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5) (16)
- 余福生和四個女人的故事
- 桑梁
- 12015字
- 2014-06-17 16:08:18
(15)
陶志遠等不及浦東工程的開工,日前接下了一處墻面裝飾活,附帶一塊廣告牌的制作安裝。手下所有工人全驅赴去了,辦公室也騰空了,這才讓謝春梅減輕了麻煩。她今天早上將兒子送到幼兒園,順路買了些菜,回得家來準備好好收拾一番屋子。第一目標衛生間,一個多小時下來,累得她身上只一件單衣,還汗沁兩鬢。她喘息著踏出門來,見那天色恰才還晴朗的,越漸在陰沉下來。想到有衣服晾在院子里,趕緊去收下。就這一出一進間雨點便下落了,不一會有豆子大,打在門窗上啪啪作響,再一會裹風夾雨的,只聞門窗外一片嘈嘈之聲,如千軍萬馬行進中一般。她擔心雨水侵入,將門、窗一一查來,這時發現,院子里雨水在積聚并升高,水面浮起不少枝葉,顯然排水口給垃圾堵住了。由于堆滿了鋼材雜物,那下水口在何處也不知道。她站門窗內看著不敢離去,怕水倒進房內來。終于雨點收小了,那風還在陣陣呼嘯,憶起昨晚電視新聞說有臺風臨近,這在上海是一年四季都有的,也不以為大事,回身乃做自己的事去。
約莫刻余鐘,驀聽院中傳來“咣啷”一聲!謝春梅急步走去察看,見數根鋼管從高處滑落,斜橫院中,足見風力之大。她沒敢出去,心想讓陶志遠回來收拾吧。回走過辦公桌,電話鈴一陣響起,謝春梅趕緊拿來聽。是大龍從工地上打來的,說這會風很大,他們搭的廣告牌矗起了,尚未完全緊固,在風中搖搖晃晃,人手少應付不了!工地管理的人怕出事,定要找老板說話,可一直打不通陶志遠手機,只得打家里來問謝春梅。
正是平地風波!謝春梅知道問題嚴重,囑咐大龍先盡力處理,自己立刻設法找陶志遠。掛了電話試圖撥陶志遠手機,里面傳來都是‘對方已關機’的語音,接連幾次都這樣,急得她手腳無措,守著電話機,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謝春梅尋思中,那鈴聲驟然又響起,似觸電般驚心,她以為還是大龍來的。急提來聽,聞著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口氣十分嚴厲:“喂!是‘志遠安裝公司’嗎?陶志遠呢!快要他聽電話!”
謝春梅小心回答:“對不起,陶志遠不在!”
那頭氣急道:“工地上出事情了知道嗎!打他手機不通,你們管不管?”
謝春梅又生一驚!“請問你是哪個工地呀?”
“不要青問白問,我們是北郊工地的。”那頭顯然不耐煩。
謝春梅轉眸一想道:“哦!是不是前不久屋面漏水,來修過的那一家!”
“就是!剛才有一根鋼筋從屋面飛了下來,砸到了廠房邊的一輛送貨卡車,車的大玻璃全碎了,開車司機躲不及也受了傷送醫院。叫陶志遠馬上來處理!”
聽到傷了人謝春梅大驚失色,拿話筒的手在抖個不停。
電話里還在高聲叫喊:“喂,你聽到了沒有------喂------你聽到了沒有------這里出人命了------”
謝春梅用力拿住電話,顫微的聲音:“聽到了,我會叫陶志遠馬上來的!”將電話掛斷她嚇得眼淚也流了下來,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想今天是個什么倒霉日子!到處生出事來,還不知顧哪一頭好!冷靜一想,那出了事的工地已經如此了,既人已送醫院只能聽天由命;大龍那邊加些人搶險還來得及,那邊重要!不過無論哪邊,必須找到陶志遠人才行!謝春梅不停地撥打電話,不知多少遍一個也不通。細一回想,陶志遠出門時自己問過去哪里?他說是去何兆熙那里商討工程事的!于是思著何不找何兆熙問問!她忍住了眼淚,到辦公桌前拉開抽屜找名片。陶志遠有個名片盒一直放里面的,誰知這回怎么翻也找不到!越找越急,越急心里越亂,又一個主意上來,走!到何兆熙公司找他去!她尋著把傘,毫不猶豫沖了出去。
那風一陣緊一陣。雨看似小卻依仗著風力亂穿亂飛,傘哪里撐得住,待她坐上一輛出租車,褲腳下半全濕了,頭發也散亂了。她隨陶志遠來過何兆熙公司,都只到門口,沒進過辦公樓。下車后判斷一下四周的房屋布局,認準一幢樓尋去。此刻樓內靜悄悄的,一連數間門開著人空空的。上得樓第一間她推開去,里內就一張辦公桌,見麗娜坐那里在打電話,被門開所驚動,放下電話向自己抬頭舉目。
“何總在不在?”因與她認識,謝春梅率直問。
“她在------”麗娜也認出謝春梅。或許對她凌亂形象生奇,又感到不便多問!“你這里稍等,我給你去找——”
何兆熙是被麗娜從車間叫了出來的,臉漲紅紅的,看得出正發著火。他一般很少進車間,新購的那條兩手貨生產線,幾無一天能正常運轉,不是自動焊機脫焊,就是矯正機失調。浦東工程進場日子迫在眼前,第一批制作量五百噸,而至今只做了一百噸還不到,其中半數還廠里老設備做的。剛才在車間,將那出售設備廠家,負責調試的技術人員痛罵一頓,吼叫著要退還機器。恰逢車間行車又壞了,電工遲遲修不好,讓送貨的卡車卸不了,數輛緊排著,堵了門占了道,他回頭去又將電工狠狠訓斥一頓。他以前看到進貨,好比看到進財,臉掛笑容;今年市場反常低迷,老庫存積下正愁著,現下進的是去年誤判形勢預訂的,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倉庫內越堆越高,怎個愁字了結!這回走在麗娜身后,緊皺雙眉口無好聲:“她沒說有什么事?”
麗娜揶揄道:“何總不是有令,凡女人找你不許多問的?”
給一說何兆熙臉上柔和了許多。自言道:“莫非陶志遠那小子出什么事了?兩口子吵架鬧離婚?”
麗娜不陰不陽白他一眼:“這不正合你心意?一道美餐送上門來——”
何兆熙佯作不悅,伸手欲麗娜臂上擰一把。麗娜躲開了,吃吃一笑;“我勸你還留些心好,莫將魚餌當了美食!”
這下何兆熙露了悅色;“管他魚餌、魚鉤,哪怕魚竿也一起吞了它!”觸及了感興趣的話題他便忘乎一切。盡管如此,待何兆熙見著了謝春梅的模樣還是心中暗吃一驚。一問是找陶志遠而來的,回道:“他沒說來呀!我也正要找他哩,商量進場的事!”于是引領了到自己辦公室。待坐下后問:“老板娘,你急于找他莫不有什么要緊事吧?不知我能否幫得上?”
聞言謝春梅不由得感到自己來得有些唐突了!且已到此不便全隱瞞!她把大龍那里發生的情況說了說,另一件隱在心中。
何兆熙聽后沉吟片刻,肯定地道:“他不會有啥要緊事!我還不了解他!”說著轉對麗娜:“你打電話問問,常跟他搓麻將的幾個小老板那里有沒有?”
麗娜去辦公桌邊,一連撥打了幾個,都開口一問便掛了。
何兆熙忽悟著!“那個小妖精!辣妹那里呢?你用我手機打------”
麗娜依照吩咐接過手機撥了。室內很靜!能聽得鈴聲,之后隱約傳來一女子聲音:“何總你想著我啦——”
何兆熙一手奪過手機;“陶志遠在你這里嗎?我有急事找他!”
電話里女子嗲聲嗲氣嘰咕了幾句,于后才換了個聲音。何兆熙一聽正是陶志遠,不由得埋怨:“你老兄關手機干嘛------”接著把發生急情說了,然后看一眼謝春梅,意問是否還有話?
謝春梅羞得少個地洞可鉆!自己丈夫出沒的地方,人家一找就找到,就自己呆如木雞,渾然蒙在鼓里!那個小妖精辣妹是誰?肯定不會是正派人!他老說忙!忙!原來是和些下三濫女人混一起!早知如此管他天塌地陷來找干嘛!弄得自尋地方出丑!
何兆熙收了電話悠然點上支煙,傲慢口氣:“這小子玩的花樣經哪瞞得過我!陶太太!其實我姓何的比誰都喜歡玩,但該自制的時候還得自制!該正經的還得正經!該管該做的還得去管去做!我家里也有妻兒老小,可是不要說家里人,就是那些債主,有電話找我立馬有回!生意人么!有的看是小事,卻見著你做人的誠信!你道是不?嘿嘿嘿嘿------”話此越發得意。
那番話字字句句無不利似鋼刀,割在謝春梅心頭!自己丈夫雖有不是,但畢竟夫妻榮辱相關!而且難受在叫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何兆熙乃不肯放過,定要乘風滿帆,不給人余地!“今天的事若陶太太不及時來,弄不好會出大問題的!我這個人盡管不討人喜歡,但做事最講認真,我看老板娘也是!可陶老板就不一樣!”
謝春梅強耐住,還作笑!“何總!你現在了解他還來得及,再往后,他要誤了你們工程的事,怕就沒處后悔了!”說罷去門口拿傘。
何兆熙見她要走追上去;“這個地方不太好打車,我送你吧?”
“何總你忙!已有打擾不再麻煩!”
一旁麗娜見何兆熙無趣的站門口,呆看著謝春梅的背影,只是暗笑。
謝春梅回家這一路,腦子里盡是‘小妖精’三個字!眼前仿佛有個怪狀女子出現,一會兒變大一會兒小;一會兒變臉一會兒變身,揮之不去。以往覺察自己男人行為可疑,只是沒見著、聽著,半猜半疑說他幾句,作警鐘常敲!現在給拿著了沒話可說,心里各種對付辦法顛來倒去。回了家做什么事也沒心思,接回夕兒讓他自管玩,晚來不燒飯,自己哪里還吃得下,簡單弄些讓夕兒吃了。至于陶志遠,讓他去受吧!還有明天、后天------如此尋思好,將臥房門緊閉,開只小燈,給幾樣玩具兒子,自己默坐著,七思八想中等著陶志遠回家。
估算該是時候了,豎起耳朵留意起門外的動靜來;一小時------二小時------眼見天色由黃昏到夜黑,耳邊風已沒了聲響,連樓梯上人上下的腳步聲聽來也十分清晰,而家門口始終靜得出奇。
終于夕兒耐不住困倦,她將他安頓好放入被窩,很快睡著了。這一來四周格外闃寂,漸漸地兩眼一睏,和衣臥到床上,迷糊睡去。不知幾點謝春梅被冷醒過來,看一眼桌上小鬧鐘,指針已過十二點。心頭反隱隱生起一種不安,難道他就不回來了?他是從不外宿不歸的!怕回家?還是出什么事?就在她狐疑中,遠遠傳來腳步聲,接著開鎖推門------這一刻她兩眼又生了光。
雨雖已停,回來的陶志遠全身上下濕了大半,拖著疲憊的腳步進入里來,見臥室有燈亮著,他上前推了推,門緊閉著,對著“春梅!春梅------”叫了幾聲,見一無動靜,知是她不愿理睬,只得暫忍住走開。來到辦公室把淋濕的鞋和外衣脫下,找到拖鞋和衣架上還沒洗的衣褲,一起拿來穿上,這一來好受多了。腹內饑腸轆轆,來到廚房見有剩飯,他盛了一大碗加上開水,再放微波爐里轉了兩分鐘,合些冷菜匆匆吃了,此時方覺得身上有了力氣。放下碗筷又來敲門——
謝春梅始終側耳辨著動靜,聽得敲門胸中怒火高高竄起,咬牙還強抑著。
陶志遠無奈,只得亮開嗓門:“春梅!春梅!我要睡覺你總該讓我進來的呀!”那聲音響到樓道!
謝春梅眼珠一轉站起身來,把床上被子一卷夾進一只枕頭,走前猛地開了門,將被和枕往他身上一扔,厲聲道:“睡隔壁去——”
陶志遠一驚,手接住被子反應很快,將一腳踏入門框不讓關上。
謝春梅豈肯讓步,使勁推。只聽陶志遠若假還真“喔唷唷------”地叫。她看到門下確夾住了他光裸的腳背才不再用力。板著臉道:“你知趣些,睡隔壁去!”
陶志遠乞憐聲音:“春梅,讓我跟你解說兩句------”
謝春梅怒視他一眼,手一松回床邊坐下。
陶志遠將被子在床頭一放,走到她身前。“大龍那邊我叫去了幾個工人,廣告牌已加固了,我與他們一起弄到現在,衣服全濕了------”他見謝春梅沉著臉乃不理,小心道:“北郊那面的人我與通了電話,問清楚了,那個司機被碎玻璃劃破一點皮,沒大事,只要賠他些錢------”
謝春梅這下再耐不住,怒氣直沖口邊,兩眼含淚:“你倒輕飄飄的一個‘賠’字!陶志遠我問你,你有多大家當?這里賠!那里賠!要是出了人命呢!你拿什么去賠?”
“掉下的鋼筋肯定是大龍修屋面遺留的!我會罰他工錢!”
“你罰了下面就百事解決了?我問你,為什么人家不出什么事就你會出事?為什么人家認認真真的守在公司,在為工程作準備,就你整天在不三不四地方鬼混?為什么人家的手機一打就通,你老是鬼兮兮的把手機關上?你說呀!說呀!”
一連串的申斥令陶志遠一動不動,唯有怯怯地聽著,不敢申辨,只待她氣消。
謝春梅的氣哪里消得!“陶志遠,我跟你說過萬事重在個管,更何況你手下這些人還跟農民沒啥兩樣。而你呢,放他們一個地方就百事放心了!錢沒賺到自己先快活起來!陶志遠!你如能改掉花心,玩的心,在工地上和工人同吃同住,把事情管好、做好,我倒欽佩你了------”
陶志遠嘟噥道:“這工地上哪能住------”
謝春梅更火!“工人們能住你為啥不能?你如今做老板了是么!你忘了自己什么出身的!你不是也這樣過來的嗎?我謝春梅不圖你什么,就圖你曾經苦難過,圖你能爭氣日后有個出息!哪怕眼前多苦幾年,平平安安積點錢,在上海灘站穩腳跟,為了夕兒,為了家鄉父母------”說到這里她再也忍淚受不住,臉一轉潸然而下。
那陶志遠最怕謝春梅提往事和父母!他和謝春梅是蘇北同鄉人,兩人的母親沾點親緣,兩家有來有往。那陶志遠自小不好好讀書,常惹是生非,家鄉的人都不什么看得起他。中學畢業出外打工,不了他這方面特別聰明,學得也快,沒出幾年人家不會的他都會了,到后來一般的建筑圖也能看得懂,成了老板手下領班人物。他還有超人的賺錢嗅覺和敏感,會瞞著老板跟客戶接觸。先是拉上幾個小弟兄攔活賺外快,后來門道熟了,膽子越做越大,積累了些小資本,籌計開公司。從此回轉老家氣派大不一樣。
謝春梅的父親一個普通人,體弱多病,還有個弟弟年小得多,家中事全仗母親操持。為減父母負擔,她高中畢業放棄了升學,有個表姐在村頭開商店,她就隨著做,歷練歷練。不出兩年,“小女初長成”!出落得一派小家碧玉模樣,四鄉傳揚,這一來,難免引得些閑散無聊子弟,上店來尋事挑引。謝春梅母親開始覺得女兒不該埋沒在這塊地方!正好鎮上有人開廠招工,讓去應聘,果然被招錄了,一時倒安心。想不到沒多久,廠子老板打起謝春梅主意來!他是已成家的,老婆在廠掌管財務,所以不敢放膽,放著長線吊魚;把謝春梅從車間提拔到辦公室,常被留下開會加班,慢慢接近。那婆娘就在身邊的事豈不嗅出味道!又都同四鄉八鄰知根知底的!因而一不吵二不鬧,暗向謝春梅父母透底,求援。也湊巧,時逢年頭上,陶志遠隨父母去謝家走動,見著春梅,這下掉了魂,回來死纏父母幫他說親。一個窮僻之地農家女兒,能去上海闖蕩很是不易,陶志遠外貌還不錯,謝春梅在母親的規勸下,允了陶家提親,不久便完了婚,跟著到上海并助他開起公司。
謝春梅每回到陶家十分乖順,節儉恭讓很是討陶志遠父母歡心。陶志遠父母人前毫不隱違常夸媳婦,小兩口回來有口爭時,兩老只數落兒子,所以他是畏著謝春梅幾分的。現在聽她提到家鄉父母,生怕她翻些舊話,趕緊道:“不多說了!我明天住到工地上去就是!”
謝春梅還不罷休!“你住到工地上去?叫誰相信?我還沒問你,那個叫辣妹的是什么樣人?你是不是要住到她那里去!今天你非得說清楚——”
陶志遠知道不把那個辣妹說清楚是過不了關,好在他一路上已有備在胸。答道:“她是何兆熙跟我一起玩時認識的。我因為手頭緊,浦東工程進場要花不少錢,這幾天在盤算‘鋼材市場’那筆欠款,半年沒去要了,今天我約了他們的財務主管,到她那里喝酒玩,不了正事還沒開口電話追來了。”
“如此說來還是我不對!攪了你們的好事?是我胸窄多心?不寬厚?不仁道?”見陶志遠張口結舌她不堪再理,復把被子抱起扔他身上,奮力將他推出,大聲道:“我不聽你講故事,睡隔壁去!”
(16)
江南的入夏幾乎和霉雨期的來臨同時揭開序幕,有十來天連日陰霾綿綿,雨水時斷時續,今天早上隱隱還聞有雷聲,似乎對夢醒的人宣告,別指望見太陽。
余福生已有兩天未出門,把冰箱內些積剩全消耗了光。本打算出趟門買一些,看著天色還是改變了主意,在家里料理開家務,泡下一杯濃茶,開啟老唱機,拉來一張大藤椅坐到長窗邊看書,坐那里雙目矍鑠,神滿氣足。忽聽得桌上的手機鈴聲短促一響!他不常開機,友人中也沒幾個知道號碼的,有些好奇。拿來一看一條短信,姚秋萍發來的;“余哥,今上午一樁生意也沒有------”無了下文。知道她孤身店中寂寞無聊。
最近兩人見面頻繁了。余福生有了討好方法,只要見著鮮果、美食,定會買些給姚秋萍,她一喜歡坐旁邊看著吃也高興,還多了談談說說的話題。這一來,隔個三、四天不見便生起思念來。起身到長窗前,抬頭看雨還下很大,一皺眉,待收小些再說吧!于是手機乃桌上一擱。
姚秋萍很少遇這樣情況!今日店堂開門來,整半天無一人上門,就連門外路過的人也十分稀少。先頭還好,店內整理整理、打掃打掃,于后便閑得再難經受。向余福生發出個短訊后佇立店門往外張看。見遠處雨點如簾,茫茫一片;近處屋檐的落水串墜如珠,打在石板上濺起數寸高水花;偶或有人門前走過都步履匆匆,無意向店內一瞥。寒瑟瑟春意擾人,聲滴滴冷雨添愁,在濕潤空氣逼迫下,只感心猿意馬,焦躁不安,站那里漸漸的思緒逸散開去------
姚秋萍前夫是個身軀魁梧面容英俊,很招女人注目的男人,與她是天造地設,令人羨眼的一對。別的不說,當年倆人的結婚照,曾被一家照相館放大了,展櫥窗里好幾年。前夫原是一家紡織廠的技工,九十年代初,隨著上海產業改型廠子內遷了,他便賣斷了工齡,拿了一萬多塊補償款,流落到社會。正愁著生計,經介紹到江蘇某地,給私人老板干開模具活,收入較原先大為豐厚。但在國營廠混慣的,私人老板出你工資是要干活匯報的,不知要累出多少倍!只一年他不耐手工之勞,再說這種鄉鎮企業位置偏僻,日常全無樂趣,攢下些錢回了上海,在些朋友唆使下過起游蕩生活。那時代收音機、錄像機一類小家電不少自南方水貨過來,他參與倒賣過,也販過外煙,炒過股票,賺了的全在跳舞場麻將臺揮霍掉了,虧了的自認倒霉,再無力去追補。后來連他退職一筆錢也揮霍光,只靠著姚秋萍一人工資生活,夫妻兩成天只有惡言相對。
姚秋萍原是一家國有醫療器材廠銷售員。廠子不大,主要生產針筒、量具、手術器械一類常用醫具,產品價值雖不大,因是易損易耗物品,市場占有率高銷量穩定。姚秋萍生產線上工人出生,但聰明好學,不只自身業務,推拿針灸多樣經過培訓,拜過師,又口才好善于交際,所以銷售業績明顯領先同事,非常受領導贊賞。對于丈夫的不端,一來念著女兒還小,二來丈夫表面上還聽著自己的話,伏著自己管,不忍心分手而已。終于后來發生的事讓她的生活發生了轉折性的改變。
有個名叫殷長根的同事,原是和姚秋萍同在銷售科,后來辭了職。在一次行業訂貨會上驀地出現在她眼前,油頭滑面春風得意,給了張名片,儼然成了一家外地私企銷售總代表。市場開放了不免你爭我奪。殷長根拉她到一角,說了自己經歷,又大夸所在企業,言辭一轉示意她放放水,把客戶引到他那里,不容姚秋萍推說,一個紙包硬塞在她手里。姚秋萍大致有數,心中忐忑不安,回到家方敢打開看,見是用報紙包的整整一萬塊!九十年代中期的中國,這一萬塊不是個小數字!更何況她家正境況不妙之際,教姚秋萍枕著錢一個晚上沒睡安穩。第二天,稚嫩膽小的她乃心有余悸,帶上錢欲伺機還給殷長根。哪知在訂貨會上再沒見他出現,這令她不知將錢如何辦好。過后每天上班提心吊膽的,警覺耳邊風聲,如此有一月多。
一天她正準備下班,接到一個電話,是殷長根打來的,約她外面吃飯,知道該他跟自己攤牌了。應約去的路上姚秋萍作下準備,見了面一坐下便直言;我是要靠廠子一輩子吃飯的!你說吧!要怎么幫你?能幫則幫,否則拿回錢去------聽似嘴里很硬,其實在考量殷長根有多少鬼點子。
殷長根混跡市場幾年,早善于藏奸伏詐。他撇開話題,先各種市場怪聞亂吹一通,再將姚秋萍一陣恭維,于后才悠然道;你要幫我還不簡單!一種是新客戶,不知廠里底細的,你故意在售價上,或交貨日期上作些障礙,他們要跟你論說,就趁機介紹我的產品,許他們有回扣不就成了!還一種是關系很鐵的老客戶,開門見山許他們好處也不會出事!至于我這里,一保證回扣豐厚,二絕對守口如瓶------
姚秋萍仰靠椅背細一思量,手頭關系很深的客戶不少,略挑一二,依他所言大致還做得!殷長根知她心動又道;這一萬塊只是你的交際費用,以后每有一筆業務過來另有所酬,不會虧待你的!姚秋萍哪想以后許多!這一萬塊在手倒實實在在!她想得蠻好,為著那一萬塊小心著做,只要讓他心里過得去,自己適可而止見好就收!諒不至于翻破臉皮!哪知事情的發展全不在她掌控之中。
其實那殷長根機關深著,只待你走出第一步。原來姚秋萍自進廠日起,是廠里公認一支廠花,即使她嫁人以后,身邊還不乏蜂蝶之輩貪婪眼光,殷長根就是一個!他也是銷售部的,只因長得毗牙削腮相貌平平,只有暗中追慕之分,拍馬討好也挨不著,更何況正而八經多說幾句話。于今不同了!他有錢有地位了!有一次他回老廠一趟,名片亂發,那些科長、主任什么無不前來套近乎,有的干脆托他找個后路;那姚秋萍也然,跟著別人聲聲‘殷老板’的,全無往昔清高神態,這令他舊念復菛想入非非。所以殷長根打開姚秋萍這道口子,是有一石二鳥之謀。現在姚秋萍肯合作,自然令他心花怒放。沒多久果然她有業務介紹來,殷長根寧可自己一分不賺,也要給足她!這不算,來往中請她高檔飯店吃飯,不時送她些小禮品,緊拉住關系等候時機。
時機來了!凡偷偷摸摸之事,吃著甜頭便不再會輕易縮手。姚秋萍見殷長根言而有信、誠待自己,手腳越來越放開。終于有一天,不知如何走漏的風聲,廠里察覺了她吃里爬外的行徑,被領導找了去談話。證人確鑿,事出有據,她連一句申辯的話也說不出。領導還算顧全她,只按廠紀處理,扣三個月獎金,罰她到裝配車間做工人。她瞬間絕望了!扣錢還忍受得住,回車間那不顏面丟盡嗎!愧羞之下假托有病,躲在家里不敢去上班。
殷長根嗅覺靈敏很快知曉了,天賜良機,放出的線可收了!上她家道;姚秋萍呀,難道你還戀著那個廠!怕天下沒吃飯的地方還什么?我知道你們夫妻長久不睦,干脆離了婚跟我走吧!只要你離我也離,一齊發家致富,長久享樂不更好么!此時際,姚秋萍的前夫終日混跡舞廳,夜不歸宿,已到無懼分手地步!再說和殷長根接觸一多,也覺得他不十分厭眼!一推一拉之下,她終于屈下頭更弦改轍,與前夫辦妥了離婚手續,和殷長根同居了。
熟料好景不長,國營企業做不過私營,私營做不過合資。姚秋萍跟著殷長根合拍了沒幾年,一方面她的銷售關系日漸枯竭,另一方面市場競爭嚴酷,兩人日子也難過起來。那殷長根頭腦靈活,悄悄轉向藥劑收購、販賣行當,乃成天忙進忙出、電話不斷,風光得很;而姚秋萍則常常孤守在家聊無事事!倆人從收入到交往圈子都日漸拉開距離,她變得要依靠殷長根,成天在家里做飯燒菜伺候他,這是她無法忍受的!終于跟殷長根攤牌,要不離了婚和自己結婚,而且所有收入全部交出!要不補她一筆損失費分手!殷長根也爽快,愿意拿出十萬,她沒爭就接受了。這筆錢成了她于后開店的資本。
一晃數年過去,已到四十出頭了。女人到那歲月韶華雖過,保養好的豐韻猶存,姚秋萍也是。錢不富裕也不拮據,而生活情趣越感貧乏起來。她去過幾家婚介所,看了嚇一跳,天下好男人都無了影蹤,年齡適合自己的更寥若星辰,而未婚和欲再婚的剩女一大堆,不由暗中生急。從此再不孤芳自賞了,留意起身邊人來。因為生意關系離不開店,接觸的人顧客居多,內中也有矚意她的,或是她看得過去的,可一交往拿來比比前夫相貌差遠!比比殷長根機靈不及!無聊中逢場作戲的好過幾個,都時日不長成過眼煙云。
春節前街道‘聯誼會’上,她被余福生一曲所唱神采打動。她不懂京劇,但余福生演繹的是角色,感情抒發高昂激揚,看得出其內在的修養!她從沒交往過有藝術才氣之輩,一時自抑不住,主動搭識上。一路交往過來,見他穩重而開朗,脾氣性情無可挑剔,學識閱歷明顯高于自己,孤身有房都合心意,唯一不足就是年齡差大了些,但與他站一起,外形上一個大阿哥,一個小阿妹,看不出什么!算算相識已有半年多,半年!對她來說還有多少個“半年”可流逝?春風秋月、夏暑冬寒,每個節令的變化,都無影地被催促著。此生是否會有更好機緣是料不定的,眼前的余福生倒實實在在可以交往!
另有一點,那些她結交過的男人大多一個模樣,兩廂話語一投機或交往略多,便急吼吼的拿舉動出來!余福生則相反,穩沉過頭了,他若多加幾分沖動,關系絕不止現在這樣!也正由于他的穩沉,使她多了出分格外興趣!好比對弈,高手面對棋局膠著,會招數迭變;又如狩獵,數逮不著,獵人會更執著地去追逐!不過近來看得出,余福生明顯有主動的跡像,這會閑著倒是個說話好機會。這么一路想過來,時間一長覺腿下酥軟起來,再無等待耐心。想著久不盤店了,趁著有空去清點一下也好,于是轉身上樓。
上樓的扶梯在她座位后面,有道移門遮著,門不全開看不見。姚秋萍到樓上,卻見堆貨的房間一扇窗子半開著,雨已打濕了好多包裝紙箱。急急上前關窗,哪知再用力推它,動也不動。這一下她又想到了余福生,于是下樓來,用手機又給發了條短訊。這回知他肯定會來,坐下后桌子內拿出一面小鏡子,修理起眉毛來,神態非常認真。
一連兩個短訊余福生坐不住,心想不管如何去一趟再說。他放下書本又仰頭看天色,雨反而比剛才大了。回進身來對著鏡子把頭發擼了擼、衣領整一整,再從房內拿了把雨傘出了門。雨太大,那把傘只能勉強遮住身子,到得她店中,膝蓋以下全淋濕了。
姚秋萍見了抑不住喜上眉梢,急速站起身來;“你來了!傘放那水盆里------”
余福生放罷傘嘆道:“這會雨又大了,你看我兩褲腳管------”
姚秋萍對外一看:“還真是的,你聽,又打雷了!”
余福生道:“難怪你店里人也沒有!都說鄉下農民要靠天吃飯,想不到大上海的生意人也要靠天吃飯。”
“是呀,我們這種生意人,其實比農民也好不到哪里,讓人看不上眼,請都請不動。余哥,你濕了難過嗎?”
“沒事!走動走動就干。”
“一條名牌好褲子吧!要淋壞了我可賠不起!”
“讓你笑話,我看不懂名牌跟不名牌有何區別!你呢?”
“我以前迷過名牌,后來知道多半大興的。想想也是,中國這么多人,人人都穿得起的名牌,它離坍招牌也不遠了!一次有個身穿‘夢的嬌’體恤的人來我這里治頸椎,我一眼認出他是在菜場給人洗脫排油煙機的,我走近他還聞得衣服上濃濃的一股油膩味!從此凡穿那一路貨的讓我見了就惡心!”
余福生聽后放聲大笑,暗暗佩服姚秋萍目光厲害。“你呀!什么人到你眼里都像照X光一樣要看到骨子。不說這些,叫我來不是聞什么味道的吧!”
姚秋萍也笑了:“在樓上,你隨我來——”言罷推開移門,扭動腰肢噔噔上樓。
余福生跟在身后,踏上樓層見一個木板隔出條夾道,所隔一側有三個小門都關著,不知里面什么場所。夾道盡頭一個大房間,門開著,堆滿了包裝紙箱,窗子也被遮擋了一半。姚秋萍對那窗子一指。他走近去,看得到兩個窗扇間留著手掌大的空隙,有雨打入來淋濕了不少紙箱和地面。余福生先把紙箱一一搬開了,用手一推那半開的窗扇,它動也不動。俯下看窗子底部,并無異物,沉一沉氣用全力推去,只聽‘嘎’的一聲,窗扇合上。
姚秋萍一旁嘆道:“是要你來,叫我一個女流之輩如何弄得動它。余哥,往后天熱了要開怎么辦?”
“大概是滑輪壞了!待天好我叫做窗子工人來修一修即可。”說罷余福生再把搬開的紙箱一個一個原位搬回去。
姚秋萍待他事畢,對緊靠樓梯口一道門一指:“去洗洗手吧——”
余福生依著所指走前去,推開門來見是個衛生間,還有淋浴設備,小而周全也很干凈。洗畢回出,見姚秋萍站隔壁個門口候著他。走她身邊向里看,那是由大房間分隔出來的一個小間,里面有張床,床單潔白;床頭邊有張小擱幾;擱幾旁一個落地衣架和一個座椅;擱幾上方有扇掛有布簾的小窗;墻上有空調;靠門放了個立地治療儀,整個看來十分簡潔明了。他回想起第一次到她店來時,問她腰椎病能不能治?姚秋萍說他若要治上樓即可,她說的治療地方一定就是這里了。
姚秋萍見他光愣著看,解道:“余哥你腰椎不好,我新到了一種進口的藥水,用了它再照療效果非常好,今天給你試試怎么樣!”
余福生道:“我腰椎盤好久沒痛、沒發了------”
姚秋萍對他兩眼一斜:“你這個書呆子,又不是吃藥有副作用,它治的是病表,不痛不發也會舒服的!一個機器還要保養呢,何況是人!”
余福生不由得跟著她入里內,到窗邊向外看,對面與一個居民小區的高樓相距不遠,回身轉來在床上坐下。
姚秋萍把空調打開。回頭道:“把外褲脫下了趴著臥倒,照療一個小時你褲子也干了,不正好么!”
余福生聽后猶豫,擔心脫下只一條短褲了!
姚秋萍十分干練,伸手到他褲腰間一拉;“還怕難為情么?我是醫生呀!你到醫院看病也難為情呀?”說著她指指自己身上白衣褂。
余福生再不猶豫了,脫了鞋,再脫下了長褲趴倒床上。
姚秋萍先把長褲在衣架上掛起,轉身來把他上衣撩開,露出了腰背間一大塊皮膚,拿來一個立地的照療儀,打開后調整一下角度,讓光束對準了裸露部位,說了聲‘不要動’,站起身來走了下去。
約莫照了數分鐘,一股輻射熱量讓余福生感到腰背上血脈在擴展,血液開始加速流動,舒服起來。小房間里很安靜,只聽那雨點打在窗上滴答作響,催人入眠。
隔會姚秋萍進來,隨手將門推上。她手上拿個盤子,上有個淺黃藥水的瓶子,還有消毒棉花等東西,放床邊擱幾上。拉來椅子在床邊坐了下來,柔聲問:“余哥!感覺怎么樣?舒服么?”
“嗯,很舒服------”
姚秋萍一笑道:“舒服還在后面呢!”她把藥水調弄一番,準備工作做畢起身到床邊,手拇指順著他的腰椎由下往上一節一節按摸,不時問:“有感覺嗎?”
余福生道:“我聽醫生說是第四,到第五節之間。”
“那是這里了。”姚秋萍在手指上加了點力。
余福生立刻出反應!“喔唷,輕點——”
姚秋萍道:“你還不知道自己毛病,我指頭一壓就清楚了。趴好,別動!”然后她拿來棉花球,沾了瓶內藥水在他腰背上涂著,來回好幾遍,然后把照療儀調低了,照射強烈些。做罷站起身來走到窗邊,對窗外看了會待那藥水散發,約莫五分鐘,將窗簾拉上并蓋嚴實。這一來房間里就剩余福生腰背上鍋蓋大小一個光圈。
余福生被涂藥水后先感到一陣陰涼,再經強光一照,所涂著部位似有無數個小針尖,密密地在刺扎著一般。這回床一動,他轉頭去看,見姚秋萍已半坐到床上,而且把白外褂脫了,上身只一件背心樣衣服,薄薄的衣料緊裹身子,顯胸腹鼓鼓的。
姚秋萍見他看來,回他春波一蕩,這令余福生一陣心跳,趕緊閉上了眼睛。
姚秋萍把照療儀推高了些,雙手拇指在他背上揉著,由外向內,先緩后疾,時輕時重,口中不時嬌柔地問:“余哥,舒服嗎!”
余福生雙目緊閉只輕嗯幾聲。揉著揉著感覺到背上的手慢慢地向上,擴展到肩胛部位,再慢慢地向頸椎,全身肌肉隨之完全放松,異常舒服------不一會感覺她身體也在慢慢向自己近攏來,幾能聞到她臉上的粉香,聽到她輕微的氣息------忽地耳朵感到了她落下的一絲長發,癢癢的,回頭看她目光專注,累得雙頰緋紅,額上細微的汗珠沁出,不禁出自心底感動,終于一股勇氣上來,嚯地坐起一把摟住了她:“嫁給我吧——”
姚秋萍伸手把照光儀關了,整個房間被黑暗吞沒,身子軟軟地倒向余福生。
空中遠遠一陣滾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