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7) (18)
- 余福生和四個女人的故事
- 桑梁
- 10626字
- 2014-06-17 16:08:18
(17)
梅雨期一過,陶志遠終于接到工程隊可進場的命令。他預先已在工地附近租下了一幢農民私宅,兩上兩下,樓上三個房間加個洗澡間;樓下一個房間,一個廳、一個大灶間再加個院落,總共可放十幾張雙人床、若加打地鋪足可容納三、四十人。他關照了大龍一隊人,租輛小貨車,把床架、工具、連同工人今天直接運送過去,自己和謝春梅會與他們匯合。
謝春梅跟陶志遠關系本還僵持著,一來自那次爭吵以后,陶志遠知過有改了,每天晚出早歸,把夕兒幼兒園的接送都攬下;二來工程事大,工人們的生活所需,以往一直是她安排準備的,再任性也不能棄手不管。因而趁個臺階跟陶志遠開始講上話、商量起事來。她買下了一大袋米,油鹽醬醋,還從家里拿出鍋、盆、碗一大堆,工人們除了干活還得自己做飯,這些必不可少。
陶志遠以往進進出出為貪便宜,見黑車必招。有個開黑車的司機,幾次遇著相熟了,知曉陶志遠是做工程的老板,愿為他開包車,說是隨叫隨到,每次用車以后記下公里數,每公里收一塊錢,油耗、人工、維修什么都在內,十天或半月的結算一次。陶志遠也精明人,算來不貴,而且正用得著,也就與他約定了。這是一輛暗紅色,很舊的桑塔納車,這會已停在家門口,后蓋打開,三人將些要送工地的物品往車上裝。一切齊備后陶志遠坐上前首,謝春梅坐后排,那司機問明了目的地發動而去。
說是工地其實看上去只一塊碩大的空地,唯一工程跡象,地面上一個個約五十公分見方水泥基礎墩子,有規則的布列著。那時中國已時興鋼結構建筑,把所造房屋的鋼柱、鋼梁都預制好,然后運至工地,將之在基礎上搭接安裝起來,接著用輕質材料將屋面與墻面封閉了,最后再安門窗、鋪路即成。陶志遠他們就是負責安裝的。前數日淫雨連綿,弄得地面泥濘不堪坑洼連片。
空地的邊沿有數幢農民住宅,工程指揮部租著中間稍大的一幢,陶志遠租下的靠邊緣些。他們的小車到大龍的貨車也才到達,工人們把兩輛車上東西一起往屋子里搬。陶志遠偕同大龍到工地上走一圈,初步察看一下那些基礎做的情況,還要選定一個堆場,鋼構件運來后集中堆放用。他倆沒走出多遠,便叫苦不迭,腳下沒條好好的路,陶志遠差一點鞋陷在泥團中拔不出來。兩人好不容易沿著基礎施工翻開的新土走,略看了一周。
謝春梅忙著指揮工人打掃房間,架床搭鋪等,她這里大致完畢,陶志遠和大龍倆也回到了農屋前。她還有個任務,要去買些蔬菜等物,這也是他們慣常的做法。一來這里購物要走出很遠,那燒飯的工人只是兼職的,免得他每天來回跑,費力費時間;二來現金不便讓下面人掌管,以前給承包過,吃好與不好常起爭吵。好在這些工人菜譜很簡單,午、晚兩餐一個肥肉片炒大蔥,一個韭菜炒雞蛋,再加上青菜、蕃茄、土頭什么二素一湯便可打發;早餐是幾顆大蒜頭、花生、辣醬等合上泡飯就可,在量不在質,一次買來儲冰箱內可對付一禮拜。
陶志遠跟司機指了個方向,說那里有個叫‘柳巷’的小鎮,鎮上有集市??茨禽v紅色桑塔納載了謝春梅馳去,正要往工程指揮部去,丁助理已在找過來,他是現場負責人。陶志遠見了急掏出香煙迎上去。
丁助理接了煙點上:“來了多少人?”
陶志遠道:“第一批,十二個!不夠隨時進——”
丁助理道:“那吊機呢?何總的構件即要送來,要卸貨的!”
陶志遠瞪眼道:“他媽的!還說進吊機!你看看那個地面?我人都走不過,那吊機一入去不陷在泥里才怪!”
丁助理道:“這你放心!三天里面,我拉幾卡車碎石子來,地面全鋪上,保證你沒事!”
陶志遠道:“那還有三天呢!你再去看看那些柱子基礎,地腳螺栓一個個都歪歪斜斜,水準面也高高低低,不知怎么做的?”
丁助理不以為然笑道:“老弟!這你挑剔了吧!土建么,就這水平!再說都鋼筋水泥澆鑄死了,哪能再改?這樣吧!我叫他們再每個基礎測量一遍,把偏差都標明了,你也老法師了,該墊的墊,該移的移,設法矯正了就是!反正放上柱子后還有一道澆鑄哩------”
陶志遠道:“是呀,反正我們是最下面墊背的!受使喚的!他們都可以亂來,全叫我們擦屁股?!?
丁助理拍拍陶志遠肩膀;“莫說了!莫說了!你手下哪個帶隊的?叫午后來開個安全會議!我們是正規企業,工作服、安全帽、安全帶什么每人都要備齊的!我看你們的工人,都日常衣服穿著,那可不行!”
陶志遠把大龍介紹了一下,丁助理認了一眼,不再說什么離去。
陶志遠見大龍站邊上暗笑,心里明白,是笑他門十來個工人,才兩根安全帶,七、八個安全帽,從來就沒有過工作服!購置全了又一筆不小開銷。其實這些還非陶志遠心里最著急的。見丁助理走遠,對大龍輕聲問:“那個開吊車的老山東你聯系上沒有?”
“聯系上了。車是閑著,你只要有喚就來,價格不對了!”
“他要多少?”
“每天一千!加班按小時另算。一個禮拜要給結清一次?!?
“這么貴?去年才八百!”
“他說現在柴油漲價了!”
“再沒聯系別人?”
“還有二個,出價都一樣!比較起來還與他熟悉些。”
陶志遠左右張望一陣;“那待我回去找找有便宜的嗎!”
兩人說著紅色桑塔納回來了,開在荒郊野田上十分顯目,“嘎”的一聲就停在他倆身邊。腳下土潮,那謝春梅下了車腳跟未站穩,一滑側跌過去;大龍反應快,伸雙手幾乎抱住在懷,羞得她滿臉通紅。
大龍也略顯尷尬,見沒甚大礙回頭一招呼,便有工人過來,將買來的東西搬入去。然后他領著陶志遠進屋內檢查工器具。指著地上一大堆,這個損!那個壞!還個缺!數說著------陶志遠沉著臉聽著,一聲不吭。
謝春梅將買來的食物放入冰箱,把會做飯的人叫來,一一作下交代;重重叮囑一番工人,不要房間內抽煙??纯刺罩具h那里事情也差不多了,催了他一聲回家吧。
桑塔納往回開,陶志遠一路納悶,眼前幾筆急要開銷令他肚內反復盤算。租輛吊車每天一千,加班是少不了的,光這項一個月就得三、四萬!工人的勞防裝備每人一套至少四、五百,若按計劃進四十來人,又是二萬!還有那些該修該買的工器具!還有焊條、氧氣、乙炔這些耗量很大作業用品!還有工人日常吃喝開銷------即使進程很順利、對方守合同有信譽,自己得堅持兩個月,也就是至少要備下十萬塊錢才差不多!這一算和自己預計的出入太大了!今年幾乎沒大的進賬,今日一張羅手頭已所剩無幾------想來想去只兩個辦法,要不尋人借!要不去欠自己債的人家要些回來!可是這兩邊都非容易!
他們的車從霞浦路北面方向開過來,才過霞浦公園不遠謝春梅眼光敏捷,看到余福生和個女人并肩人行道上走著。她連聲把車叫停,搖下車窗喊道:“余師傅是回家吧?順路的,上車一起走吧!”
余福生收住了步子,心在猶豫。與他同行的是傅蕙蘭,道:“你上車吧!我們反正不同路的!”于是余福生上了車。坐定后跟坐前邊陶志遠聊了幾句,接道我正該找你!話此從口袋里拿出張名片:“這是吳書記叫我給你的。下半年真有個小區,要房屋大修和屋面改造,叫你拿名片自己聯系去?!?
陶志遠聞說生喜!“看來還是你余師傅面子大!我以為她只是打官腔應付應付我!”說罷轉身來接。不了謝春梅一旁搶先將名片奪了去,瞪了他一眼!“你定下心,把眼下的做好了再說!”
卻說傅蕙蘭分了手一路回走,到小區門口見不少人圍著張布告看,探目去一掃,原來是小區房屋將要大修的一個通告。她沒心細看,乃自匆行。到家方推開門兒子曉波氣急說,居委會才有人來找,要馬上去一次,不知為什么事!傅蕙蘭心想自己跟他們從無接觸,一般的事情要兒子轉告也可以,干嗎非要見面呢?她進內跟母親說了幾句話復出門來,一路步急,心中橫豎猜疑。
居委會就在小區里內一幢民居的底樓,門口一個和她年齡不相上下女子正翹首顧盼,見傅蕙蘭來到,她夸步走近,拉住手悄聲道:“傅大姐我認識你,也聽你過唱京戲。我姓勞。傅大姐!你老公找你來了,坐里邊房間里吶------”
傅蕙蘭腦子‘嗡’地一響,手腳也軟了。盡管心知早晚會有這一天,卻想不到會來得那么快!那么突然!心中絲毫準備也沒有。
那勞主任看出了她的緊張,安慰道:“不要怕,先聽聽他怎么說!你有要問的也盡管大膽問,再大的事情也有解決辦法,不怕他胡鬧!”
這一說傅蕙蘭才稍安穩些,揣著心跳隨勞主任身后走入去。
里面有個日常作開會用的小房間,鄒巍卷縮著身子坐在里角,他已明顯落魄了,臉頰消瘦黝黑了許多,眼神暗澹中還加幾分驚惶,頜下須荏濃淡不勻。他自那次跟傅蕙蘭鬧了一場至今時隔的這幾月,好似經歷了一次別樣人生。
確如所料,他那晚尋傅蕙蘭來,是為借筆去廣東路費的。在隱伏上海那些日子里,他每天跟廣東家里保持著聯系,有兩件事最為關心,其一,哥哥鄒峰案子結局如何?是否牽連到自己?其二,當初那一百萬支票交給了廣東老婆,讓她尋熟人套出現金,是否順利到了手?到了手趕快匯些來給用!那個廣東女人電話里老是‘快了’、‘還等等’之類話,他又不敢輕舉妄動,日子一長不免心起疑惑。鄒巍在廣東畢竟十來年,有個交情不錯的同事,綽號“肥仔”,給廠里看門的,當初常一起喝酒。一轉眼新年到,壯了膽給打個電話,說是拜年,其實側面打聽情況。熟料這一打聽吃驚不??!人家告訴他鄒峰一案在一周前已給判了,五年刑期!廠房、設備、地皮全部拍賣抵債,其他人都沒追究。鄒巍心想既是如此,自己女人為何要隱瞞不說呢?他趕緊打電話家里問,對面支支吾吾,說那是流傳吧!弄得他稀里糊涂。一過新年又生變化,家里電話時常沒人接,偶爾接著也冷冰冰的拿話敷衍,顯得及不耐煩。
鄒巍左思右想按捺不住,決定回廣東看個明白。為了借錢本想跟傅蕙蘭好好商量的,沒想到把她驚成這般模樣,警察也招來了,始所未料!什么調解?任何結果都解決不了他眼下之急!萬般無奈中想到手上一個“浪琴”手表,身邊僅剩值錢之物,款式新穎價值萬余,是鄒峰香港買來送他的,十分珍愛。于次日把手表賣給路攤上收古董舊貨的,只到手四千塊不到,當天便離了上海。
到了廣東顧不得時晚直奔家中。他的家在工廠附近一個市鎮上,他住樓下鄒峰樓上,皆鄒峰買下的房。敲了好半天門沒人開!到樓上敲鄒峰家門也無人,當晚只能找了個小旅館睡了一宿。第二天再找去時遇著個老人開門,老人對他周身上下看了一番,用生硬的普通話說房已轉了人,以后不要再來!然后說了句廣東人不入耳的話,他聽不懂,于后關上門憑他敲再也不理。
鄒巍這下如五雷轟頂!樓里還一兩家鄰居相熟,去打聽,都只說與樓上一起搬走的,約莫過年前后吧!其他一概不知。顯然那個“嫂子”和自己女人共謀而為!強耐住性子找到幾個老同事去問,情況所獲不多。鄒巍憤怒了,他尋到當地派出所欲報案,又因他拿不出任何居住證明,以及和那個女人關系的證明,沒人理他。這筆巨款,他曾為之做個多少夢!還不敢人前提及!就這樣憑空煙消云散,一口氣怎甘得了!成天游蕩在街頭,這里以前是他一家人常來購物和游足的地方,希望能看到那個女人的蹤跡。同時不停的打聽,只要有一絲線索,便細刨深究不罷休。只一個多月身邊錢全用光,到后來在路旁街檐下宿過夜,有一頓沒一頓受過饑,如同癟三,受足了路人鄙視的眼光。
還是那個“肥仔”同情他,在路上遇著拉回家中,容他吃、住,幫一起打聽。時日一長弄得“肥仔”家里日日為此起了爭吵,終于“肥仔”也忍受不了!拿出二千元,不管鄒巍回上海與否,說是力所能及最后一次,等于趕人!鄒巍不得不面對現實!這二千塊再花光便要餓死街頭,帶著懊喪心情回到上海,尋了家浴室旅館過的夜------
傅蕙蘭隨主任踏進房內。起初她還不敢正眼去看,伺機窺一眼他的臉容和身上衣衫越發不堪了,不覺倒抽一口冷氣,不言自明!這下麻煩真的來了。
勞主任讓傅蕙蘭坐下。見鄒巍沉著頭避著自己眼光,發問:“鄒先生,雖說我是負責這地區的,也工作不少年了,卻還是初次見到你。記得上次與你約定調解的,結果你沒來,能說個原因嗎?”
鄒巍頭沉更低,不吭聲,如個被審的囚犯。
主任對傅蕙蘭看看,意在有話可以問了。
傅蕙蘭搖了搖頭。胸中一陣厭煩感,不想啟口。
房內沉默了片刻,鄒巍捱不過,很低的聲音:“我沒地方住了!要回家!”
“沒地方住了?要回家?”這下傅蕙蘭怒火升起,用挑戰口吻重復一遍:“那你昨晚住哪里?”
“我住的浴室,十塊錢一晚,現在沒錢了------”
“再之前呢?十多年了都住哪里的?”
鄒巍無言為對了!但很快雙目睜大高聲道:“這你別管!反正我有家的,你沒理由不讓我回去!我還有兒子------”
勞主任插話:“你十多年不回家,怎么到現在才想著要回家?要兒子了吶?”
鄒巍一臉橫蠻,避而不答。
傅蕙蘭怒道:“主任問你話你回答呀!你不是廣東也有家嗎?還有女人!還有兒子!還有鄒峰給你的一百萬哩!這么富貴地方不去,回窮家來干嗎?”隨著吐說,不由把自己種種心酸憶著,眼淚涌了上來!但她不愿落在這個男人面前,咬牙止住。
鄒巍想不到傅蕙蘭對他底細這么清楚!特別這一百萬,他在廣東這般落魄,只咽在肚里,沒敢跟人提起過。
“呦!有一百萬還住洗澡堂呀!”勞主任有意將話嘲諷。
鄒巍本略抱一絲希望,編些謊話,耍耍無賴,傅蕙蘭心一軟或會憐憫,容自己回家,日后再圖機會去廣東。既然她什么都清楚,知再無余地!“傅蕙蘭!我再有什么不關你的事!你把住所分一間我就是!那戶口本和房本上都有我的名字,說到天邊也合理!”
傅蕙蘭道:“要分可以!但不是你說怎么分就怎么分!得上法院——”
“不行!我沒錢了!今晚就沒住處了!”
勞主任聽兩人爭執了好一會,心生一個可暫時解決的方法。拉傅蕙蘭到門外商議一陣,轉入復對道:“鄒先生,事倒如今,你們要解決的不光是房子,還有婚姻關系和家產,也只有上法院解決最恰當。考慮到你眼下之急,傅大姐先借你一些,維持時日,你保證在此之前,不去干擾她生活。如何?”見鄒巍悶不作聲,又道:“我想你這么長時間也度過了,再耐這一個月左右該可以吧!”
鄒巍腹內清楚,自己不光住的問題,眼下腹內空空,吃飯錢沒一分!先拿些錢最現實!想此手一伸;“那好吧!給我三千——”
傅蕙蘭氣得冷笑!“我只管你住夜!十塊錢一天,一月三百!”
兩人又為錢數爭執不定。還是一旁勞主任冷靜,勸說了傅蕙蘭,拿出六百塊錢來。鄒巍這才勉強認了,并寫下保證書走。待他一出門,傅蕙蘭再也忍淚不住,靠勞主任肩膀上放聲痛哭------
(18)
余福生自在店樓上和姚秋萍幽會后如嘗甘露,讓他興奮了不少日子,仿佛年輕時的活力又回來了。他是個責任心強烈的人,倆人關系到這個份上絕不兒戲!心中把日后與姚秋萍共同生活謀劃多遍,閑來時常憧憬未來。女兒來電他毫不隱瞞,余群芳聽了也十分支持,鼓動道那還遲疑什么?都上年歲了,既是兩廂有意早早把大事定下,到歐洲來度蜜月,時尚又浪漫!女兒請了假全程接待!叫余福生聽著心頭美滋滋的,特地走一趟,將女兒的話獻寶似的對姚秋萍說。不了這下姚秋萍臉上反如打了霜、刮了漿,小嘴一噘;急什么呀?統共才多少日子------
感情這個東西,需不斷的攏絡和培養。雖說他隨時能見到姚秋萍,她的店成年累月沒關門的,每天都做很晚,但與她單獨相處講話的機會卻不多,漸漸地又回復到原來狀態。這一來讓余福生很累!作為個男人,自己該主動些,多想著多顧全些,但又苦于無可施展!哪怕店里多走幾遭,或多坐一會,也得顧及她忙與不忙!反之又不敢疏怠,怕日后被人說成茍且之輩,心靈總處在謹微慎小之中!這不是余福生為人性格!
今天余福生在菜場見到有小毛蟹賣,俗稱“六月黃”,上海人當季餐桌上的佳肴,便買了一斤,回家后將之刀劈兩半,醬油漬了,加些青毛豆濃油紅燒,送去店中。這種殷勤隔兩、三天該有一次,此外,中午時分也是他們唯有的講話好機會。今天果然吃得姚秋萍大為歡心,連贊好味道、好手藝,引發她大談吃蟹的經歷。不是每次都這樣,因而她的歡悅也會使余福生心喜好長一陣。雙雙飯罷沒多會,見有客人來店,他便知趣起身告回。
入得“永康里”見老杜家的門半開著。老杜他犯了喘咳病多日,余福生每日經過不忘探視一次。他上前將門輕推開------
那杜嫂在里內已見著,開口招呼:“是福生么?”
余福生放大喉嚨:“杜兄呢?好些了么?”
“他吊針去了!”說著杜嫂來到門前,手一招:“進來坐!”
“不了!在此走過順便看看他?!?
杜嫂將他衣袖輕一扯;“你進來,我正有話問你!”說著她把房門虛掩上。她家房間小,就一張吃飯桌子前有些空地,余福生在桌邊站住。
杜嫂看了一眼他手上空碗:“福生,你這是給人送飯?還是街上要飯?”
余福生以為她說笑話:“我若要飯,天天先上你家來!”
杜嫂卻板緊臉:“我不跟你說笑!是不是又討好那個‘老板娘’去了!”見余福生驚愣著不開口,更厲色:“別跟我裝啞巴!兩人每天吃一塊,還誰不曉得你們的事!”
余福生知道她說的是姚秋萍!事已到此在這樣的老鄰居面前無隱瞞必要?;氐溃骸岸派憧隙犝f什么了,我也不瞞你,與她有這么點意思,是年初在街道聯誼會上認識的。我女兒一直勸我找個人,我漸漸地也想明白了------”
杜嫂搶道:“哦!如此說來天賜良緣呢!福生呀,你要瞞也瞞不了。店門玻璃透明的,來來往往有多少人走過看著,瞞得住嗎?何況這種惹人眼睛,招人嘴巴的風流韻事!我再問你,凡事總有個起頭,是你先有意?還是她先來勾搭你的?”
余福生給一問臉也紅起,而且那‘勾搭’兩字聽來異常刺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吧┳?,你問這干嗎?”
杜嫂鐵硬的口氣:“叫我看猜也不用猜,肯定是她先勾搭你的!你老實說!是與不是!”
余福生不明白她為何這般斷定?難道姚秋萍有什么話柄落在人手里!把自己與姚秋萍的交往前后回顧一遍,杜嫂說的也合乎事實!驚奇問:“嫂子!你何以見得?”
杜嫂道:“這你不管!我再問你,你了解這個老板娘嗎?”
余福生一聽就知話內有話,只搖搖頭。
“福生呀!我告訴你,這女人第一個老公不算,至少有過五、六個男人!你接上去排第幾位不妨問問她去!若哪一天與她好過的男人聚一起,說不定八仙桌能坐滿一臺哩!”
余福生心靈被重重一震!
杜嫂這下勁頭更大!“一個單身婆娘,想嫁人看準了嫁就是!做生意也該正正經經做!福生呀,馬路上流長飛短,喜歡說三道四的人有的是,但你品行好端端的,守身如玉的,也不會憑空被人拿來瞎說,你道對不對!”
余福生臉拉長長的,陰沉嚴布。
杜嫂乃口中不休;“福生!做夫妻是要經得起長久的。你看她妖惑狐媚水性楊花的,跟你忠厚老實人相配嗎!而且即使嫁了你,未必甘心隨你平淡過日子,更別指望老來之靠!你今天不中用,她明天必改奔他人!”
話到極致令余福生無地自容,他要為自己作些防護和抵抗!“嫂子,這么說也太過分了吧!”
杜嫂不悅:“過分?我這般說還好的!外面有更難聽的話------”
余福生再不多話,擔心她真會說出什么難聽的來!“嫂子,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多謝你提醒。”說罷他往外走。
杜嫂看在眼里,也覺著了話重!緊隨在后;“福生呀!我是聽到什么說什么,你心中莫見怪喲!”
余福生手推門開,頭也不回;“哪里會!難道我連好壞分不出么!”
杜嫂追至門口;“福生我為你另找一個吧!保管合意——”
余福生沒入耳,腦子亂亂的,人在前行腳似乎不長身上!都說人言可畏,從姚秋萍那里回來時還心中很舒暢,一下子如墜冰窟。弄堂里好流言蜚語之輩有的是,話傳到杜嫂那里再到今日,不知已被非議多久了!杜嫂還是好鄰居,講過可作罷,眾人的嘴呢?但能怪誰呢?怪那些好管閑事的人?各人心里有桿稱,見著你行為私下議論幾句正常得及,而且能引起共鳴就不過分到哪里!那么怪杜嫂?她與誰都無仇!還明顯的偏向著自己,怪了她不就成了個心胸狹窄的小人了!怪姚秋萍?她又無陰謀詭計!又沒損害到什么人!難道說要怪自己------可笑!可笑!簡直可笑!不由得連連搖頭。
才入家門聞內房電話鈴聲響,走去拿來一聽是兒子隔洋打來的,正企待多日了,暫把心頭郁悶放開?!笆悄阊剑∠胫憷习掷玻俊?
“爸!你還好嗎?”
“群立!我記得你過了年來過一次電話的,自己計算,距今有幾個月了?”
“忙呀!再說沒什么要緊事唄!爸,我聽說上海的房價開始漲了!”
“我沒聽說!前兩年還東南亞金融危機,上海留下好多爛尾樓,象骷髏一般,怎么一轉眼就好了呢?”
“是的,我們這里消息很靈的,上海每天股票漲還跌,網上一查馬上知道!”
“網?什么網?”
“因特網!沒聽說過么?就是私人電腦能聯通的電訊網絡?!?
“你老爸從沒玩過,也不會玩?!?
“這又不難!買個電腦來弄弄就會!不光查閱信息,玩各種游戲,我們這里還可購物通電話吶!”
“哦!我想起來了!現今馬路邊開了不少‘網吧’的,大概就給人去玩的!”
“大概是吧!我們這里沒這樣專門的店。”
“嗨,我們老了,落伍了!在廠里有機會學的,聽說什么軟件、硬件、拼音輸入、五筆輸入的學問一大堆,光那輸入就這么難,不趕這個時髦!不過我想一般信息報紙上都有,這個機器只一時新鮮的東西,沒多大用處!怎么樣?店里生意可以嗎?”
“蠻好的!我有不少老戶頭,足可靠他們吃飯?!?
“你這里中餐很少吧!”
“不!我們這里中式飯店不少,但都變了味,廣幫不像廣幫、潮幫不像潮幫,有的還夾雜東南亞、日本或韓國料理做法,亂七八糟。我會幾個很地道的上海菜,改進改進,打響了牌子很招人的,別人做不過我,特為來自江南客人欣賞。最近店里常來個闊太太,人都叫她‘羅特絲’夫人,華人圈子有些名氣。她原是上海人,來美國幾十年了,上海話比我還講得好聽,就喜歡吃我燒的菜,與我聊過,喜聽我講上?,F在的情況。每次有人開了車送她來,吃一、二百,小費要給三、五十,見她來大伙都高興死了?!?
余福生聽著來了興趣,又問了很多,從風土人情到做菜的廚藝上,電話通了足一個半小時,直至他坐著腰背也痛了才掛斷。身子靠倒床上,閉上眼安了會神,哎!這回心中好受多了!把杜嫂的話冷靜地回味一遍,覺得好笑起來!誰都不用怪,要怪就怪自己!姚秋萍說到底就多結交幾個男人的事,那是她以往的事,挑一個稱心如意確不容易!那種流言蜚語聽著當真,豈非與一般見識?只要她跟自己------唉!問題是把不準她在想什么!
坐起身正待做什么事,一旁電話又響起。這次是同事老王打來的,問怎么老打不通,以為他家電話壞了。余福生趕緊作解釋。老王接說有十來個老朋友,想組個‘驢行團’出游,都騎自行車,眾人齊說不能少了余福生!委老王來征問。
余福生在干工會時組織過這樣活動,有經驗、也頗有興趣。問了他們出游的意向安排,心內估算,這連去帶回的至少要七至八天------
老王電話里急了,說究竟去與不去?一個單身漢子,怎么扭扭捏捏的!
其實他又想到姚秋萍。進而一想分開幾日也好,能讓自己清醒想一想,也可看看姚秋萍心態。回說你們先作準備著,決定了日子通知我就是。余福生興致被提起,到天井把自行車從墻角拖出來,這是他以前上班時作代步用的,閑放著多時,塵垢遍體。取根水管來沖洗一凈,在天井內前后推幾步很別扭,蹲下一查看不對了,鏈子銹住,兩輪胎一點氣也沒有,遂推著車出門,來到弄堂口修車攤。那攤主說了聲放這里,過一小時來取。
余福生想起兒子說的房價情況!老街上就有幾家做房產中介的店,這回不妨去看看。他放下車沿路走去,每見一家就駐足細看,果然兒子說的沒錯,那房價確如初春的柳枝,不經意間長了不少!租金也高了!他見有一家門上寫著“洪鐘房產中介”的店,門面不大卻售、租的牌牌掛得滿滿的,想來必定是同行中高手。
正在看時店門被推開,走出個中年人來,滿臉笑容并打哈;“余先生,要買房?還是賣房?還是尋租!何不進內來看------”
余福生一看此人,一個紅紅的酒糟鼻子很惹眼,自己并不認識,見他誠意說話就隨著走進了店內,心奇地問:“老板你認識我?”
那人一笑:“你姓余,會唱京戲是不!”
“哦!你聽過我唱?”
“是呀!我老爹住養老院,過年時我在他那里,聽你唱過?”
余福生俄爾明白。笑道:“那此店你開,你是老板啰!”
“在下姓洪,做做小生意,不好意思。”那人謙答。
“原來是洪老板!怪不得有此店名!令人想起‘洪鐘大呂’一詞,好氣派!”
不了那洪老板聞言臉生愧色;“余先生你有才,在下開店三年,還你第一個識貨的,今日遇知音了。想那店名我也是托了人,請位老先生所起,他還一手好字。拿來時覺得含著在下的姓,字意甚好,自然高興用了。哪知后來客人來店,有幾個看了我暗笑,我弄不懂,還個老朋友聰明,直言道那‘洪鐘’即‘紅中’,上海人說長紅鼻子的也叫‘紅中’,受嘲弄了。我哭笑不得,不知那老先生是有意還無意!還給了他五百塊吶!為那五百塊不甘心換掉?!?
余福生聽了忍俊不住笑個不停;“千萬莫改,很大氣的名字。我問你,起名的老先生認識你否?”
“不認識!”
“這就對了!且不相識怎知你的鼻子?依我看有他用意的,你們這行當不就是‘中介’么?‘紅中’即寓意你中介生意紅紅火火,正再妥切不過,那鼻子只是碰巧搭上,不能怪他的?!?
洪老板驚道:“給你一說真有道理!看來那老先生動了心思的,這五百塊沒白花。其實我們這種小店,吃的是空心飯,這里房租便宜,辦個執照,租個門面,放張桌子就能開張做生意。我這個人最好交朋友,開個店賺多賺少在其次,有朋友來敘敘比什么都有滋味,哪管他紅中、白板與發財------”
余福生見他頗善言辭,接問:“老板!這房價怎么一夜間高漲起來了?”
“哪是一夜漲的!你余先生不關心罷了。社會在發展么,這是國家的事,小百姓哪弄得懂。只要你的房子值錢了,只要我生意好做了,其他管他什么!余先生還沒問你,是想買房還是賣房!”
余福生本想隨便說說,再一想說不定真用得著這樣朋友。略一思索:“我有套房是空著,想摸摸市場的行情,急是不急的!”
洪老板問:“房子是哪個地塊的?”
余福生將手一指!“就對面‘霞浦新邨’——”
老板喜上臉來;“那里的房子好賣!地段好房子又新,我這里已賣出過好幾套。余先生!你要賣的話千萬放我店里來,我保證你一個好價錢!中介費都好商量的,可好!”
余福生好奇問:“你們中介費如何收???”
“國家有規定,按房價的百分之二到三吧!”
余福生驚訝!“那也不少,房價百萬你做成一筆也有二,三萬了。小工人一年收入也沒這些!”
洪老板直搖頭;“余先生,做一百萬不容易!都說生意人門檻精,就做我們這行的人最戇,做成的還沒被蒙被騙的多!”
“怎么個蒙騙?”
“那些買房人在我這里看到了合意的房,要讓我帶著上門去看,看了以后說還要考慮考慮,說起來這都合常理,可隔了不久那賣家來說撤單不賣了,再隔些日子一打聽,買賣兩家私下談好成交了,把我甩掉,中介費也省了,我白忙了一場。余師傅,你道做生意的要防賊一般防備客人,這錢還好賺么!”
余福生聽了又笑個不止?!昂槔习迥憬虝伊?!以后我就這么個辦法,誰不想多得點錢的!”
洪老板道:“做這種事的人要斷子絕孫!余先生你懂道理人不會的。你交給我做,我只象征性的收你點,你道如何?”
“我說說玩的,你莫當真!那賣房之事暫還不急,若是有需定拜托了你!”言罷余福生出店。來到修車攤,見車已修好,擦得錚亮靠在墻邊。付了錢推上馬路,要試試車況,久沒騎了也要練練腳力。他一縱身上了車,加力一蹬飛去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