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楊泠有個比她早出生半個小時的孿生哥哥，叫楊湛。

在上幼兒園以前，別人管他們叫“泠子”和“阿湛”。

那時侯，他們住在離縣城很近的一個小鎮，他們的父親楊明堯在縣城防疫站工作，他們的母親李淑文則在鎮百貨商店當會計。

一家四口，夫妻恩愛，兒女雙全。平平凡凡之中，卻縈繞著一份別人只能奢望的幸福和完整。

剛長到三歲，泠子便讓家里的所有人都領教了可怕的童言無忌。

那天，家里來了很多媽媽的同事。晚飯后，主人正招呼客人喝茶聊天，泠子突然哭哭啼啼地跑進了屋，沒等別人發問，她就嚎啕起來：“我尿褲子啦。”

媽媽低頭一看，果然，新換上的開襠褲已經濕了一大片。

爸爸非常不解：“穿開襠褲怎么會尿褲子？”

泠子委屈萬分：“我是站著尿的。”

“什么！”媽媽哭笑不得，“你怎么這么不聽話！不是告訴你蹲著尿尿嗎？”

泠子立刻義正詞嚴地據理力爭：“我爸爸就是站著尿的！他都能站著尿尿，為什么我不能？！”

此話一出，滿屋子的人在一瞬間沉默，女客人的臉也突然變得通紅通紅。

在眾人眼里一直有著翩翩風度的楊爸爸愣愣地眨了兩下眼睛，作了天大努力，才狠命克制住了在他胸中澎湃著的爆笑。他故意裝作若無其事，訕然走出了屋子。但他前腳剛邁出門檻，剩下的屋里人就突然像爆炸一般笑翻了天。

二

在離楊家不足三百米的地方，有一個小賣部，它的老板人稱老木，其長相跟他的綽號一樣，天生一張苦大仇深的臉。

泠子對老木有著一份與生俱來的恐懼，從她見他第一眼開始，她就怕他。

可是，媽媽經常打發她去小賣部打醬油，她想推辭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和哥哥有明確分工，哥哥的任務是去小賣部給爸爸打散裝白酒。

這天傍晚，媽媽又像往常一樣，突然從廚房里竄出來，把空空如也的醬油瓶子和一毛錢往她手里一塞，急急地說：“快快塊，去打一斤醬油，我等著急用！”

媽媽總是這樣，不用完最后一滴醬油，她是絕對不會著急的。

小泠子無奈地嘆口氣，懷著滿心的憂愁往小賣部踱去——她實在不愿去見老木。

果然，老木一如既往地陰沉著臉，一看見她，劈頭就問：“又來買什么？”

泠子像往常一樣被嚇壞了，身子往后縮了縮，戰戰兢兢地回答：“一斤醬油。”

老木面無表情地接過一毛錢和空瓶子，恨恨地對她說：“我們這兒的醬油都讓你給打光了，以后再不許你來了！”

泠子對老木的話深信無疑，因為她的確總來這里打醬油。在她的印象中，來商店買東西的人，也的確沒有誰比她買的醬油更多。

她的心里充滿了抱歉和不安，她想對老木解釋，她不是故意把這里的醬油都打走的，是媽媽命令她來的。可她看看老木陰森森的老臉，實在不敢開口。

抱著醬油瓶子出了小賣部，泠子的情緒跌入了低谷，她矛盾重重地想：“老木以后不許我再來打醬油了，可媽媽還讓我來怎么辦？”

想到老木因為她打的醬油太多而對她怒氣沖沖，她的心里又委屈又難過，眼淚就忍不住噼哩啪啦地直往下掉。

這時，她突然聽到有人在大聲議論：“咦，那是誰家的小姑娘呀？這么小就能幫家里買東西了。”

泠子將臉扭向說話的人，眨著淚汪汪的大眼睛，極其認真地解釋說：“我爸爸叫楊明堯，我媽媽叫李淑文！”

嘩！大人們立刻發出一片大笑聲。

有人在說：“天啊，這孩子太機靈了！”

另一個人說：“老木特別喜歡小孩，可在所有小孩當中，他最喜歡這個小姑娘，逢人就夸楊明堯家的小女兒，說那丫頭賊聰明賊漂亮！”

這些議論可讓泠子滿心疑惑，她實在無法相信，老木也會喜歡小孩子；她更無法相信，一見她就兇巴巴的老木居然會逢人就說她的好話。

所以，老木從此禁止她去小賣部打醬油的命令仍然讓她滿心沉重。她正憂郁著往家里走，突然看到哥哥一溜小跑，卷著一路灰塵，往這邊直奔過來。看到他懷里抱著的空酒瓶子，她立刻明白，他又來幫爸爸打白酒了。

阿湛發現妹妹滿臉淚痕，來了個急剎車，驚訝地詢問她發生了什么事情。得知了緣由，他非常氣憤：“好個老木！膽敢欺負我妹妹！怪不得大人都叫他老光棍！”

泠子不解地問：“哥，什么是老光棍？”

阿湛不屑地瞪了妹妹一眼：“真笨！連這都不知道，老光棍就是老魔鬼的意思！”

泠子恍然大悟，因為在她的印象里，童話里可怕的魔鬼充其量也就是和老木一般恐怖。

阿湛摸摸褲兜，忽然詭譎一笑：“妹妹，跟我來，看我怎么給你報仇！”

不等泠子明白過來，他就拉著妹妹朝小賣部跑去。

泠子當然不敢進門，只好鬼鬼祟祟地躲在屋外。這時，他們聽到屋里的老木在扯著嗓子唱呂劇：“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還……”

阿湛重重哼了一聲：“一天到晚唱大戲，可唱來唱去就這么一句！連我都學會了！”

泠子驚喜地問：“真的？哥！你也學會了？唱給我聽聽唄！”

阿湛于是有型有款地模仿起老木的聲音：“麻袋包（馬大保）喝醉了酒，忙把家還……”

老木的笑聲立刻傳來：“哪個臭小子在學我呢！”

阿湛沖妹妹擠擠眼睛，抬腳走進了小賣部。等他抱著裝滿酒的瓶子出來以后，泠子立刻湊上前去追問：“哥，你給我報仇了嗎？”

“你急什么！”阿湛瞅瞅妹妹，突然將瓶蓋子擰了下來。他聞了聞里面的白酒，竟學著他爸爸的樣子，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連聲贊嘆：“嗯！不錯！不錯！”

泠子驚呆了：“哥，你在做什么呀！”

阿湛說：“你懂什么！我聽爸爸講過，酒可以壯膽。等我喝了酒，膽子就比老木大了，到那時，我就可以替你報仇了！”

在泠子的目瞪口呆中，阿湛張開嘴，對準酒瓶子就咕咚咕咚喝了兩口。烈酒將他辣得齜牙咧嘴，而且連連咳嗽，可他仍沒忘了模仿父親：“夠勁兒！夠勁兒！”

只一會兒工夫，阿湛就感到自己的臉燥熱不堪。他開始搖搖晃晃，暈頭轉向之中，他將酒瓶子遞給泠子：“妹妹，你也喝兩口，呆會兒跑得快！”

泠子經不住哥哥的鼓動，毅然灌下足足兩大口白酒。烈酒穿腸，立刻像有一團火焰燒過她的喉嚨，由此引起的劇烈咳嗽差點讓她背過氣去。

見時機已到，阿湛立刻在小賣部的門口跳著腳大罵：“老木！老光棍！老木！老光棍！”

很快，老木就被引了出來。

當時正是三伏天，老木因為酷熱難捱，剛剛脫了上衣在擦身子，所以，他是光著膀子出來的，濕漉漉的上身還在往下滴水呢！

一見老木現身，借酒助膽的阿湛飛速從褲兜里摸出來一只彈弓和幾顆“子彈”，瞄準老木的鼻尖就射了出去。

阿湛一定沒想到，酒精會讓他的瞄準能力大打折扣，他感到自己明明對準了老木的鼻尖，卻不曾想，“子彈”嗖的一聲飛出去，不偏不倚，正中“仇人”的肚臍眼！

老木哀號一聲，捂住肚臍眼，疼痛難忍地蹲到了地上。

阿湛拉起妹妹一路狂奔。

老木并沒有追來。于是，兄妹倆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令他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地面一會兒隆起，一會兒凹陷，而且，他們的腿越來越不聽使喚，身子也變得輕輕飄飄像要飛起來一樣。

阿湛笑呵呵地對妹妹說：“我現在可知道了，爸爸為什么愛、愛喝酒，原來喝完酒就可以飛、飛啊！”

泠子更是樂得不停地格格大笑。

阿湛再次打開酒瓶的蓋子，跟妹妹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