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社會世情小說(2)
- 最后一片葉子(譯文名著精選)
- (美)歐·亨利
- 4951字
- 2018-04-27 16:34:49
索比對自己從背心最底下的一個紐扣往上部分,很有信心。他的臉剛刮過,外衣怪體面的,配有一條簡易活結領帶,黑顏色,很整潔,是感恩節一位女傳教士送的。要是能靠近飯桌,不引起懷疑,勝利就屬于他了。他露在桌面上的半身,不會招來侍者的懷疑。索比想,一只烤野鴨差不多,再來一瓶夏布利酒,然后是一塊卡門貝干酪,一小杯清咖和一根雪茄。雪茄一元一根就可以了。全部費用不會過高,不致引起管理層窮兇極惡的報復,而野鴨肉足以讓他填飽肚皮,高高興興上路,去他的冬季避難所。
然而,一進飯店門,領班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磨損的褲子和破爛的鞋子上。一雙強壯的手,利索地把他扭過身來,不聲不響急忙將他推到人行道上,使那只險遭不測的野鴨,逃脫了不體面的命運。
索比離開了百老匯大街。看來,美食并不是一條路,可以通向他所垂涎的海島。他必須考慮另找門路進入監獄。
在第六大街街角,一家商店的櫥窗十分引人注目。只見燈光閃耀,窗玻璃后面的貨物擺放得精巧有致。索比撿起一塊大鵝卵石,扔向櫥窗,打碎了玻璃。人們紛紛奔向街角,帶頭的是一個警察。索比一動不動站著,雙手插在口袋里,笑容可掬地面對著銅鈕扣。
“作案的人呢?”警官激動地問道。
“你難道不認為我可能跟這有關系嗎?”索比說,口氣里不無譏嘲,但很友好,仿佛在跟好運打招呼。
在警察的腦子里,索比根本不可能是線索。打碎玻璃窗的人是不會待著不走,跟法律的忠仆聊天的。他早就該逃之夭夭了。警察看到,半個街區開外有個人奔跑著去趕車子。他取出警棍,開始追趕。索比繼續游蕩著,心里很懊喪,居然兩回都沒有成功。
街對面有一家不很招搖的飯館,供應那些胃口大而錢包小的顧客。店里器皿粗,氣氛濃,但湯很稀,餐巾薄。索比走了進去,沒有引起懷疑,腳上還是那雙易遭非議的鞋子,身上穿的是那條會泄密的褲子。他坐在餐桌旁,吃了牛排、煎餅、炸面圈和餡兒餅。然后,他向侍者透露了實情,自己沒有財運,身無分文。
“好吧,準備叫警察吧,”索比說。“別讓老子等著。”
“你甭想要警察伺候你,”侍者說,嗓音糯糯的像奶油蛋糕,眼睛紅紅的像曼哈頓雞尾酒會上的櫻桃。“嗨,騙子!”
兩個侍者干凈利落地將索比扔了出去,他的左耳碰在了粗糙的人行道上。他像木匠打開曲尺一樣,一個關節繼一個關節爬了起來,撣去衣服上的灰塵。讓警察拘捕仿佛只是一場玫瑰夢,海島似乎非常遙遠。一個警察站在相隔兩個門面的藥店前,哈哈大笑,朝街的一頭走去。
索比穿過了五個街區,才鼓起勇氣再去求人逮捕他。這次他碰上了一個機會,傻乎乎地自以為是“十拿九穩”了。一個外貌端莊悅目的少婦,站在櫥窗前,悠閑地瞧著刮須用的杯子,以及墨水臺。在櫥窗兩碼以外的地方,一個神情嚴肅的大個子警察,斜靠在一個消防水栓上。
索比打算扮演一個卑鄙討厭的調戲者角色。他的獵物長相那么典雅脫俗,近旁的警察又那么認真,他不由得相信,自己的手腕很快就能感受到警方舒適的鐐銬了,保證他在那個整潔宜人的小島上找到冬季的棲身地。
索比整了整女教士贈送的簡易領帶,把縮進的袖口拉到外面,將帽子斜戴到迷人的角度,側身挨近少婦。他向她做了個媚眼,突然咳嗽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又是傻笑,又是假笑,厚顏無恥地使出調戲者一連串可惡伎倆。索比側眼看見那個警察緊盯著他。少婦向一旁移動了幾步,繼續全神貫注地看著刮須用的杯子。索比緊隨著,大膽地走到她身旁,抬起帽子說:
“啊哈,小妞兒!不想到我院子里去玩玩嗎?”
那個警察仍舊看著他們。被騷擾的少婦只要伸手一招,索比差不多就得上路,去他與世隔絕的天堂了。他已在想象,自己能感受到警察局舒適的暖意了。少婦面對著他,伸出一只手,拽住索比的衣袖。
“當然,小兄弟,”她高興地說,“要是你能請我喝啤酒。要不是警察看著,我早就同你說話了。”
少婦玩起了常春藤攀附橡木的花招,粘住了索比。索比沮喪地從警察身旁走過,似乎注定要與自由結緣。
到了下一個街角,索比甩掉伙伴逃跑了。他在一個街區停下了腳步,那里有最輕松的街道、最輕快的心情、最輕巧的誓言和最輕靈的歌劇。穿裘皮的女人和著厚大衣的男子,冒著冬寒快活地走動著。索比突然擔心,一種可怕的魔力在發威,使他無緣受到拘捕。這一念頭讓他感到有點驚慌。這時,他看到另一個警察在一家華麗的劇院前神氣活現地閑蕩,便立刻抓住了“擾亂治安行為”這根救命稻草。
在人行道上,索比拔直喉嚨大嚷,嗓音沙啞,一派酒后胡話。他又是跳,又是叫,又是罵,鬧得天翻地覆。
警察轉動著手里的警棍,回過身去,背對索比,同一個公民說了一通。
“是耶魯的小伙子們,慶祝他們給哈特福德學院吃了個零蛋。有些吵鬧,但并不礙事。我們接到指示,隨他們鬧去。”
索比悶悶不樂,停止了勞而無功的叫嚷。難道沒有一個警察會逮捕他?在他的想象中,海島似乎成了不可企及的阿卡狄亞[6]。迎著寒風,他扣好了單薄的外衣紐扣。
一家雪茄店里,他看到一個穿著講究的男子,對著搖曳的火種在點雪茄,進門時把絲綢傘放在了門邊。索比走進去拿了傘,慢悠悠地走掉了。點雪茄的男子急忙跟了上來。
“是我的傘,”他厲聲說。
“啊,是嗎?”索比帶著譏諷的口吻說,小偷小摸之外又加了羞辱的罪名。“好吧,干嘛不叫警察?是我拿的。是你的傘呀!為什么不把警察叫來呢?角落上就站著一個。”
傘主放慢了腳步。索比隨之也慢了下來,預感到命運又要跟他作對了。警察好奇地看著兩人。
“當然,”那位持傘人說——“事情——是呀,你知道,這些誤會是怎么產生的——我——假如這是你的傘,我希望你原諒我——今天早上,我是在一個飯館里撿到的——要是你認出來是你的傘,那么——我希望你——”
“當然是我的,”索比惡狠狠地說。
原來那位傘主退卻了。警察匆匆朝一個戴夜禮服斗篷的高挑金發女郎跑去,扶她穿過街道,因為兩條馬路之外,一輛市內有軌電車正在逼近。
索比朝東走去,穿過一條正在改建,掘得坑坑洼洼的街道。他怒悻悻地把傘扔進土坑,咕噥著罵起那些戴頭盔拿警棍的人來,自己一心想要落入他們手掌,卻被他們看作是一個永遠正確的國王。
最后,索比來到東邊一條街,那里燈光昏暗,不大喧鬧。他朝著麥迪遜廣場走去,回家的念頭還在,盡管這個家不過是公園的長凳。
但是,在一個異常靜謐的角落,索比停下了腳步。這里有一個古怪的老教堂,結構散漫,建有山墻。一扇紫色的窗戶,射出柔和的光來。不用說,一個風琴師在撥弄琴鍵,保證下一個安息日彈好圣歌。美妙的音樂從那里傳來,飄進索比的耳朵,打動了他,把他牢牢地粘在了鐵欄桿的卷曲形圖案上。
月亮高懸,皎潔寧靜。車輛稀少,行人寥寥。麻雀帶著睡意在屋檐下嘰嘰喳喳。這一刻完全是鄉村教堂墓園的景色。風琴師彈奏的圣歌,把索比膠在了鐵欄桿上,因為他曾經很熟悉圣歌。在那些日子里,他生活中擁有母親、玫瑰、雄心、朋友、一塵不染的想法和衣領。
索比靈敏的頭腦,老教堂的感染力,兩者相結合,使他的心靈突然產生了奇妙的變化。他立刻驚慌地審察起自己落入的火坑、墮落的日子、可恥的欲望、無望的企盼、受損的才智和卑劣的動機,這一切構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霎那間,他內心也激動地和新的感受共鳴了。他被瞬間的強烈沖動所驅使,決計跟絕望的命運抗爭。他要把自己從泥坑中拔出來,重新成為一個男子漢,征服附身的惡魔。時間還來得及,自己還算年輕。他要重樹雄心,毫不畏縮地去實施。那些莊嚴而甜蜜的風琴音符,在他內心燃起了一場革命。明天,他將去喧鬧的市中心找工作。一個毛皮進口商曾答應給他一個趕車人的職位。明天他要去找他,把那個工作要下來。他要在世上活出個名堂來。他會——
索比感覺到一只手搭在他胳膊上。他急忙轉過頭來,凝視著警察的一張闊臉。
“你在這兒干什么?”警官問。
“沒有干什么,”索比說。
“那就跟我走吧,”警察說。
“在島上關三個月,”第二天早上法官在警庭說。
【財神和愛神】
老安東尼·洛克沃爾,是洛氏尤里卡肥皂的制造商和業主,已經退休。他坐在自己第五大街大廈的圖書室,瞧著窗外,笑了起來。他右側的鄰居,勢利的俱樂部會員格·范·舒賴特·蘇福克-瓊斯,出門來到等候著的汽車前,照例對肥皂皇宮正面高處的意大利文藝復興雕塑,不屑地扇了一下鼻孔。
“沒出息的老家伙,擺什么架子!”前肥皂大王議論道。“小心讓伊甸博物館把這個凍僵了的老涅謝爾羅達[7]要了去。明年夏天,我偏要把這房子漆成紅的、白的、藍的,看他那個荷蘭鼻子翹得有多高。”
隨后,這位從來不樂意打鈴的安東尼·洛克沃爾,走到圖書室門口,大叫了一聲,“邁克!”聲音之響,不減當年在堪薩斯草原嗓音刺破云霄那會兒。
“告訴我兒子,”安東尼對應召的仆人說,“走之前到我這兒來一下。”
小洛克沃爾一進圖書室,老人就擱下報紙打量他,光滑紅潤的大臉盤上,露出既慈祥又嚴厲的表情。他一只手揉亂了蓬松的白發,另一只手把口袋里的鑰匙搖動得叮當作響。
“理查德,”安東尼·洛克沃爾說,“你用的肥皂花了多少錢?”
理查德有點吃驚,從大學回家才六個月,摸不透父親的脾氣。父親就像第一次參加聚會的姑娘,有很多出人意料的舉動。
“我想是六元錢一打,爸爸。”
“你的衣服呢?”
“一般說來是六十元左右。”
“你是一個紳士,”安東尼毅然說。“我聽說那些紈绔子弟花二十四元買一打肥皂,花一百多買一套衣服。你可以隨便花的錢,比誰都不少,但你一直是既體面又有節制。如今我用的肥皂,還是老牌尤里卡——不僅出于感情,而且是因為這是最純的產品。你花超過一毛的錢買一塊肥皂,那你買的只是劣等香料和標簽。對你這一代,你這樣的地位,你這樣家境的年輕人來說,五毛錢買一塊肥皂已經很不錯了。我說過,你是個紳士。據說,三代才能造就一個紳士。這種說法已經過時。金錢可以造就紳士,造得跟肥皂油脂一樣滑溜。金錢已經把你造就成了一個。啊呀,也幾乎造就了我。我跟左鄰右舍兩個荷蘭裔老紳士差不多一樣粗魯,一樣討厭,一樣沒有教養。就因為我買下了他們之間的房產,他們夜里便睡不著了。”
“有些東西金錢是辦不到的,”小洛克沃爾說道,心里有些沮喪。
“聽著,別這么說,”老安東尼吃驚地說。
“我每次只為錢而賭錢。我查了百科全書,從頭查到‘Y’,想找一個錢買不到的東西。下個星期,我打算把附錄都查一遍。天底下我最看重的就是錢。你說說,什么東西用錢買不到。”
“首先,”理查德回答,心里有點怨,“錢不能把人買進上流社會的小圈子里。”
“啊!真買不到?”這位“萬惡之源”的衛士咆哮著。“你倒說說看,要是當年第一代阿斯特[8]沒有錢買統艙票到美國,哪里還會有你們今天的小圈子?”
理查德嘆了一口氣。
“我正要說這事兒呢,”老頭說,已不像剛才那么大聲嚷嚷了。“我就是為這把你叫來的。你有點不對頭了,孩子。我留意你兩個禮拜了。說出來聽聽。我想,24小時內我能搞到1100萬,房地產不計。要是你的肝臟出了問題,‘逍遙游號’就停在海灣,上好了煤,兩天之內起航去巴哈馬群島。”
“你猜得不壞,老爸,相差不遠。”
“哈哈,”安東尼說,來了興致,“她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在圖書室內來回踱起步來。這位粗魯的父親身上的友情和同情心,足以掏出他的心里話來。
“為什么不向她求婚呢?”老安東尼追問道。“她會搶著要你呢。你有錢,有貌,為人正派。你的手是干凈的,不沾尤里卡肥皂。你上過大學,不過這點她不會在乎。”
“我沒有機會,”理查德說。
“創造一個呀,”安東尼說。“帶她出去到公園里走走,或者乘干草馬車夜游,要不,陪她從教堂走回家。機會!哼!”
“你不知道社交的磨房是怎么運轉的,老爹。她是轉動磨房的一股溪流。她的每小時,每分鐘,都是幾天前就排定的。我一定得把那個姑娘弄到手,老爸,不然,對我來說,這個城市永遠是漆黑的泥潭。而我又不能寫信——我做不到。”
“嘖嘖!”老頭說。“你是想告訴我,憑我這么多錢,你還不能跟一個姑娘待上一兩個小時?”
“我已經拖得太晚了。后天中午,她就要乘船去歐洲,在那里待兩年。明天晚上,我要單獨見她幾分鐘。這會兒她在拉奇蒙特姑媽家。我不能上那兒去。不過,她允許我明天晚上備好馬車,到中央大火車站去接她,她坐的是八點三十分到達的火車。我們會飛快駛過百老匯大街,趕往華萊克劇院。在劇院門廳,她母親和同包廂的人在等著我們。你想,在那種只有六七分鐘的情況下,她會聽我表白嗎?不會。而在劇院里,或者看戲后,我還有什么機會呢?沒有。不行,老爸,這團亂麻,用你的錢是解不開的。金錢買不到一分鐘時間,要不然,有錢人會活得更久。蘭屈萊小姐出航之前,我沒有希望同她交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