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夢盡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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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夢魘
黑暗、火光,殺戮與血腥……
窗外火光搖曳,刀光劍影,吵鬧非凡。刀劍相碰的聲音;各種器皿家具砸落在地的聲音;人們四處逃竄的腳步聲,伴隨著無助的嘶喊與哭泣聲,交織成詭異的死亡之音。
殿閣內卻寧靜異常。一名女子端坐案前,神情淺淡。一襲紅衣,一抹紅唇,一支牡丹紅簪斜插于綰髻,格外妖艷絕美,只是這一身的紅卻讓她的臉色顯得格外蒼白。嘴角掛著淡然的笑,雙目低垂,眼神清淺,恍若外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面對屠戮與廝殺,女子的臉上竟沒有絲毫驚異與畏懼,依舊平靜的坐著,執筆專注地作著畫。筆起,筆落,筆尖在畫紙上勾勒一副繁復而奇特的圖形,看似一條蟠龍戲珠,又似萬朵陀羅向心綻放,筆觸細膩,線條清晰而流暢。
當最后一筆落定,門哐地一聲被推開,大批侍衛持刀闖了進來。
女子抬眸看了眼為首的男子,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筆。
“如果此刻后悔,還來得及。”男子說,眼底閃著異樣的光。
“這是命數,天命難違,又何來后悔之說?”女子說著,舉起了桌案上剛畫好的圖騰,墨跡未干,映著火把發出晶亮的光芒。
笑魘如花,女子迎上男子注視著她的目光:“替我給他。”
男子接過女子手中的畫紙,看一眼,便濕了雙眼。
“告訴他,我答應他的,從來都不會食言,以前是,現在也是。只不過這是最后一次了……離魂不遇君卿,來生只盼永不相遇。”女子悠悠然說著,嘴邊依舊掛著恬淡的笑,絲毫不似在道離別。
深吸一口氣,男子轉過身,直到走出門外,才將前頭深吸的那口氣緩緩吐出。拿著畫,男子朝著遠處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利器深深刺入胸膛,突如其來的劇烈痛感讓女子蹙起了眉,她努力讓自己的嘴角噙著笑,卻笑得連唇都在顫抖。
眼前的景象變得模糊,疼痛讓女子弓起了脊背,手死死地抓著桌角,鮮血從鈍器與肌膚的縫隙處涌出,卻很快與這衣衫的紅融為一體。
視線不再清晰,頭腦亦不再清晰,心口的劇痛漸漸變得麻木,轉化為冰冷的寒意慢慢侵浸全身。
她聽見有液體滴落在地的聲音;她聽見耳畔壓抑的啜泣;她聽見有人在與她說話,可是聽不清在說什么,她努力想要聽清,聲音卻離自己越來越遠。所有的聲音都漸漸輕了下去,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直到歸于平靜。她再沒有氣力睜開眼看看來人是誰,沒有力氣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可是她卻能感受到,那聲音的主人正握著她冰冷的手,緊緊的,仿佛要握進他的身體里,記憶里想起曾經他說過的那句“執子之手,此生何求?”她笑了,心滿意足的笑。
生死契約,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共著。
執子之手,與子同眠。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執子之手,夫復何求……
生命的盡頭,終是有那么一個人肯牽著你的手,陪你走完今生。此生,便再無所求。
眼角的淚滑落,化作永世之殤,滴落心頭。
手心的熱度成為全身最后散去的溫度。
心口又傳來疼痛無比,痛得讓人只想落淚,痛得叫人無法呼吸……
一直反復著這個夢境,一直重復著這讓人窒息的疼痛,無休無止……
又做夢了,又做了這個不知重復了多少遍的夢。夢境如此真實,疼痛亦是如此真切。
莫漓坐在床榻上,周身冰冷的感覺讓她止不住打著寒顫,手緊捂著胸口,心還在疼著,真實的疼著。額上布滿了冷汗,大口喘著氣,努力平復著夢境帶給她的恐懼。
雖然已經做過無數次這個夢,可是每次醒來都讓她感覺難受,就像真的死了一回一樣。
手摸上臉頰,果然又哭了,一滴淚掛在臉龐。還有,左手也果然比右手更加暖一些。一切體驗都和夢中的女子一樣。
心砰砰直跳著,莫漓深吸了幾口氣,然后起身走到窗前。推窗看向天空的明月。
門外,守夜的丫鬟蕊兒正坐在臺階上打盹兒,聞聲,立刻警醒的站起身,推門走了進來。
蕊兒的臉上沒有訝異,仿佛對主子半夜醒來的事習以為常,她麻利地倒了杯水遞給莫漓,又拿起軟榻上的外衣給她披在肩頭。
“四更嗎?”莫漓問。
“是,更夫剛過去不久。”蕊兒答。
果然又是四更……
看著天際那輪尚有欠缺的圓月,莫漓眉頭緊鎖。
“怎么?又夢魘了?”蕊兒問道。
“嗯。”莫漓短聲應著。
同樣的日子,同樣的時辰,同樣的夢……
算算日子,這個夢已經做了整整三年。每當月圓前夜,她都會做這樣一個夢,就好像是自己所經歷的無法忘卻的過往……可這并不是她的經歷,那又會是誰的經歷?為什么會在她的夢里?
見莫漓滿頭是汗,蕊兒提醒道:“主子,窗口涼,您還是到里頭去吧。”
莫漓點點頭,皺眉折到案幾旁,蕊兒立刻會意地為其點燈。
莫漓翻出被自己壓在一摞書冊當中的紙張,攤開置于桌案上。
那是一幅畫了一半的圖,正是她夢中人所繪的那幅復雜圖騰。
“您又做了那個夢?”蕊兒看這圖便明白了。
莫漓不答,提筆蘸墨,尋著記憶快速在紙上描繪。
見莫漓不答話,蕊兒輕嘆了口氣,搖搖頭退了出去,走前還是忍不住叨叨了一句:“您別琢磨太久,光線暗,會弄壞眼睛的。”
“嗯。”回應她的話依舊很簡短。
房門合上后,屋內闃若無人,蠟燭嗶嗶啵啵的燃燒聲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填滿了整個房間。
紙上是盤根錯節的曼陀羅藤,千頭萬緒,錯綜復雜。圖才初見成型,很難想象這是莫漓花了兩年時間繪制的圖形。
對于夢中的事物,一旦醒來便會變得模糊。哪怕莫漓記性極好也不例外,睜開眼后,這些對于細節的記憶便會很快消退,如果不趁著還朦朧記得的時候記下來,很快便是再怎么努力去想也想不起來了。
夢是個奇妙的東西,有時想想,那些也許是老天爺的禮物,迷茫中給予的提示,但是這種提示又很隱晦,叫人難懂。
莫漓總覺得這幅畫中會有什么線索,提示她這個夢的意義。不然,她不會總做這個夢。
她蹙眉收筆,這一次,她只記下了二十六畫,比上一次又少了幾畫。記得第一次她決定動筆畫這幅圖的時候,她畫了近乎百條枝蔓,但之后卻每次都在減少。
閉眼又努力回想了一下,卻是怎么都記不起更多。這種感覺讓人煩躁異常。
她置氣地扔下手中的筆,墨汁濺得桌上漆黑點點。
她站起身喚了門口的蕊兒:
“蕊兒,點個燈,我想出去走走。”
“大半夜的您要去哪兒?”蕊兒不禁有些驚詫。
“書房。”莫漓應著。
“好吧。”蕊兒忙歡快答應。
她是個聰慧的丫頭,將軍府下人里難得念過書的,所以被派給了喜愛詩畫的莫漓。其實她本也是書香世家的小姐,奈何戰亂,家道破落,只能委身為奴,做起了伺候人的生活。不過,跟著莫漓,蕊兒還是很高興的。正因為莫漓喜歡書畫,她就也能蹭些書看。
她立刻拿來了提燈,點了火就往外頭走去。
四更的天依舊黑漆漆的,只有頭頂一輪明月散著幽冷的光。已過秋分的夜有些微涼,走在蜿蜒的后院小路上,冷冷清清。偶然能聽見遠處高樹上傳來的蟬鳴,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突兀。除此之外,周遭一片靜悄悄,整座府邸都在沉睡著。
蕊兒提燈走在前頭,穿過后院拱門,走上東廂外的長廊,忽然聽到悠悠傳來琴弦之音。
莫漓微怔,這個時辰,竟然有人和自己一樣寢不聊寐?是誰?
細細聽去,這是箜篌之音。彈琴人擅琴,似是隨意輕撥,就有高山流水般的清音流淌。曲調蜿蜒綿亙,如訴衷腸。聲雖不大,卻余音裊裊,繞梁不去。
莫漓靜靜聽著,這曲子不似名曲耳熟能詳,但曲調非常入耳,讓人沉醉。
尋著琴音緩步朝前走去,最后停駐在一方院落內。讓莫漓有些錯愕的是,這兒,竟是父親莫臻的諸清苑!父親怎么會在大半夜里彈琴?
莫漓走進院子。
見屋里亮著微弱的光,依稀可見坐在窗前那個男人撥琴的身影。一人一琴,琴聲委婉,身影蕭瑟。
一曲彈罷,莫臻竟抱著琴俯身輕顫了起來。
莫漓看呆了,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父親如此模樣。一向冷酷無情的父親這是……在哭泣?
她愣在原地,渾然不覺已被屋里人察覺。
感覺到屋外有人,莫臻不動聲色的斂了悲色。順手一記重重的掃弦,如同向平靜水面扔下了一顆石頭,瞬間讓這寂靜的夜翻騰起一丈波。
莫漓被這突然響起的琴音驚得一跳,她下意識回頭去看身后的蕊兒,亦是嚇得不輕的模樣,連手里的提燈都晃蕩得厲害。
沒待莫漓回過神,就聽哀怨萎靡的樂曲響起,竟是一曲《玉樹后庭花》!
一時間,莫漓有些氣惱。本來還自以為是地以為父親剛才的悲泣可能是因為念及自己已故的母親,沒想還是高看了這個朝三暮四的男人!
就后院的幾房妻妾已是可笑至極:正房柳氏是個繼室,前兵部尚書家的大小姐,二人相識時父親已娶妻生子,卻還是勾搭柳氏,最終米已成炊,堂堂官家嫡女不得以成了莫府的側室,也是原配婦人死后才扶作正位;二房周氏原是柳氏的陪嫁丫頭,因為有幾分姿色,一夜承歡便成了高人一等的主子;三房凌氏本是個棄婦,處境可憐又是個容顏嬌俏招人疼的妙齡女,有了瓜葛怎有不收房之理?四房施氏更是為人笑談,低賤的營姬一朝高攀就成了將軍府里的寵妾……如此身染桃花的父親,至今仍有無數女人爭著投懷送抱。認為這樣一個在女人堆里打轉的男人會為一個過客般的女人流淚,莫漓覺得自己簡直蠢極了!
她憤然轉身踱出院子,身后的靡靡之音仍是抑抑揚揚,聽得莫漓都覺得羞愧難當,連忙跑得老遠。
蕊兒急急跟了出去,見莫漓表情嚴肅,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只得頷首跟著。
主仆二人無言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快走到西邊府門,蕊兒才忍不住追上前問:“主子,書房還去嗎?”
莫漓這才回過神,但此刻她哪還有心情去書房?
“回房。”她說,轉身往回走。
可是走了沒兩步,莫漓卻忽然發現自己不知身處何處……
已經數不清是第幾次迷失于這府邸深深,找不到回房的路。這種感覺叫人惶恐。
人說記憶深處的東西多少會有幾分熟悉,但這長久生活的府邸,卻始終讓她覺得陌生。
莫漓停下前行的腳步,低聲對蕊兒說:
“蕊兒,我又不記得回房的路了。”
聲音中透著難掩的疲倦與無助,讓蕊兒的心也落寞了幾分。
她的主子,平時總是強撐著倔強著,也只有她知道過得有多不易。一個外來的私生女,孤身一人在這官家宅邸里踽踽獨行。這種孤立無援的感覺蕊兒感同身受,但同樣無依無靠的她至少還有一份可以用來填滿不安罅隙的過往記憶,而莫漓卻偏偏連美好的回憶都沒有。想到這,蕊兒忍不住鼻頭發酸。
她拉起莫漓的手,就這樣牽著她往她們的雁語閣走去,好像小時候牽著自己的妹妹一樣……
“老爺,已經走遠了。”年邁的老仆關上掀了一條縫的窗戶說。
莫臻這才停止了手上的彈奏。
似是卸下一身包袱,中年男人長舒了一口氣,忍不住又恢復到先前的悲傷神色。看著門口莫漓剛剛站著的地方,眼底流露出愈發難掩的惆悵。
手指撫摸過琴身上雕刻的大雁,喃喃自語道:“耳聽為虛,眼見亦不為實。一切都是言不由衷,一切必有因果循環。終有一天,這琴、這曲,會告訴你真相。”
“老爺,天亮便要啟程,您還是去塌上歇會兒吧。”見莫臻又要哀傷起來,老奴規勸道。
莫臻擺擺手,輕觸琴弦,又是那首哀婉幽怨的曲子。
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縱芭蕉、不雨也颼颼。都道晚涼天氣好,有明月,怕登樓。
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燕辭歸、客尚淹留。垂柳不縈裙帶住。漫長是,系行舟。
原是一曲惜別……
外頭隱約傳來大街上更夫打更的銅鑼聲,不覺已是五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