第8章 從順宗到憲宗(4)
- 血腥的盛唐7:盛唐結局是地獄
- 王覺仁
- 5631字
- 2018-06-05 21:48:41
總之,憲宗的目的無非是想進行一次火力偵察,才順手把李拭拿來當槍使了。所以,要怪只能怪李拭聰明反被聰明誤,不能怪憲宗做人不厚道。
讓憲宗頗感意外的是,裴垍、李絳等人對他的“火力偵察”幾乎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不反應只能有兩種解釋:一是默許,二是佯裝沒有察覺,以不變應萬變。
在憲宗看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盡管意識到大臣們遲早會跳出來反對,可憲宗卻不愿坐等。眼下,他還是要抓緊時間進行削藩的準備工作。
于是幾天之后,憲宗就起用了一個叫盧從史的人。
此人原本擔任昭義(今屬山西)節度使,幾年前因遭父喪,丁憂去職,隨后長時間賦閑在家,一直沒機會復出。這回,盧從史聽說憲宗一心想削藩,隨時可能跟河北開戰,趕緊跑回長安,花重金打通吐突承璀的關系,極力表示愿率本鎮(昭義)軍隊出征,充當吐突承璀的前鋒,為朝廷赴湯蹈火,誓死討伐王承宗。
吐突承璀隨即向憲宗作了推薦。憲宗不假思索,立刻任命盧從史為左金吾大將軍,并把他過去的職務也一并恢復。
很明顯,憲宗是決心拿成德的王承宗開刀了。
然而,削藩之事非同小可,必須從政治、軍事、財政多方面綜合考量,不是腦門一拍或胸脯一拍就能決定的。所以,憲宗思來想去,最后還是決定做兩手準備——在采取戰爭手段之前,盡量先用政治手段解決問題,就算政治手段到頭來不頂用,也能為朝廷贏得出兵的理由,增加正義的籌碼。
簡言之就是四個字:先禮后兵。
這一年七月,憲宗召見李絳等人,說:“關于成德的問題,朕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要任命王承宗為留后也行,可必須把他轄下的德州(今山東陵縣)、棣州(今山東惠民縣)分割出來,另設一鎮,削弱他的勢力,并且命他跟平盧的李師道一樣,從此必須向朝廷繳納兩稅,各級官吏也一律由朝廷任命。你們以為如何?”
李絳反對憲宗分割德、棣兩州的做法,他認為這么做勢必激起河北諸鎮的反抗情緒,但是關于征稅和任命官吏的事,李絳卻提出了一個更穩妥的建議。他說:“可以派遣使臣去給王士真吊唁,然后讓使臣以個人名義向王承宗提出來,不讓他知道這是陛下的意思。如果他同意,那當然最好,萬一不同意,也不會折了朝廷的臉面?!?
八月初,憲宗派遣京兆少尹裴武前往成德宣慰。
憲宗部分采納了李絳的建議,也就是讓使臣以個人名義跟王承宗談判,但是憲宗特別叮囑裴武:談判內容不僅要包括征稅權和官吏任免權,還必須讓王承宗割讓德、棣二州。
仿佛是為了考驗憲宗的定力和耐心,這一年八、九月間,盧龍節度使劉濟(劉怦之子)、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田緒之子)、淮西節度使吳少誠居然不約而同地病倒了。
事情明擺著——這些人一死,其子弟必然自立,強藩世襲的大戲必將再度上演!
憲宗隨即迫不及待地對李絳等人說:“劉濟這幫人就快死了,難道朝廷只能照舊聽任他們的兒子繼位嗎?要是這樣,天下何時能夠太平?
現在朝野議論紛紛,都說應該趁此機會把權力收歸中央,要是他們抗命,就派大軍討伐!時機不能再錯過了,你們看怎么樣?”
李絳等人知道,憲宗削藩的決心看來是九牛莫挽了,而如今的藩鎮形勢也確實令人不安。在此情況下,朝廷與河南、河北的這些強藩遲早必有一戰!
所以,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這仗該不該打了,而是該怎么打?先跟誰打,后跟誰打?
針對這個問題,李絳和其他幾個翰林學士經過審慎思考,很快就提出了一個先易后難、先南后北的戰略。
他們認為:河北諸藩的形勢與當初的西川、鎮海截然不同,不能被當時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因為,西川、鎮海都不是長期割據的地方,而且周邊各道都在朝廷的控制范圍內,劉辟和李琦喪心病狂,擅自發動叛亂,大多數部眾其實并不服從,所以朝廷軍隊一到,他們立刻土崩瓦解??墒?,河北諸鎮的情況卻與此大不相同,他們的內部勢力根深蒂固,外部勢力則像藤蔓一樣相互交錯,轄下的將士和百姓都只知有鎮帥而不知有朝廷。用好言相勸,他們不聽;用武力威脅,他們不服。朝廷如果對他們采取強制措施,結果很難預料。別看河北諸鎮平日里鉤心斗角,一旦朝廷要打破他們的世襲制,他們立馬會抱成一團,拼死維護相同的子孫利益。
所以,李絳等人極力主張:朝廷應該暫時承認王承宗,對河北諸鎮采取安撫政策,然后把主要精力拿來對付淮西的吳少誠。
之所以這么做,他們的理由是:淮西的情況與河北不同,卻與西川和鎮海相似,周邊地區都是效忠朝廷的州縣。因此,吳少誠一死,朝廷馬上可以另行委任節度使,如果不從,立刻發兵討伐。先把淮西平定,等到河北的劉濟、田季安一死,有機可乘了,朝廷再動手也不遲。
應該說,李絳等人提出的這個戰略構想是深思熟慮、也是切實可行的。假如不出現什么意外的話,憲宗朝廷完全有可能按照這個戰略一步一步削平兩河強藩。
然而,世事總有意外。
這個意外就出在成德的王承宗身上。
王承宗宣布自立之后,一直未獲朝廷任命,于是在惴惴不安中屢次上表解釋。直到這一年八月中旬,朝廷使臣裴武才姍姍來遲地給他帶來了天子詔命。當然,裴武同時也帶來了一些對雙方都有利的“個人建議”。
王承宗大喜過望,當即表示:“我是被軍隊逼迫的,所以沒來得及等到朝廷的旨意就自立了,現在請讓我奉上德、棣二州,以表區區誠意?!?
雙方交易就此達成。九月,憲宗正式任命王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同時任命德州刺史薛昌朝為保信軍節度使,兼德、棣二州觀察使。
這樣的結果基本上是朝廷和王承宗都滿意的,看上去似乎皆大歡喜??墒?,有一個人卻很不歡喜。
他就是魏博節度使田季安。
憲宗剛剛發布了薛昌朝的任命狀,田季安就通過朝中的眼線及時得到了消息。他覺得,朝廷這么做顯然是在變相削藩——既然今天可以在成德割一兩個州,明天為什么就不能在魏博割兩三個州?照這么割下去,到時候河北諸鎮拿什么來跟中央抗衡?
不行。田季安想,絕不能讓朝廷開這個頭,也絕不能讓王承宗這個乳臭未干的小輩壞了幾十年的老規矩!
他立刻派人私下告訴王承宗:“你知道這個薛昌朝是誰嗎?你以為他是你的下屬就一定是你的人嗎?錯了,大錯特錯了!我告訴你——這個薛昌朝早就和朝廷有一腿了,要不然他憑什么當上這個節度使兼觀察使?”
王承宗一聽,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不是滋味,馬上派人逮捕了薛昌朝,并把他押到真定(成德治所,恒州所在縣)關了起來。
當欽差宦官帶著薛昌朝的任命狀和節度使旌節經過魏州時,田季安故意盛情款待,把使者留了下來,一連歡宴數日。結果,等到欽差宦官抵達德州時,薛昌朝早已成了王承宗的階下囚。
憲宗勃然大怒。沒想到自己退了一步,王承宗反而得寸進尺,于是立刻傳令,命王承宗釋放薛昌朝。
王承宗拒不從命。
事情就這么僵掉了。雙方努力營造的皆大歡喜的假象就在這一瞬間徹底破碎。
憲宗忍無可忍。
既然政治手段不能解決問題,那就只能訴諸武力了。
一場大戰就在天子的憤怒中爆發……一個心向李唐的人
元和四年十月十一日,憲宗下詔剝奪了王承宗的官爵,任命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左右神策、河中、河陽、浙西、宣歙等道行營兵馬使,兼招討處置使,率領中央神策軍,會同成德周邊藩鎮討伐王承宗。
憲宗果然任命宦官為統帥了!
任命書一下,朝中輿論大嘩。
就像憲宗所預料的一樣,文臣們此前的沉默并不代表默許,而只是佯裝不知。他們的策略是暫時按兵不動,先暗中攢著勁兒,只等憲宗正式發布任命,再一擁而上,一起發飆!
第一個上疏力諫的人是時任翰林學士的白居易。
他說:“國家征伐,應該派遣真正的將帥,自古到今,從未見過征調天下之兵,卻交給一個宦官統領的。臣恐四方聞之,必輕朝廷;四夷聞之,必笑中國!陛下忍心讓后人代代相傳,說命令宦官當軍隊統帥是從陛下開始的嗎?臣擔心盧龍的劉濟、義武的張茂昭、河東的范希朝、昭義的盧從史,乃至各道將領都會以接受宦官的指揮為恥!軍心不齊,大功從何建立?陛下此舉,簡直是幫了王承宗一個大忙!陛下若是認為吐突承璀勤勉,可授予官爵;若認為他忠誠,可賞賜財帛。至于軍國大權,事關社稷安危;朝廷制度,出自祖宗所定。陛下難道寧愿寵信宦官而破壞法制、自損圣明嗎?”
在奏疏的最后,白居易說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話:“請陛下慎思于一時,以免貽笑于萬代!”
憲宗大為不悅。
緊接著,朝中的諫官御史們也紛紛上疏,反對授予吐突承璀如此重大的兵權。
然而,憲宗卻置若罔聞,對所有諫言一概不理。
十月十六日,在延英殿上,憲宗的這項任命又遭到了度支使、鹽鐵使、京兆尹、御史中丞等一干朝廷重臣的一致反對。
憲宗頭疼了。
討伐藩鎮的戰爭是一項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系統工程”,需要滿朝文武群策群力,尤其需要財政官員全力支持。倘若堅持任命吐突承璀而惹惱了多數朝臣,對于即將進行的這場戰爭肯定會產生極大的不利影響。無奈之下,憲宗只好作出讓步,解除了吐突承璀的四道兵馬使之職,同時改“處置使”為“宣慰使”。
表面上看,憲宗似乎妥協了,可熟悉本朝歷史的都知道,所謂的“宣慰使”其實是換湯不換藥,吐突承璀仍然是討伐軍的最高統帥。
憲宗在跟滿朝文武玩障眼法,李絳不得不繼續進諫,極力強調重用宦官之弊。他對憲宗說,宦官做事情缺乏原則,最容易恃寵生嬌,讒毀忠良,到頭來往往會敗壞朝政??蓱椬趨s不以為然:“他們怎么敢對朕進讒言?就算進讒言,朕也不會聽?!?
李絳苦笑:“宦官日夜在天子左右,天長日久,陛下勢必會覺得他們有時候說的話也有道理。自古以來宦官敗壞國家的事實,樁樁件件都記載在史冊中,陛下豈能不防微杜漸呢?”
然而,憲宗最后還是沒有接受百官的勸諫。
其實,憲宗何嘗不知道歷代宦官為患之烈?可他之所以還是力排眾議、一意孤行,并不是因為他不懂歷史,而恰恰是因為他太懂歷史了!
歷朝歷代,軍隊將帥擁兵自重、尾大不掉之患,難道就不烈嗎?歷代文臣擅權攬政、結黨營私之患,難道就不烈嗎?遠的不說,就以本朝為例,自從安史之亂以來,帝國在這兩方面產生的禍患,恐怕絲毫不亞于宦官亂政的危害吧?
所以,憲宗李純不得不重用宦官。在他看來,只有把宦官培植成第三種力量——一種與武將和文臣相互制衡的力量,天子才能利用這種微妙的平衡,從容不迫地掌控全局,既安全又高效地治理天下。
當然,李純也知道,重用任何力量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伤麍孕牛约耗軌虬堰@個代價控制在最小的范圍內。
不過,令人遺憾的是,李純終究是過于自信了。
當我們從這一刻起縱觀李純的一生,我們發現他事實上并沒有控制得很好。因為很快,他就將因重用宦官而在戰場上付出慘重的代價,并且到了十一年后,他還將為此付出更為慘重的代價——不明不白地死在宦官手上!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此時的憲宗李純不可能意識到這一切。
元和五年十月末,春風得意的吐突承璀帶著憲宗的殷切期望,率領神策軍浩浩蕩蕩地向東開拔了。憲宗即日下詔,命成德四面所有藩鎮出兵討伐王承宗。
與此同時,久病不愈的淮西節度使吳少誠終于翹了辮子,大將吳少陽殺了吳少誠的兒子,于十一月底自立為留后。
憲宗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又出現了。
可是,朝廷剛剛對成德開戰,不可能再騰出手來對付淮西,所以憲宗只能裝聾作啞,將淮西事務暫時擱置,一切等討平成德以后再說。
得知朝廷出兵的消息后,魏博田季安立刻召開軍事會議,對眾將說:“中央軍已經二十五年沒有渡過黃河了,如今一旦越過魏博,消滅成德(魏博在成德的南面),魏博的命運也就堪憂了,諸位認為該怎么辦?”
大將中馬上有人挺身而出,說:“只要給我五千騎兵,定能消除大帥的憂慮?!?
田季安大喜,高聲對眾將道:“壯哉!大軍即刻出發,膽敢阻撓者,斬!”
魏博出兵,當然是幫著成德打朝廷的。很多年來,河北的這幾個難兄難弟就是這樣,平常沒事的時候,他們也時常拿著刀槍互相比劃,可一旦朝廷有什么動作,他們立馬就會團結起來,掉轉槍口一致對外。
不過,河北三鎮的人也不全都是反賊,還是有少數人依舊是忠于李唐的。
比如眼下,一個叫譚忠的盧龍將領就是心向李唐的人。
田季安準備出兵阻擊中央軍時,譚忠正巧奉盧龍節度使劉濟之命出使魏博。他意識到,如果不想辦法阻止田季安,中央軍必然會受到很大的牽制,獲勝的希望也將大大降低。于是,譚忠馬上去見田季安,說:“大帥,您若出兵攻擊中央軍,勢必把四面八方的軍隊都引到魏博來,實在不是什么好事?!?
田季安斜乜了他一眼:“怎么說?”
“如今,中央軍準備越過魏博攻擊成德,卻不派老臣宿將,而是派一個宦官;不出動天下之兵而以神策軍為主力,您知道這是誰的主意?”
“你說是誰?”
“這是天子自己的主意?!?
田季安冷笑:“能不能說點新鮮的?”
譚忠無視田季安譏嘲的目光,接著說:“既然是天子自己的主意,目的當然是想夸耀他的天縱英明,以使朝野對他敬畏拜服。那么大帥試想,倘若中央軍還沒走到成德邊界,就在魏博折戟沉沙,那無異于甩了天子一記耳光,他豈能忍受天下人的恥笑?一旦天子惱羞成怒,勢必采用智士良策,派遣猛將精兵,再次渡河北上。到那時候,中央軍汲取失敗的教訓,必然不會越過魏博攻擊成德,而是集中全部兵力直取魏博!屆時,大帥該怎么辦?”
田季安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死死盯著譚忠:“那依你之見,眼下魏博該怎么辦?”
譚忠嘴角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說:“中央軍進入魏博后,大帥不但不能與之開戰,反而應該重重犒勞,隨后大張旗鼓,表面上揚言攻擊成德,暗中派人告訴王承宗:‘倘若魏博攻擊你們,河北義士都會說魏博出賣朋友;可要是幫助你們,天下人又會說魏博背叛朝廷。不管是出賣朋友還是背叛朝廷,魏博都不愿意。所以,閣下如果能暗中解除防備,讓魏博拿下成德一城,魏博便能以此奏報皇上,以示對朝廷的效忠。如此一來,成德只有小小的損失,魏博卻能獲萬世之安,難道閣下不希望以此換取魏博的友誼嗎?’這番話一說,成德肯定不會拒絕。到時候,大帥豈不是穩如泰山了?”
田季安笑了,笑得十分酣暢:“好極了!先生來此,是上天眷顧魏博啊?!?
隨后,田季安全盤采納了譚忠的計策,先是與成德暗通聲氣,繼而裝模作樣地“攻克”了成德的堂陽縣(今河北新河縣),然后就按兵不動了。
譚忠成功說服田季安后,立刻動身返回幽州。
他知道,此刻節度使劉濟肯定也在為同樣的事情頭疼。而譚忠想要做的,絕不止是讓他像魏博那樣保持中立,而是要努力說服劉濟配合中央軍,出兵攻打成德。
當然,要說服劉濟出兵肯定是有難度的,搞不好連譚忠自己的小命都得賠上。但是,譚忠已經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了,只要有一線希望,他就要全力爭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