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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楔 (1) (2)

余福生和四個女人的故事(桑梁著)

“宋一僧人有詩道;‘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字面很動人,那是高僧的禪悟和智慧,但過于超脫世俗了。想那煙火人間,無論富貴貧賤怎會心頭沒有‘閑事’?殊不知,正是那些‘閑事’,在人間無窮無盡地生生滅滅,才見得人類有智慧在碰撞!有情愫在抒發!才是人生存世的意義!”

“想那婚姻本是一男一女間私事,關不到他人,只是社會的因素,給他加上論理、道德;責任、權利;長久、圓滿諸多包裝,使之越來越格式化,合同化,理想化,凡存在的都該美好的,以至于包裝之下他的本質反不看重了。”

——摘書中人物語代序

(楔)

上海霞浦路,是蘇州河東北面,舊社會被稱“下只角”地域內的一條尋常馬路。讓時光倒流十來年前(即新世紀之初),它中間有一段約五、六百米長,路面窄窄的,僅容得下兩輛公交車來往行駛的街面,顯得陳舊而混雜不堪。不過千萬莫瞧他不起眼,若時光再追前些年,這里倒是近處聞名的商業中心,也一個十分熱鬧地段。兩邊臨街而開的商鋪,都是建于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迤二層高的房子,在十字路口還延勢成弧,四角相對頗有其貌。樓下作開店經商用,樓上作居住用。隔個十來家店面,夾著個老式弄堂,里內大多擠擠的陋房簡屋。這樣的街市在上海閘北、虹口、楊浦等多地可見。因為舊上海的工廠作坊大多菌集那一帶,地價、房價也便宜,自然成了勞工大眾和各等下民的天堂;更是初闖上海灘,逃難謀生之輩茍且偷生庇所!或許和大上海的十里洋場只相隔一條河,或一座橋,或數站車程,論繁華是風馬牛不相及,而塵囂喧鬧實實有過之。

越過了這段老街,霞浦路順北向去的一長段,路面開闊了許多,路旁的房子也與前方明顯兩樣。有建于七、八十年代,模樣都方方楞楞、排列呆板、大平頂的工房;有建于較近幾年,綠蔭相間的新小區;也有幾幢外形樸實的小高樓;不過乃有幾條舊式里弄夾雜其間,或隱身在高樓背后??吹贸銎扔谑姓T乏而沒個長遠的規劃。

霞浦路再往前些有個霞浦公園,自那里看去景況大不一樣。這里以前是市區的邊緣了,舉目而望盡是農舍茅屋,田埂阡陌,污溪溝流,還加一大片散亂的荒墳野冢;那公園就是解放后,依著一片小湖塘平了墳地筑造起來的。于后隨人口擴展需要,平田埋溝造了些廠房、簡易的住宅和商店什么;到本故事發生時,這里倒是先開發,把舊的全推倒,成塊的新穎居住小區、商品樓盤,包括開闊的馬路,已建的和在建的,遠近一片,充滿了一種全新的氣息。

整條霞浦路前、中、后三段顯得極不協調,興盛的和衰落的在強烈對照著。那前段商業老街早說要動遷改造了,不說其他,就這條狹如盲腸的路段,礙交通,礙出行,飽受著市民詬病。然后那拆的風聲曾幾度緊傳,仿佛立馬就要遷戶走人似的,隔些時日又平靜得一無聲息,讓居住附近的人有些麻木了。

將目光轉注到霞浦路中段,緊挨高樓旁的一條老式弄堂。這里跟老街上那些仄小又潮暗的弄堂不一樣,原貌是開闊的石板路面,圍墻高聳,排水溝潔凈;那數排洋紅瓦下房宇看上去一式模樣:條石門框下厚重烏木大門、配以黃銅門環,肅嚴莊重;仰頭可見二樓木方格紅漆長窗,不乏深閨溫馨,屬于上海灘標準的“石庫門”宅居。弄堂口還有個門牌樓,上有個雕飾花紋的石門楣,并刻有“永康里”三字。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連霞浦路上行人都知道住“永康里”的,不是老街上的商鋪老板,就是上海灘的中上層名流,還有些許未發跡的洋人。不過而今“永康里”早沒當年那風光了!路面石板斷塌,大塊的用水泥修補;水溝開裂成隙;房屋外墻涂層斑斑駁駁,木門窗被風雨長年剝蝕,顯得衰枯無神;就連弄堂口的石門楣,受兩旁高樓一擠龜縮在內,匆步路過極易漏忽。我們的故事由此說起——

(1)

“永康里”第二排居中,樓下有個住戶叫余福生。此君祖父自浙江闖上海,閑時喜愛皮黃,結交伶界。玩得不過癮,干脆傾囊所有還加借貸,在霞浦路老街上開出一家戲館。所幸經營得發站穩了腳跟,并創下一份基業,然后在鬧中取靜的“永康里”典租下整個樓層安了家。祖父過世后戲館由其父掌管了些年頭。熟料解放后世道驟變,社會上閑散游蕩人少了,看戲的人也少了,這種小戲館又無好角,生意漸走下坡。再后來“公私合營”浪潮一來,其父感到難以為繼,干脆將其關了,轉做些小本買賣。

余福生出生時祖父還在世,尚得庇佑,到他懂事家道中落。那余家祖上雖有些積蓄遺世,不是因家里排場慣的,入不敷出貼補入去,就是其父有些拉拉唱唱的舊友神交,在怡情往來上耗費光了,到后來連那住處的樓層也都轉手他人,只底下一層是余家的了。到余福生娶妻生子,曾經一家三代蟄居在前后兩隔的客堂間里不少年頭。

約莫五、六年前,即九十年代中后期,是余家一個轉折點,家里人口連續折減。先是老輩人逐個謝世,接著妻子也累倒病逝。再往后,余福生一子一女好不容易養育成人,恰逢改革開放出國熱潮,先是女兒去德國留學已有三、四年;年初兒子靠親戚幫忙也去了美國,剩了他孓身一人。他女兒在國內的學業是英、德語系,出國深造謀業情理之中;那兒子已三十出頭的人了,從小讀書不什么樣,說是出去求學實是瞎混,令他心中非但毫無期待,還常牽掛憂忡。

余福生此刻扣上大門轉身外行。他的年紀光看身量容貌還不好猜,精神抖作一下,看來只五十上下,而實際已五十有八。臨要出門前接著兒子美國一個來電,說著說著起了爭執,令他心緒甚是不暢,因而一路上鎖眉蹙額。沿霞浦路北行,至霞浦公園邊有條馬路,折入去百來米有幢風格新穎樓房,樓前有一塊開闊場地。初冬的午后,暖陽如灑,不少中老年婦女正跟著悠揚樂曲在此起舞,她們年齡少的才四十上下,老的七十見外,不用人帶教,隊形整齊,舞得都很投入。

余福生對這里好像陌生,看著這群跳舞人迷了去向,在左右張望。舞隊邊上有個胖胖老婦認出了他,朝他揮揮手,然后用手往前面指了指。余福生也認出了她,含笑點了點頭。順著所指繞過人群到了大樓門前,見得門側掛有“霞浦街道辦事處”、“霞浦街道文化站”------等幾塊牌牌,他走了進去。一入大樓里十分靜悄。他隨手推開一個房門見是個無人的辦公室,急急把門關上。

“你找誰?”一個工作人員模樣的人在他身邊走過問。

“喔,我找街道吳素芬吳書記------”

“她這回好像在文藝活動室吧!這里是主樓都辦公地方,你從后邊輔樓樓梯上去三樓就是?!?

“謝謝了!”循著所指余福生入輔樓上樓梯,隨即京胡、鼓板的樂聲隱隱有聞。踏上了三樓才轉入樓道,眼前一個房間有個姑娘推門出來,那樂聲隨之雙耳灌響。

余福生見了直呼:“小朱——”

那姑娘喜道:“余師傅你終于來了,正想去給你打電話呢!快進來吧------”

“對不起,對不起,臨出門碰到了點事來晚了?!?

兩人一前一后踏入,里內聲音一下子剎住。眼前房間似一個大的教室,靠端墻有個小講臺,臺中央一個頗有姿韻的女子,似乎正唱入情中,喉聲已停,還不及收回步子和蘭花指。幾個在旁拉琴敲板的都不約而同定了格,轉頭外來。有個高矮適中,著一件灰白色的風衣,目光機精頗有氣度,約四十來歲女子佇立臺邊引起余福生注意。而對方也直直的在向自己凝目。

只見小朱走到她身邊輕聲說了句,旋即她臉上現出笑容迎了上來。“是余師傅來了,歡迎歡迎------”

小朱一旁接道:“余師傅,吳書記剛才像念經一樣不停地念你哩。”

余福生走上道:“吳書記你好,常聽小朱說起你,一看就是領導人物。我來晚了,讓你們久等!”

吳素芬偏了頭向他看了一眼;“余師傅,我看你很有精神,最多才五十出頭樣子,已退休了?”

“吳書記說得年輕,我今年五十八了,提早了二年退的。我叫余福生,在廠里老老少少都叫我福生,以后叫我名字就可以。”

“吳書記,現在不到他這歲數有幾個會唱京戲的?”小朱插道。

余福生道:“我在廠里是工會搞文藝的,再說有些家緣自小喜歡京戲。后來工會干部不脫產了,我只能到倉庫去混幾年。這個年頭,廠里從上到下關心的,除了鈔票還是鈔票,沒人再有興唱和玩的,我也就成全廠最閑的人!省得遭人冷眼,逢著機會自己知趣退下。平時對著家里的墻壁放聲過過癮,但只是三腳貓,拿不出手的?!?

吳素芬道:“你還年富力壯,又有工作經驗是個人才,我們正求之不得。街道有個自創的藝術中心,有戲曲,音樂,舞蹈好多活動小組。一來有領導支持,二來有傅大姐這樣人才,這位傅大姐——”說著吳素芬抬手向站在臺中央的女子指了指;“她在戲校受過專業訓練,也是上海灘名票,梅派,程派唱得都好?!?

“我們出去巡演,傅大姐最得掌聲!”小朱忍不住一旁插嘴。

吳素芬接道:“可惜原來和她配戲的老顧先生搬家走了,這下把我急死了,你來了就好。傅大姐——”她轉身向臺上招手,“我跟你倆介紹一下------”

聽得有喚那臺上個女子步子輕挪走了過來。

“我叫余福生------”余福生見她近前先伸手上去。

“我叫傅蕙蘭,就叫我小蘭吧!”她也伸出手,四個手指在余福生手心只略放了放即垂下。話不多,動作也顯十分拘謹。

余福生是工會干部,常年跟人打交道也算有見識。眼前人的唱戲身段絕對可以,凈亮光滑膚色,清秀臉龐,兩道微揚的眉毛和透亮的眼神,光看這些難猜她歲數,唯那左右兩道細深的眼角紋,藏不住歲月印記!該不差自己多少!

“余師傅,還有個老杜師傅你肯定認識!”

小朱一句話把余福生思緒拉了回來。不待尋看,臺上一個胖福福的人拿著胡琴在走來,嚷道:“歡迎余頭加入我們的隊伍!”

余福生笑道:“老鄰居了哪有不認識!大塊頭,只知道你棋下得好!竟還能操得一手好琴!”

老杜道:“余頭呀,棋攤要擺,琴么也要拉。辛苦了一輩子,既無財運又無祿命,就這幾樣小本事,指望靠它們進棺材前快活幾年!”

余福生道:“我在樓下碰到你家杜嫂在跳舞,你們兩人各得其樂倒有意思!”

老杜道:“不瞞你說,兩人在家里要不成天說不了幾句話,要不炒個菜鹽多鹽少可以爭半天,只要出來一玩,回去什么都好說話了,就這么個奇怪。前幾天小朱跟我說有個高人要來,還賣關子,原來是你。我也在想,這兒附近有幾個能唱唱的還不全在我心里!你老弟的余派唱是沒得說的------”

余福生道:“我哪里什么余派?隨便唱唱罷了!”

“你姓余,隨便唱唱不也是余派么!”說著環視左右,為自己話中關子而得意。接一揮手;“還站著干啥!上去唱吧!跟傅老師合一段‘武家坡’怎么樣?她拿手的,你該也會!”

臺上琴聲嘰呀嘰呀在定音,吳素芬拉小朱在中央位子坐下。不一會鼓板一敲琴聲重又響起,余福生稍稍振振喉嚨,合準節拍揚頭唱來: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千里關山萬道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字準腔圓,吳素芬已在微微點頭。

小朱一旁輕聲問:“吳書記,還不錯吧!”

“嗯?!眳撬胤逸p應一聲。

過門一轉臺上傳來傅蕙蘭的唱聲:多蒙相鄰對我言------武家坡又來了王氏寶釧------才兩句,已有無盡的委婉和韻味。

小朱道:“吳書記,你看傅大姐她一唱,手、眼、步都會隨之而動!”

“人家專業出身,白學的!余師傅也不錯,一看就是個聰明人。他比老顧聲音好,也年輕中氣足,他們這一對比先前的定會更出彩。哎小朱,那余師傅能唱,他夫人一定也會一點吧!”吳素芬低聲問。

小朱憶道:“余師傅愛人過世有幾年了吧!”

“喔------”吳素芬稍沉吟,接問:“那他還單身?”

“好像沒聽說再有。”

“現在像他那樣年歲單身男倒是熱門?!?

“吳書記,這下你又得人材了吧!”

“看你精怪的!小朱,他有兒女和其他家人嗎?”

“一個女兒在德國讀書好幾年,已在一家外國公司做事了。一個兒子才去美國不久------”

“那他一個人過著?”

小朱嘆道:“是呀,孤零零的有些時候了。”

“說實在,現在誰家也不少口吃的,窮點還不怕,俗話說;‘窮有窮的過法’!倒是孤寡無助的最傷腦筋。余師傅別看他現在過著還瀟灑,再過十來年呢?”

“不過他女兒每年回來看他一,兩次!”

“唔------”吳素芬沉思了會,又聚神看臺上。

臺上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接得正緊,那些伴樂的也沉入戲中,隨著搖頭晃腦。吳素芬看著看著低下頭暗一笑。一旁小朱不解其意生疑。吳素芬向臺上指指;“你不要說,這余師傅和傅大姐倆人不光戲配得不錯,年齡、容貌、身材也十分相配哩!”

“還正是!”小朱抬頭認真一看也嘻咧了嘴。

又聽臺上余福生唱;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修書文------

吳素芬道:“小朱,我有事先走了。跟余師傅說今天大家初相識,以后勿忘按時來活動就是!”話罷她悄然起身走出,隨手門拉了上。

那余福生接唱了幾句聲音嘎然停住了,只見他嘴巴空張了兩下,臉上通紅。邊上的琴聲拖了幾個音也漸沒了聲,人們眼光都投向他!

“不好意思,唱詞忘了------”余福生說著不住搖頭。

“余師傅,你唱得很好的,吳書記也贊說。大概沒作準備吧?”小朱說著走近講臺邊。

“真不好意思------”余福生還顯得很尷尬。

“沒事,今天大家初次認得,以后有的是合練時間!”

“小朱,我還有些事先回去了!”傅蕙蘭聲音細婉,說著走到臺下,從一個椅子上拿起外衣穿上。

“我們傅大姐唱累了吧!來,我跟你一路走!”小朱對余下的人揮揮手,拉上傅蕙蘭出門而去。

幾個敲板打鑼的手腳快,理好器物也魚貫離去。老杜把琴放入布袋,在袋口小心將繩結了,見身邊沒了人問:“余頭,你緊張了!”

“別余頭,余頭!都退休的人了,還頭兒,腦兒!”說著兩人也并肩出了門。

“你好壞做過干部?,F在賣菜的都稱老板了,隨便開一個小公司也是老總,有什么不好意思!”

“大家一起玩玩,像兄弟一樣,越隨便越好。就叫我福生吧!”說著下樓。

走出大樓,剛才跳舞的人群已散了,還有三,四個人圍成圈正閑聊著勁。那個認得余福生的胖女人也在其中。她張口便喚;“老頭,你今天散得早了!”

老杜道:“老太婆,你還沒完么!我跟福生先回去了!”

“也好。哎老頭,買斤青菜回去,到菜場里面那個本地人攤上去買!”

余福生一旁道:“老杜呀,你們兩夫妻過得真有樂趣?!?

老杜道:“是呀!非我氣你,家妻雖陋終得相守相伴!你還單身,只能看我們樂!哎福生,我剛才問你是不是緊張了忘詞的?”

余福生嘆道:“這一段好久不唱,生疏有著點,那傅老師唱得太好,我怕跟不上,也有點緊張?!?

老杜道:“人家專業學過,又是名票,不買吳書記面子是不會來的。”

余福生道:“我看她話不多,臉上也冷冷的,是不是嫌我不配!”

老杜道:“那倒不會,以前與她對唱的老顧我看還沒你好哩!她屬于外冷內熱那種,何況與你初識,不該有此耽心?!?

余福生若有所思,又問:“老杜,你說她有幾歲了?”

“沒問過!約莫五十出頭吧。我們互相都不熟,聚時熱鬧,散了各自走路。說來有趣!她是偶爾隨老顧來了一次,現今老顧搬走了,她被吳書記攬下不放了?!?

倆人默默走了些路,余福生乃有所思;“我看她神態有些遺倦,要不是個好熬夜玩的人,要不就是生活蠻操勞的人?!?

老杜看他一眼;“到底是做干部的,才見人一眼就把人看透徹了!不過,聽說她老公常年在外做生意,家中里外操持,辛勞或是有的?!闭f著來到了個路口。“哎,不同你一起走了,我要去菜場——”走出沒幾步回過頭來;“我有傅蕙蘭自錄的音帶,你要不要聽聽?”

余福生回道:“好呀!你送我家來。”

“送上門可以,但你可要備好老酒,總不能白給吧!”

余福生笑道:“這個好辦!你再帶上琴,把你那付象牙的棋子也帶上,與你挑燈夜戰!”余福生看老杜走遠,忽然想起什么也加快腳步向前走去。

(2)

“霞浦新邨”是建了沒幾年的新居住小區,緊靠在霞浦路老街北端,距永康里約半站路。余福生在那里有他一處房產,挨小區圍墻一排的一個底樓。那是他岳父母一處舊房動遷安置給他們的。不要說倆老,就是他夫人也薄福,沒有入住一天謝世了。以前人多房緊,眼下又巔個倒,人去房空,兩處房就余福生一人住。哪兒好呢?一來他在“永康里“住慣了,二來這里地段好、交通好、房子也好,租得出價錢,就出租給個搞建筑小商人做生意用。

那是一式六層高的房子,底樓向南都有個帶小鐵門的院子,前后進出皆十分方便。此刻在鐵門首圍住了一圈人,并有爭吵之聲不斷從人圈中傳出來。圈中心一個手抱孩童的女子,正面對著三個男人,從面容,聲調可感覺到雙方爭吵得非常激烈。

為首一個男子嚷道:“老板娘!上個禮拜是你說今天給工錢的,這回又推明天!”

那個被叫老板娘的只是個三十上下,容顏清秀的年輕女子。答道:“大龍!陶老板這兩天正在結帳,只要錢一到手保證不拖你們------”抱著的孩童伸手掙著要回屋里,她一邊應說一邊用力制住。

大龍道:“這種保證我們聽多了,據說陶老板工程款早結到了手,瞞著我們!”

“那你們就等陶老板回來跟他當面問吧!反正我身上沒錢!”老板娘說著摟緊小孩欲轉身進屋去。

“你不能走,要等在這里一起等!”三人中一個身材機靈的伸手拉住了她。另一個迅速擋住去路,齊高聲道:“要進去我們一起進——”

小孩受了驚嚇,“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老板娘趕緊安撫;“大龍!看你手下的人!動手動腳的,把夕兒也嚇哭了!”

大龍稍溫和;“老板娘不瞞說,我們口袋都空了,今晚吃飯的錢也沒了?!?

那個攔住的出主意;“大龍哥這樣吧,叫她先拿三百塊錢來給我們吃飯,明天再來找老板?”

“對,她身上三百塊總拿得出的!他要拖我們就每天三百三百的來要,要齊了為止。大龍哥你看可好?”另一個附道。

大龍想了想也是個辦法。但老板娘分明聽見卻不作答!故道:“難道你一個老板娘,連三百塊也拿不出來!”此語一出引得圍觀的人發出一陣哄笑聲。

那女子左視右瞅,一時顯得十分為難。正在此時見有人撥開人群擠入來。那老板娘頓時兩眼放光,喚了一聲:“余伯伯——”

余福生對三個圍住的輪著看了一眼;“三個大男人,攔住她要干嗎!”

那大龍看到余福生目光嚴峻聲音洪亮,便示意攔阻的放下手來?!斑@位大哥!我們是給陶老板打工的,跟老板娘要工錢,天經地義吧!”

另一個急幫腔;“做了幾個月一分錢沒給過,現在跟老板娘商量,先要個三百塊吃飯錢,她也不肯!大哥,你且認識她就借她三百塊吧!”說著做了個怪臉。

余福生見老板娘眼光下垂滿臉窘困,已心知情況大致如此,再抬頭來看,四周圍觀的眼光都緊盯在自己臉上!略一思索豪爽道:“好吧,我借她三百塊,你們馬上放了她怎么樣!”說罷,從衣袋里掏出錢,數出三張百元的在手里。

“還是這位大哥爽快!”三人伸手要拿。

“慢,收了錢字據總該留一張吧------”余福生轉對老板娘道:“你讓他們寫了收據再給。”說罷錢交她手里,然后抱過孩子推鐵門入去。

這是間將住房改的辦公室,被一張寬大的辦公桌和一個高大的轉椅占了半個空間。座椅后墻上掛有一塊金色銘牌,寫著“志遠工程安裝公司”字樣;另有“營業執照”、“稅務登記”一些齊掛著,上面寫著法人代表‘陶志遠’,顯然這家公司自他的名字而來。

余福生把孩子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放下,找來毛巾給他臉上擦干凈,哄道:“夕兒不怕,余伯伯在,沒人敢欺負你?!?

不一會老板娘滿臉怒氣走了進來?!叭硕甲吡??”余福生抬頭問。

“嗯?!彼龖磸膬瓤诖锿诔鲆化B錢來;“余伯伯,我身上有錢,當著這些人的面不敢拿出來,一拿出來搶也給搶光了。”說著數出十來張遞給余福生。“喏,這是一個月的房錢,本想送來的,剛才三百塊也在里面。還欠著你三個月租金,陶志遠說就這兩天里,真不好意思------”

余福生接下錢;“老板娘!我可不是為要房租來的?!?

她聞言無名火起!“什么老板娘!我可當不起!今天你也看著,當眾被圍,好事輪不著,受氣全有份!”話沒說完她喉嚨一哽坐倒沙發上“嗚嗚”泣出聲來。

余福生見她一哭有些不知所措,問道:“陶老板他快回來了吧?”

她搖搖頭,把眼淚擦了道:“這已是第二撥人上門,說不定還會有人來。余伯伯,不瞞你說,這幾天我那死鬼一出門我就開始提心吊膽?!?

余福生改以長輩口吻;“春梅,那就到我家去避一避吧!”

她全名謝春梅,平時也把余福生作長輩看。聽后道:“也好!余伯伯,你領夕兒先走,我去買些菜。給那些人搞了半天,晚上什么吃的還都沒有。”

余福生微笑著點了點頭,抱起孩子出門去。聽謝春梅在身后呼:“夕兒,你別讓余伯伯抱,自己下地走!”余福生沒在乎,而且跟夕兒很親合,一路逗著他樂。很快兩人進永康里到了家門前,余福生用鑰匙開門。

入門內一個小小的天井,有輛舊自行車靠墻挨著,地上有些花盆雜罐。天井和房間隔著一道落地長窗。里內原是個大客廳,現被一隔為二,前半作廳堂后半是臥室。廳居中一張八仙桌,桌兩旁各一個圈手靠椅。一邊墻中央掛幅瀚墨山水圖,圖旁一個老式擺鐘;畫幅下一對高足小方花幾,一幾上置盆蘭草,正欲吐芳,另一幾上放了盆枝椏崚凸的梅樁;兩花幾之中有個矮柜子,上面除電視機、收錄機外,還一臺老唱機格外引人注目。另一面墻被個書架,和個冰箱占了。內房有一張大床還幾件老式的櫥柜。內外家具都木材厚實,式樣久遠,花草字畫古樸風雅,若沒了些電器用具,完全給人一個數十年前,殷實商人居家的感覺。

余福生把夕兒放到靠椅上坐定自己內去。那夕兒見他走開一骨碌下地來,這里玩熟的,小身體鉆到桌子下面,在一堆雜物中拿出一個塑料提籃,提籃內都是些舊玩具,把它們嘩啦啦倒了一地,自己也順勢坐地玩起來。余福生聞聲而驚,走出彎下身看,才放心地一笑;“夕兒,老伯伯給你弄些吃的好吧!是要糖還是要餅干?”

夕兒口齒伶俐;“我要吃面條,媽媽說去買面條的?!?

“哦,余伯伯知道你肯定餓了。面條余伯伯家里也有,我馬上去做?!?

正此時謝春梅自門外進來,手里有黃有綠的蔬菜提了一袋,臉容緊張!“余伯伯,我在馬路口又看到幾個工人,往我家那方向走去。”

余福生熱情道:“那你們在此多待會!夕兒說要吃面條,就讓他吃了走。”

謝春梅道:“不用了,稍會我回家做,很快的!”

余福生道:“客氣什么!我自己也要吃的,一個小孩多一小口的事么!”

夕兒嚷道:“媽,我要這里吃!”引得兩人都笑了起來。

謝春梅不好意思;“那我去幫你------”

天色已起昏暗,灶間里亮起了燈光。余福生忙在煤氣灶旁,謝春梅在水池邊洗著菜,想著心中煩惱也就聊開;“余伯伯,這些工人只以為我們做老板有錢日子好過,哪知我們的苦處!”

余福生拿起個大鍋子盛水;“是生意難接還什么?”

謝春梅糾眉道:“那并非!你真不知道做一行有一行的難處------”她把洗凈的菜遞過去;“說來現今國家像個大工地,到處在建廠房造住宅,我們搞建筑這一行的不愁沒活干。但也個怪事!那些要造房建廠的,幾乎都資金不足,接他工程首要條件,要能帶資墊款!能不能做好倒不主要。拿個政府文件或圖紙給你看,似乎信用不必擔慮的。那些大建造商也是,把些邊邊角角的事項分包給我們,給個一、二成予付款,就要求你工程全做完。有的干脆,合同管合同跟你簽,說好按進程付款,像是蠻公道的!但開工容易要錢難,做到半拉子拖著你!互相又拉不下臉皮,我們也只好硬挺。好不容易挨到完工,也驗收了,還要賴著不全給!我們本兒小哪拖得起!賴得起!所用材料是現錢買的,少一分都不給拿;工人那頭最多欠他幾個月,時間一長就如今天一般,麻煩來------”

余福生下著面條;“欠你們的多嗎?”

“有好幾家吶!最多一家拖了我們十來萬!另有三萬、五萬的!長的有兩年多了。每次辛辛苦苦要來一萬二萬,之前請吃送禮還得化掉好幾千,這樣一算,待到賬收齊,賺的錢幾乎也多半貼了進去!”

余福生靠月薪收入,從沒聽說過這些,似有所悟!“哦,原來是這樣的!”

“別看那些工人平時不吭聲,那是我們管著住,管著吃,還能湊合,只要完了工程,工錢不能少一分。你做老板的一旦失了信,以后沒人再跟你干了!所以將到完工,或時逢年底,我們最為錢傷腦筋了。有時為了搞點錢,前一個沒做完,想盡法子要接到下一個,拿些預付款來救救急。”

余福生驚道:“那不等于寅吃卯糧?”

“是呀,有人也摸準了我們心態,把工程標底壓得低低的,叫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反正不怕沒人做。所以我們說說是老板,實是比打工的還吃力?!?

余福生嘆道:“也真難為你們。”他將菜切細放鍋里。這時自己的心事浮起,遲疑道:“春梅,我來找你本想商量件事------”

余福生話才出口,謝春梅搶道:“余伯伯,是不是為了欠著你的那些房錢?你放心,陶志遠還在追筆錢,我們會盡快的!”

余福生看她著急的模樣起猶豫,恰見鍋水沸起便把話嚥下,趕緊一小碗盛了出來給謝春梅。謝春梅端了急往客堂去,也沒在意什么。余福生捧了個大碗邊吃邊跟出。見夕兒吃得有滋有味問:“夕兒,余伯伯家的面條好吃嗎?”

春梅蹲下身在喂,起手在夕兒臉上輕一刮;“你老面皮------”轉道:“余伯伯,我真羨慕你們上海人,不用上班干活,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

“喔?你看到什么?”余福生面條吞在口,目出疑光。

“你看公園里、馬路旁,早晚做操跳舞的有多少人?還有溜狗的,泡麻將室的------不干工作也日子過好好的!有空房租出的還坐收租金------”出了口知道失妥;“我不是說你!”

余福生偏頭一想還真這么回事!答道:“現今企業效益不好,不少是下崗的!辭退的!或許他們也很無奈!”

謝春梅鼻子哼一聲;“能大白天在玩,日子肯定好過。反過來你看,從挖馬路到造樓房苦干的,從商場飯館到剃頭洗腳作累活的,還有小菜場點心攤起早摸黑的,都是我們外地人!有見這里的人么?眼見房租越來越高,東西越來越貴,我們賺是賺了一點,但大半化在這里!說白了,都是在為你們上海人打工罷了!”

余福生看了她一眼;“想不到你有一肚子的怨氣!”

謝春梅似乎激起了積郁,乃道:“這是為什么?就因為你們天生是上海人?我們是鄉下人,就該低你們一等!”

余福生平了平氣;“春梅,大道理我們不說,就說我祖父。當年從浙江到上海來時也像你們一樣,從苦從累做起,那時叫做‘跑落難’,你光聽名稱就知道內中艱難。同你們現在一樣,慢慢的積下些錢立住腳跟,隨后創下家業。房子也是從房東手里租,‘房產’兩個字只屬于那些大資本家大老板的,直到解放后,我們還是交租金住房子。最艱苦年月,老老少少三代人擠在這里,從沒多想什么!而你們農村好壞都是私家獨院,住的條件不知比我們要好多少。上海人要說有自己的房產還是近數年的事,能有余房出租的只能說是個別幸運吧!畢竟不多!”

謝春梅回道:“余師傅,我曾暗暗發誓,一定要在這里立下根來,哪怕我們不行,讓夕兒一定要在這里讀書,入戶口,像像樣樣做個上海人!”謝春梅把最后一筷面條喂入兒子口中。

那番話似乎觸動了余福生!想到自己在美國的兒子,為生存在幫人洗碗碟,當廚子,也口口聲聲要在美國立柱腳跟!他不再答話。

謝春梅道:“夕兒!玩也玩了,吃也吃了,該回去了吧?”言罷她攙起夕兒,把買的東西拿起往外走,到了天井轉過身來;“夕兒,跟余伯伯再見?!闭f罷開門而出。

謝春梅一路走來才近“霞浦新邨”,已看得到家里燈光亮出,知道丈夫已經回了家,不由得加快腳步。進得房門聽得他正在辦公室跟什么人大聲通著電話。她把兒子放開,自己趕緊走入廚房。才拿起鍋子,聽“砰!”的一聲,廚房門被重重地推開,丈夫陶志遠滿臉怒容站門口!“去哪兒玩啦?這么晚才回來!”

謝春梅本要問陶志遠欠工資的事,熟料反遭怒責,一下子驚惱了,也揚開了喉嚨;“什么?我出去玩啦?”

“你看看,外面天都已漆黑一片了你才回家!我在外辛苦了一天,回到家里沒吃沒喝的------”

謝春梅被沒頭沒腦的一陣責怪,反一句話說不出來。見夕兒來到身邊怒道:“我去哪里你問你兒子吧!”

夕兒尖嫩聲音:“爸爸,我們在余伯伯家,我還吃了面條?!?

“哼,老往他家跑!”陶志遠露出陰沉著眼光轉身而去。

分明話中有話!這下謝春梅受不住了,放下手中鍋子追到陶志遠跟前;“我怎么個老往他家跑!你說說清楚,人家余師傅是房東!”

“房東怎么了?也是男人呀!”

“他幾歲,我幾歲?你把自己老婆當什么人啦?不要忘記你還欠著人家幾個月房錢吶!”

“欠錢怎么樣?我陶志遠欠的人多了,每一個都要去奉陪?”

面對丈夫的蠻橫無理,謝春梅一股冤屈再難抑住,淚水奪眶而出,緊捂住臉哭向臥房去。

陶志遠感到言重。正此時他口袋里響起了一陣手機鈴聲,掏出了“喂、喂”連呼。分明來電的人和談到的事非常重要,他于后一連不斷輕聲“嗯”著,接下來定是傳來好消息,他的臉上漸轉開朗,繼而露出笑容來,回道:“太好了,太好了------”邊說邊往辦公室走去。

版權:紅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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