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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43) (44)

(43)

今晚本書還有個重要人物也酒喝近醉,他是鄒巍。喝酒已成他生命中唯一樂趣和精神支撐,居室空徒四壁,而干了酒的瓶子遍地都是。錢少有錢少的辦法。他住地附近有一家‘小紹興’雞粥店,以供上海人口味的“白斬雞”著名。其實不但賣粥,也供飯、菜和各種面點,在全市分店不少。鄒巍視上班情況,撿不上班的晚上,到‘小紹興’店,化三塊錢買一碗雞骨醬面。說是雞骨醬,其內主要是雞爪、雞翅等斬碎了,加豆干、筍類的輔料和醬做成,偶爾能吃到雞的肉末子、腸或肝的小塊,皆可下酒。他自帶一瓶劣等黃酒去,約一、二塊錢,總共不超過五塊,這些他尚花費得起。

面條供來后,那一勺雞骨醬澆在面上,他先挑醬內的雞骨和碎雜下酒,篤悠悠嚼著、喝著、消磨著,同時也掌控著,吃得碗中光剩面條了,酒瓶也見了底,接后三下兩下,將面條和湯掃個精光。今天是拿工資之日,和往常一樣,有幾天可厚待自己,除了面條還加了一、二個炒菜什么,從六點多鐘吃起,到這會近八點,店堂里已人空了,才撐足肚子踏出店門去,七、八分醉,尚辨得清路和人。

都說借酒澆愁,鄒巍他對現實已不只是個“愁”字,早已升華到個‘仇’字、“恨”字上!按實來說,與他結仇埋恨的也確有人在,但茫茫天涯他發泄不及,在長期的孤獨貧困襲身之下,在余生漫無希望之下,還有體內“性荷爾蒙”日久壓抑之下,性情本已暴躁,一喝酒增加了酒精的刺激,發泄欲再壓制不住。日而久之,這發泄成了間發性病態,具有施暴沖動,逢大飲必犯。發泄的對象主要是傅蕙蘭,只因傅蕙蘭的小心謹防,未讓得手。于是馬路上單身婦女也成了他的目標,或對摔酒瓶子,或吼叫騷擾,雖不侵犯身子,也嚇人夠嗆。酒醉本身并不犯法,酒后滋事就不一樣!過路女子有遠而避讓的,有遭遇一嚇后只當他是瘋子,懶得與他理論,所以狀況在越漸嚴重,社會卻還容忍著。

這回他又酒喝多了,眼布血絲、步下搖晃,向傅蕙蘭居住的‘虹灣新邨’一帶來尋事,希冀碰上她,能威嚇她;一般不上家門,怕招來警察,吃過的虧記憶猶新。余福生他們出酒店時遭遇的一陣大風,也猛烈地吹在鄒巍身上,非但沒使他退讓,反而把他肚內酒精的威力催發更足。由于天氣原因,一路走來竟沒見個合適目標,心猶不甘。步行到‘虹灣新邨’大門口來回游蕩,兩眼似惡狼般四下掃。忽見,一個女人身影入新邨大門去,他尾隨上。

再說傅蕙蘭,自兒子上班后她晚上不出去工作,就為防著鄒巍。今天幾個當年戲校的同學相邀小聚,很難得的去了。說說講講甚是歡樂,內中一個在BJ唱得頗紅,聽講些圈內見聞,引開懷大笑,興致一高輪著清唱起。要傅蕙蘭唱一段,她聽窗外風聲漸大,擔心起家里坐不住,堅辭回了家。一路上回味著很開心,下得公交車入弄堂,正頂著風,她不由得瞇著眼,翻起衣領走。小區的房屋維修多已完工,就她家后邊兩幢,還搭著腳手架,它們遮住了個路燈,因而看家門口烏黑洞洞。傅蕙蘭幾乎走過頭,才住步,轉身自包內拿出鑰匙,什么都沒留意------

也就此刻,鄒巍自黑暗深處在回身出來!他沒追著眼中目標,正心中悻悻。步此,由暗處看亮處,傅蕙蘭身影一清二楚,久狩不得的獵物出現了,怎不令他大喜過望!立刻熱血上涌,所有興奮化作力量,一蹬步,直向傅蕙蘭身側撲來!

傅蕙蘭哪有防備!她若動作利索些早入了門!她若眼光警覺些,早看清了險情!就鑰匙欲插進鎖孔當口,一個黑影猛壓過來,手臂將被抓住才起驚慌,而且一眼看清了鄒巍可怖面目,同時聞得他口中濃濃的一股酒氣。她本能的反應,縮回手,扭轉身子往外跑。

鄒巍這一沖過于勢急,并沒抓住,腳下一個不穩,不但讓傅蕙蘭逃脫,反而險些撞鐵門上。但他動作迅速,轉身來似餓狼撲羊,只三、四步就趕上,伸手去一把抓住了傅蕙蘭肩上衣服,喘著大氣!“傅蕙蘭,你靠人幫忙霸住房產!我要你到我那里看看,我住的什么地方,過什么日子——”說著狠命拖拉她走。

鄒巍用力朝著外,傅蕙蘭必然反向掙脫,立時兩人換了個方位,一前一后扭住在弄道中。鄒巍嘴里盡污言詬語罵著,傅蕙蘭則竭力嘶叫著,這回四周人家的門和窗戶都關得緊緊的,兩人的聲音一出口,就被風嘯淹沒,只有他們自己聽得清。

事出多端,話分兩頭。回說白天,今日在屋面施工的是馮二寶,在陶志遠手下還是個小工,紕漏百出,現今仗著和大龍關系在帶班干活。傍晚時分,最后一塊彩鋼瓦從樓下吊到屋頂,此時風始刮起。見天色有變他要趕緊完工。安裝前拿來一量,發現尺寸做長了約有半米,和另個工人用電鋸把長出部分截了下來,殘瓦隨手屋面一放。大意慣的,瓦板安裝完后怕要下雨,帶了人匆匆下樓去,將那塊殘瓦遺忘了!它逞斜三角形,拿在手里足有幾斤重,但薄如紙,因而表面積大,經不起風。要一般時日留在屋面上十天八天都不礙事,因為平頂建筑都有道女兒墻圍著,整一周,高出屋面約半人高,攔雨水,擋風沙。現在平頂上加建了人字頂,那塊殘瓦片擱置在頂坡上,已高出女兒墻許多,偏偏今晚的風不僅力強,而且飄忽不定!那殘瓦似張枯葉一般,被風騰空卷起,翻動了一下就飛了出去。先飄飛出一段距離,風力稍一弱往下墜,吃著風再飄飛------

再說鄒巍,因互相扭動、抗爭,抓住了肩頭的手滑到她手臂,再到袖口,身子往前傾;傅蕙蘭手臂則伸長長的,身子稍后仰,兩人的頭部相距一米足有。此刻傅蕙蘭開始感到支撐不住了,身體重心漸往前移,忽腳上鞋子在地面上一滑,終于身子仰倒了下去。只霎那間,覺得一陣異風,裹著個黑影在頭上掠過,身子還沒到地,耳聽得‘哐啷’一聲響,不知何故,一直緊拉著自己的手也隨之松脫,讓她摔得不輕。趕緊爬起身,方見鄒巍仰面躺在地上,動靜全無。稍前處有一塊尖角狀,邊緣銳利的鋼板在地,顯然鄒巍是被它擊中的。仰天一看黑咕隆咚,不知何處掉來!腦子很清楚,若不是自己先倒地,必先挨它砸著。想此心中不由得一陣驚悸,狂跳不已。欲走步才發現有個鞋掉了,撿來穿上,復小心走近鄒巍身子,怕他爬起來再被傷害,只敢略睥一眼,遠見小區保安室燈光亮著,急步跑去。

很快,一個保安跟隨了她來,見鄒巍頭部有血在流,一側的地上已好大一灘。沒出幾分鐘,警車聲,救護車警報聲由遠而近,直馳至小區門口。現場由保安守護著,他和傅蕙蘭分別向警方敘述了情況。警察抬頭見著維修房子的腳手架,斷定了事故根由。給現場拍了照,取起那塊嚇人的鋼瓦,笑對圍攏的人道:“沒把他腦瓜劈掉已萬幸!”

傅蕙蘭既是受鄒巍侵害的人,也是唯一能給鄒巍協助救援的人,急回趟家中,情況告明了兒子,隨了救護車而去,四下重又恢復寧靜。到了醫院,鄒巍昏迷著,身子一會X光探查,一會搶救,傅蕙蘭只得隨著奔波。醫生探查后說是程度蠻嚴重的腦振蕩,除了外傷伴有顱內出血,暫時放在搶救室觀察,明日待專科醫生決定如何治療。說手術肯定要的,讓她先回去,明日多帶些錢來。

傅蕙蘭在緊張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一看時間已半夜,這才覺得疲累不堪!留下電話、地址,走出急救室。到醫院門口還在擔心深夜有沒有車!此時風已小了許多,張望中恰一輛出租車駛近,在她身旁嘎然停住,走出個滿臉憂容年輕女子來。這當口,出現在此的人都不會有開心事,兩人好奇地互看了一眼,隨后傅蕙蘭上了這輛車駛離。

那個下車人直往內跑,她是謝春梅。在余福生身旁不知睡去多少時候,她被一陣手機的鈴聲所驚醒,迷迷糊糊的還不知身在何處!手機就在耳邊,伸手摸著來聽,這一嚇非同小可,不但腦子徹底醒來,身上禁不住打起冷顫!原來醫院來電,夕兒到半夜突然嘔吐,接后手腳抽筋,高燒昏迷,疑是得了什么并發癥,要她趕緊去。于是她急忙下床穿了衣服,見余福生還熟睡著沒驚動他,哪管深夜,哪管風雨,沖到馬路上,截了出租車心急火燎趕來。

入病房撲了個空,護士說夕兒已被轉入急救室。又急急跑到那里卻不讓進,見里面醫生等多人圍著他忙,這讓她感到問題比自己擔憂的還嚴重!直到天亮終于醫生走開了,她不顧一切掩步入去,看兒子頭頂壓著冰袋,鼻子插著氧氣管,手上針頭連著高高的掛瓶,一會有護士來給他打針,一會又抽血什么。兒子臉上毫無血色,身子埋在被子下顯得更弱小而可憐了!她回想起,夕兒今日一天不對勁,他吃得很少,稍多就嘔心,自己沒當回事。她想起同病房人說的,這個病最怕感染到腦子,連續高燒將腦神經燒壞。越想越可怕,于是雙目擒淚暗中默念------

再說余福生,睡夢中只覺得干渴難耐,驚醒過來天已見白。坐起床上他想了會,只憶得起昨晚宴席中一節,如何回家的一點追思不起。想著兒子、女兒,突然他想到今天是夕兒出院日子,謝春梅該去了醫院吧!看看時間還早,他懶洋洋地做些起床后的事。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家里電話鈴聲響起,余福生拿起話筒,聽里面一個女子的聲音在輕呼:“余師傅------”

余福生還以為是謝春梅,也不問清楚脫口就回:“春梅嗎——”

電話那頭靜了靜,接道:“我是傅蕙蘭呀!”

余福生知道搞錯了,好在兩隔甚遠,看不出臉上宭相。但心中奇怪,傅蕙蘭怎會在這時刻給自己來電話!“傅老師不好意思。有事嗎?”

“余師傅,鄒巍他發生了意外,在醫院搶救,詳情電話里說不清楚。我見到他就害怕,曉波要上班,急需個可靠的人幫我,不知你------”

“完全可以,你等著,我馬上趕到就是。”余福生爽快答應,心想本要去接夕兒的,且在同一地方。只是乃不解,鄒巍遇了什么“意外”?傅蕙蘭一直狠他不死,怎會關心起他來!放下手中之事,急急往醫院去。

傅蕙蘭在搶救室外轉悠徘徊,一見了余福生就拉住,不待問,先大聲驚呼!“余師傅!我差點沒了命!”

余福生聞聽糊涂,“他鬧到你家中去了?”

“嗨!真是生死之劫!”傅蕙蘭把昨晚經過說來,“------我只知死死抵抗,哪有他力氣大!不了倒下后反卻撿著條命!”

想不到還這么緊張!危險!余福生也替傅蕙蘭慶幸。

“為了避他,我已不敢晚上出門。昨晚為著朋友聚會,若不去便沒了事,若多坐會,也沒這個事!偏偏這時刻撞見了他。”

“傅老師!明明他造的害,你老往自己身上想錯處干嗎!”余福生心想,這樣的人,死了不更好!只沒說出口。

“你不知道,曉波拿得二個月工資,不舍得化,想為父親買些什么!我理解他,正與商議中;若這回有個三長兩短,曉波會很失落的。”

那話也動人!善、惡兩邊如此分明!“嗯,現在情況怎么樣?”

“還在會診中。余師傅,這一來把我弄難了,我想了想接下事情一大堆!醫院這一頭要照看他!接后做工程那邊要去談事故責任,和賠償!倘若鄒巍落個半死不活的,將來如何善后,問題更大!我這半夜幾乎沒睡著,眼一閉就是怕人一幕。”

“你還在恐慌中,不要多想,時間一長讓過去就好。”

“話這么說,畢竟一條人命,但愿搶救過來。我現在做事手腳慌慌的。兒子鄒曉波你知道,才工作不久,不光沒經驗閱歷,就是身體也勞累不起呀!我想來想去要委托個靠得住的人,全責代理方好。跟曉波商量,他說,你余老伯最合適。”

余福生完全理解,盡言安慰。此時自搶救室內走出個醫生,對著門外問:“哪個是鄒巍家屬?”

傅蕙蘭暗支余福生手臂一把。余福生踏上;“有話跟我說。”

“病人要立即手術,越快越好。你們馬上去付二萬塊押金——”

傅蕙蘭見余福生猶豫,搶道:“知道了。”說著打開個小包,拿出一疊錢數出些交給余福生。“余師傅,那兩萬我去付。這里五千你拿著,手術后給請個護工照管,錢不夠打電話給我就是,救他命要緊。我這會疲軟得不行了!怕撐不住了——”

“那你放心回去吧。不要多想!喔!”余福生接過錢,囑咐著送她一段。知道手術尚需不少時間,想著還有夕兒出院的事,正可抽空去一看。進兒科病樓上樓來,見護工推著張病床在前,一個女子垂頭跟著,面容憔悴,細一看分明是謝春梅!趕步去再看那病床上夕兒昏睡樣子,弄得他稀里糊涂。

夕兒也由急救室來。他確是并發了急性腦炎,這回情況穩定了。余福生他們才走,他被推出送回病房。謝春梅落了半晚的淚,聲音也嘶啞了。余福生問明后吃了一驚,在病房陪著她不敢離開。

小護士入來,細細檢查了遍,一臉嚴肅:“你們多注意,不怕發燒就怕不醒!有動靜趕快叫我!”

“他什么時候能醒呢?”謝春梅焦急。

“像他情況大概要一天。最多不會超過------三天!”小護士隨口答。

“三天!”謝春梅已感到很可怕。“醒了就沒事啦?”

“奇怪么!身子動就是醒了!醒了說明藥力起作用,燒自然會退的!”嫌嚕蘇,言畢一走。

謝春梅咕道:“我看他一直在動的------”細看了會不對勁,伸手被子下摸。

余福生也注視著,哪里有動?分明是她心里感覺。欲分散她壓力,問道:“昨天晚上怎么回家的?我一點想不起來了!”

謝春梅只說他喝醉了。接反問:“我看到急救室門口,你跟個女人說話,她是誰?”

“與我一起唱京戲的傅老師。她前夫受了傷,也半夜送來搶救------”

“怪不得看來眼熟------”心想半夜趕來時見著的就是她了!

“你們何時見過?”

“你倆人演的戲忘了?模樣在印象中的。我不懂,且是前夫出事!那管她什么?難道還沒分手?還生活一起?”

“說來話長------”余福生只能簡要一說。

“哎!夕兒在動了!”謝春梅眼神始終在夕兒身上,一興奮又手伸被子下去摸。

余福生也看著,只是極細微一動。不過心想,病再重,在醫院總會有辦法,不用躭怕。估算時間差不多,他走出,尋到腦外科手術室,門外坐守在。見走道里有個人影,在東探西望走過來,認出乃是大龍。

大龍也認出了他。“余師傅,里面可有人在搶救?”

余福生立刻明白大龍來此的原因。“是你們給闖的禍吧!”

大龍嘆道;“誰想得到昨晚會刮這么大大風!算我們倒霉吧!余師傅,聽說那人沒救了,已死了,是真的嗎?”

見他膽戰心驚樣子余福生不忍心繞圈子,直道:“我知道你是希望他死,人死就省了事!告訴你在搶救呢!”

大龍小心問:“那得化多少錢?”

余福生道:“才預付了二萬,誰知有沒有個底!”他見大龍不安的樣子,倒想著個問題!“你們可不要怕承擔責任,都一逃了之!”

大龍沮喪地道:“我今天來工地還不知昨晚發生的事,正與馮二寶商量工作,警方找來了,把我倆叫去盤問了一個多小時,記錄了身份證、地址,即使要跑已來不及!”

余福生點點頭。“事到如此你們怎么辦?”

“是呀!我先來看看情況,即去報告何兆熙。警方說兩天后開個責任分析會,他是領導,必定要參加的。少不了挨他頓痛罵!”

“罵幾聲應該!做老板的要有教育責任,也該有擔當的責任!逃避不了的,你先好好與他談!”

“還希望那人醒過來,早早康復,大家省錢省事。若在醫院住個一年數載,我們沒完沒了給他端盆倒屎,可這輩子倒霉了!”

余福生為他們一想確可同情。正此時鄒巍被推了出來,滿頭白紗布包扎著,身體僵挺臉色灰白,跟死人無異。上前一問情況,醫生道;“只能說暫時排除了險情吧!顱內明顯的淤血都清除了,細小的還有,用了藥若能慢慢吸收則最好,若情急還得再做手術。”

余福生把話記在心里,他要向傅蕙蘭回復的。不知何時身邊不見了大龍。幫鄒巍請了個護工照看,扔了他在病房。

(44)

今天已是第四天了,夕兒始終一動不動昏睡著,眉頭揪緊,好似受病魔重壓,痛苦地作著掙扎。謝春梅徹夜相伴,累得眼窩深陷,枯槁無神。小護士說最多三天能醒,今已超過了一整天!若是再不醒將會如何?越想越害怕起來。醫生每天來視床,頭兩天跟她說說話,后兩天滿臉肅容,她問話也不答。那個小護士到其他床位做事,跟人都有說有笑,到夕兒這里便緊閉了嘴,更加重了她的擔憂。她能做的就是整日俯身床邊,用手在夕兒全身輕揉細摸,希冀感覺到他有動靜出來。

這四天里,在腦外科病房的鄒巍也沒醒來,他倒臉容安詳,似在好夢中沉睡著一般。他的床頭有余福生每天上、下午各走一遭,之外鄒曉波下了班有次探望;那個護工知道不會有事也不常守,忙他自己的,因而顯得十分清冷。

余福生如上班一樣每天在醫院早到晚回,還心掛兩頭。不容分說,一頭重,一頭輕。他漸漸的也覺著夕兒情況不妙,只是暗中著急。生怕孩子隨時有以外,不敢遠離,與謝春梅倆人默默守住,除了有關孩子的話,其他的誰也不說及。

今天鄒曉波休息,來看護父親一天,余福生來到后與他相伴一會。坐沒多久,鄒巍工作單位領導來探視,問了一番經過情況,安慰幾言走了。過不久居委干部來,接后小區物業來,都事故有關的。他們一走來了大龍,和余福生作個招呼,一旁怯怯地對病床看著。

余福生趕緊問:“會開了沒有?責任如何判定的?”

大龍道:“不幸之中還幸!他們維修外墻的工程隊完工時,把上層腳手架拆了,本有道護欄網,也給拆了,這下事故責任成兩家對半。其實都知道是個天災,沒個追究處,事后找我們墊背而已!”

“也不能全這么說。人家還責怪你們吶!這一半錢怕也不少,要你們自己拿出賠?”

“那還怎樣?我跟何兆熙說這件事,他陰陽怪氣的,連開會也不肯來,肯定想撒手不管,還能指望?”

余福生顯然有經驗;“大龍你放心,他是法人代表,難脫干系的,若最后說不通你跟他打官司,肯定贏!”

大龍聽了起先將信將疑,聽余福生講了幾個事例,終于掛上一絲笑容,謝了一聲走。

他們兩人說話間鄒曉波一直向門口張望,這回道:“母親說是要來的,說有話跟你說,到現在怎還不見她到!余伯伯!我覺得她這幾天有些反常!反應呀,說話呀,各方面!不知為何?”

“她受過驚嚇尚未擺脫吧!你要多跟她說說話,將這一幕盡早淡忘了會好。”

“你不知道,她有時講話好好的,突然會扯東道西,不相連貫。更嚴重的,常暗自落淚!我擔心她會出什么事來!”

“不會有什么事!放心吧。等會她來了我給勸勸,說說------”然后告訴了個夕兒的病房號,也走了。來到謝春梅身邊,見她乃毫無精神情地坐那里,幾乎一動不動。無與話說,俯看一番夕兒,整理些雜物。

“你這會沒什么事吧?”其實謝春梅正等著他來到。

“我沒事,你要有事盡管去吧!”

謝春梅點點頭,把夕兒的被子蓋嚴了起身。出醫院上一輛公共汽車,乘數站路光景下車走來,折入一條不開闊的街道。兩旁都不大的經商鋪子,買的是花鳥寵物,木作器物,還有香燭,喪葬用品一類,有座廟宇就座落在一溜店鋪的背后,若你匆匆走過或許還無意他的存在,但走到此街半中,可見一扇紅漆小木門,此回半開著,能窺到里內院落和殿宇的一角。

謝春梅是依小蕓所指尋到這里。兒子病至眼下,她終于明白,只有靠小生命自己一份力量,挺過這道險關!而且有一點很清楚,給他的時間已不多了。她開始深深自責!把平時種種對兒子的疏怠不周、動怒生氣一一憶起,越想越心痛,于是她要來求神靈,悔過、懺訴、祈佑------她想不出其他還能為兒子做什么!

謝春梅看清此門無人把守,于是放大膽走入。里內比門外所見宏大得多,正中主殿高筑,兩廂廊房長貫;主殿前十來級石階,下接一片不小的庭院;院中左右有古樹高參,中央有銅鼎,燭臺,香爐等眾多佛家重器,里內香燭在焚燒,因而半空煙霧嬈嬈;隱隱傳來木魚聲和頌經聲,一派穆肅祥和景象。

有幾個看相算命的人在近門一帶游蕩,盡是村叟俗婦,尋找他們做生意的游人和香客,怕被干涉行動詭異。內中有一個人模樣不同,穿了套中式黑衣衫,嘴上還留有兩撇小胡須,戴副墨黑目鏡,遮掩了眼光,手上拿塊紙牌,寫著“拆字相面,六壬八卦,祛病攘災,無所不驗”。其他人還躲躲閃閃兜搭,他見人就呼:“君子問災不問財------有銅鈿人燒香,小民百姓算命------求子問財拜菩薩,攘災祛病只管尋我------”滿嘴江湖詞,拖調帶腔。見有人注目他就上前攔;“先生,算個命吧!拆個字吧!說得不靈不驗,分文不取------”有被他攔住的跟他說幾句,也有繞他走開的,感興趣的人不多。

謝春梅對周圍還滿眼好奇,沒生警覺,走過瞎子身邊時,他放掉前一個,機靈轉身將她截住了。驚呼道:“這位姑娘,我看你臉上氣色不佳,定遇兇險之事。何不我給你算個命!拆個字!若一言有差不收你錢,立馬可走!”

謝春梅一楞,想算命之道聽人說過,拆字不知怎么一回事!能窺明自己有心事也稱奇。輕問:“啥叫拆字?”

你只要有問那人便不輕易放過,何況一聽便知,是個沒見世面的年輕人。回道:“姑娘只要隨意寫下個字,在下便給你道出心中所焦慮的因由,并指點你解除之法,不信試試!說得好隨你給幾個錢,有半點說錯,你走就是!”說罷不管愿意與否,把支鉛筆插到謝春梅手上,另將手拿的木板翻轉,上有白紙呈在她眼下。

謝春梅聽他有除病祛災之法心一動,自己不就為此而來的么!有聽他一說之意。接了筆想了想,在白紙上寫下個“夕”字,隨后待他怎說!

那瞎子將木板轉正來看,當即連呼:“此字不吉,此字不吉------”他見謝春梅驚得發呆,又問:“姑娘,若是個人名必定是你親人,能詳告與你關系否?”

“是我兒子名字中的一個字。”

“問病還是問災?”

謝春梅眼一煞,“都有。”

經此一對話瞎子大致有了方向。“姑娘!你兒子跟正常人不同,要不過人聰明,要不特別體弱!你看所寫那個‘夕’字,一共才三筆,不是斜就是折,左無傍右無靠,頂上還無遮擋,命宮注定有欠盛運!再有你看——兩個夕字上下一疊成了個啥字!”言著鉛筆寫出。

謝春梅脫口念:“一個‘多’字。”

“不錯。‘多’哉‘足’也!而你兒子只有半個,說明他一生有虧欠不足之命!既是孩童,最傷害他的必定親情不足,家中少了主要的人!或供養無力不足,居無定所,長久飄蕩在外------”

謝春梅聽來有些道理,想著了出走的陶志遠,想著了遠離家鄉,干枯雙眼會射出光來。

那瞎子這下更有底氣。“姑娘放心!你要他平安容易------”說罷他另寫個‘夕’字,并上加個‘山’。“你看,這下成個‘歲’字!‘歲’者春華秋實、四季圓滿、輪回有序、歲歲平安,那是絕對吉祥之字。所以讓你兒子依山而居最要緊。”言此他又寫了個‘夕’字,“你再看------”言著鉛筆手上一頓,賣個關子,隨后在‘夕’字上加了一劃。“這又成了什么字?”

謝春梅目光一聚,沒出聲。

“這是個‘歹’字!‘歹’者禍也!我不詳解你也清楚。你看!一旦離了山到了平地,就一塌糊涂了!”

謝春梅看著他將字變化入了神。

“姑娘不必緊張,能請教你兒子全名否!在下可測算準確些。”

“他名叫夕生!生活的‘生’。”

那瞎子腦袋一晃;“嗯!這個‘生’字好,牛立平地四平八穩。夕生夕生,絕處逢生,縱有大難遁脫有門!”

聽了許多謝春梅唯有這一句才入耳。

“姑娘能告訴我你兒子的屬相否?在下跟你算個陰陽五行------”

“我兒子屬鼠的!”

“喔!那鼠字歸金。按五行生相來說,土生金,金生水!你兒子命中宜土,土的方位應在天地之中央,而此地偏東南了。按五行相克來說,火克金,金克木!而那火字方位在南,這里雖非險地怕有不適他的!姑娘,我不知你來自何方,據我運算來看,你兒子命中不宜遠離老家本土,我話意都在內,你自己去定奪。現在可速去佛殿上許下心愿,誠心誠意燒三柱香,會有救的,會‘絕處逢生’的!”話此他對謝春梅伸出手來;“錢——”

一連串話謝春梅聽得暈頭轉向。“要多少?”

瞎子口不含糊:“五十!”

謝春梅一摸口袋,恰有一張五十塊,拿在手嘴上還問:“你不是說隨便給多少嗎?”

瞎子一把奪下,臉容不快!“我又給你拆字,又給你算命,照理三十塊一樣要六十塊,五十已給你便宜了。”說罷轉身找別人而去。

謝春梅倒不心疼錢,只為他剛才還講些道理,一下子又像搶奪一般。且一眼能看清手上的五十塊,分明一個假瞎子,心中幾分信任喪失殆盡。沒心思跟他計較,在側殿買了香燭,來到大殿前。香燭焚起供上,不了預先路上想好祝告的詞,對著菩薩竟一句都訴不出,唯有淚水在流,只將那‘絕處逢生’四個字反復心中念。

事畢不敢久待,急匆匆趕回醫院。走到距病房還幾步,遇著小護士自里內走出,和她相熟的給了個招呼。

小護士道:“你回來啦!這回有他爺爺和奶奶在吶!”

謝春梅心中奇怪,想夕兒爺爺和奶奶還在老家,自己并沒報訊給他們,如何來了呢!到了門口不就進去,由門上的玻璃向內察看,一看還是余福生,只他身旁站了個面熟的女人,不由分說,是那個傅老師!那天半夜邂逅的一眼印象很深。這回看她更清晰,內秀外莊,甚有自己母親一般的慈祥。余福生大概跟她說著夕兒情況,而她時問、時點頭;倆人并肩站一起年齡相近,形象很般配,難怪小護士錯認了!謝春梅稍一走神,門打開他倆自內走了出來,三人碰在一起。

“你回來啦!”余福生招呼。

傅蕙蘭憑著感覺伸手來握住謝春梅,滿懷同情地道:“你就是孩子他母親吧!要堅持住,他會好轉的——”

謝春梅點點頭。一個陌生人的安慰,還加說不出緣故,心中有些酸。

余福生接道:“春梅,我送傅老師,去去就來。”

出兒科住院樓房,傅蕙蘭見有條青石板鋪成小道,通向內處一片園林綠地。道:“我們那里走走------”余福生知她有話要說,隨了走去。

初冬之際,一陣寒潮后太陽高懸,大地又生暖意,空氣也比病房里清新了不少。園林中幾株柳樹,枝條疏稀枯瘦,懶洋洋病懨懨的,其他不少樹也黃多綠少。靠園墻有一行粗大樟樹,橫排成屏,干壯葉盛,支撐著園中殘剩風光。地面起伏,草地大塊衰禿,顯得斑斑脫脫,叫人不忍踩去。草坪中央一個小水潭,由幾塊假山石壘起,水面東歪西倒有數支荷葉殘梗漂浮著,倍加凋零。那石板路曲曲彎彎,連著數級臺階到高處一座小亭子,是園林中心。余福生好奇,先快步登上亭中。“想不到這里還有一片不錯景色!”他俯瞰全園感慨道。

傅蕙蘭不緊不慢隨在后,也張看幾目。到了亭內沒了直射光,溫度與亭外竣然差異,再有亭背后樟樹林的陰氣流動,讓她寒粟,拉著余福生趕緊往亭子另一邊走下。“余師傅!我剛才去問了醫生,說鄒巍還沒脫離危險期------”

“那又怎么樣?”余福生見她在夕兒病房說話還好好的,此刻一提著這個話題面容就異常!

“聽說長時期不醒有可能會變植物人!”

“我弄不懂你多想什么?難道你希望他早日醒來!希望他康復、強壯!然后再來騷擾你!”余福生一氣吐出,顧不了許多。

“老躺著只剩口氣,那要連累多少人!他常此不醒,別人可以不相干,曉波他不能不管!兒子操心就等于我也操心。唉!自那天出事以來,我每天睡不到一、兩小時,閉眼就是一片恐怖情景。我怕折磨不起!也會病倒的------”

余福生沉吟片刻,既理解,也覺得她太過怯弱了!“傅老師!我想船到橋頭自會直!問題果然存在,也總有解決的辦法。你自己先要挺住,譬如你該往另方面去想,從此以后再沒個人來尋你麻煩,再不要提心吊膽過日子,這樣你不擺脫心中陰影了么!”

傅蕙蘭胸中一陣起伏,嚅嚅道:“我這樣想過,但轉不過來,一閉眼老是那一幕------”話此目光越顯重;“沒人知道,我真給嚇怕了!”

余福生被一驚!眼前的傅蕙蘭和短短數天前已判若兩人!曉波的擔心不無道理。“傅老師!你多怕什么!天災人禍世間常事!”

傅蕙蘭表情痛苦連著搖頭;“不!不!不!他惹我,我也沒做好!他無非為些房產錢財,我若退讓一步,就不會有現在結果!我與他一樣在計較,將權益看得過重。想不到生命原是那么脆弱!霎那間一切都可消失。若是我死了,倒再無痛苦,百事俱了。自經歷過生死關口我都看輕了!什么爭執都一錢不值!”

“我不這樣想!他呀,死了反好!”余福生干脆把心里想的直白道出。“傅老師,我說難聽一些,事故的責任方少不了一筆賠償金,正好彌補他對家庭,對你,對兒子的罪過。不是么?”

令意外的是傅蕙蘭反更激動。“別這樣說!我不要用性命換來的錢!兒子也不會要的!這十來年內,我曾無數遍咒他死,而今他真的應著咒而死了,人家背后都會說我的,我成了個毒舌婦!太可怕了------”

余福生轉頭向傅蕙蘭深看一眼,這回她目光是混沌的,迷茫的,散亂的!旁人的話已難輕易打動她。“傅老師!我勸你不要獨自瞎想!再說鄒巍的生死結果,只是猜測而已,說不定能恢復過來。”說著已到鄒巍病房樓前,止住步,看她上樓去。

余福生返回兒科病房,上樓入過道,見個護士正和個醫生走在前面說著話,好似跟夕兒有關。走道內很靜,他屏住氣息聽------

“那個發高燒的孩子,到今有幾天了?”醫生側頭問。

“過今晚第五天了!再不醒來腦子不要燒壞?”

“那要看他體質了!到這份上什么結果都難料。”

“你沒見他母親焦急樣子!老催我找醫生,換好的藥。我已經怕跟她說話——”

“醫生靠用藥!該用的都用了,醫生也沒辦法。也難怪她,此事發無論生在誰的頭上都不好受。他們上海人?外地人?”

“聽說話不像上海人!再說本地的孩子病成這般,家里親戚成群的,早把病房擠破!我這么長時間下來,就見她一人在陪著,還個爺爺來走走,連孩子父親還沒見過訥!你說奇怪不?”

那醫生聞言微微搖頭,到了護士值班間她倆進了內,話就此中斷。余福生的心頓時被揪緊,放輕腳步越過,一絲不祥預感心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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