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社會世情小說(3)
- 最后一片葉子(譯文名著精選)
- (美)歐·亨利
- 4999字
- 2018-04-27 16:34:49
“好呀,理查德,我的孩子,”老安東尼高興地說。“現在你可以到你的俱樂部去了。幸好不是你的肝臟出問題。可別忘了常到廟里給財神老爺燒幾炷香。你說金錢買不了時間?嗯,當然,你不可能出錢叫人包扎好‘永恒’,送到你的住宅,不過我看到時間老人路過金礦,腳后跟給石頭磨得全是青腫呢。”
那天晚上,埃倫姑媽來了。她心情溫和,多愁善感,滿臉皺紋,被財富壓得直唉聲嘆氣。她的兄弟正看著晚報,她走到他身邊,開始攀談起來,話題是情人的苦惱。
“他全告訴我啦,”安東尼兄弟打著哈欠說。“我對他說,我的銀行存折由他支配。隨后,他就開始說起錢的壞話來。說是錢幫不了忙,又說上流社會的規矩,是一群千萬富翁扳不動的,動一碼都不行。”
“啊,安東尼,”埃倫姑媽說,“我希望你別把錢看得那么了不起。財富碰上真情實感就完了,愛情的威力實在太大。他要是早點講該多好!她不可能拒絕我們的理查德。可是現在,我怕太晚了。他沒有機會向她求愛了。你所有的金銀財寶都不可能給你兒子帶來幸福。”
第二天晚上八點,埃倫姑媽送來一個蟲蛀過的盒子,取出一枚老式別致的戒指,給了理查德。
“今晚戴上它,侄子,”她央求著。“是你母親給我的。她說會給你的愛情帶來好運。她讓我等你找到心上人了交給你。”
小洛克沃爾虔誠地接過戒指,在小手指上試了試。戒指滑到手指第二節上停住了。他按男人的習慣,取下戒指,放進背心口袋。隨后打電話叫馬車。
八點三十二分,在車站嘰嘰呱呱的人群中,他逮住了蘭屈萊小姐。
“我們決不能讓媽媽和其他人等候,”她說。
“上華萊克劇院,越快越好!”理查德忠心耿耿地說。
馬車一陣風似的經過第四十二街,朝百老匯駛去。然后,經過一條星光閃耀的小路,這條路把夕陽下柔軟的草地和清晨巖石嶙峋的小山連接了起來。
到了第三十四街,小理查德急忙開啟車窗,吩咐趕車人停車。
“我掉了個戒指,”他爬出車子,抱歉地說。“是我媽給我的,我不想讓它丟了。我不會耽擱你一分鐘——我看到它落在哪兒。”
不到一分鐘,他拿著戒指回到了馬車上。
但就在那一分鐘里,一輛穿越市區的車子正好停在了他們的馬車前面。趕車人想往左面借道,但一輛重型快運車擋住了去路。他想往右邊試試,卻還得倒退,避讓一輛不該停在那兒的家具運送車。他想往后退,但掉了韁繩,出于責任感開始罵罵咧咧。總之,他被堵在了車輛和馬匹的一片混亂之中。
這是一次道路堵塞,有時候這種堵塞會突然弄得大城市里商業停頓,活動中止。
“干嗎不往前趕路?”蘭屈萊小姐不耐煩地說。“我們要遲到了。”
理查德從座位上站起來,四下張望著。他看到了一條車輛的洪流,有大篷車、大卡車、馬車、運貨車和有軌電車,把百老匯、第六大街和第三十四大街的岔路口大片地方,堵得水泄不通,仿佛一個胸圍26英寸的少女,硬要擠進22英寸的緊身褡去。而在所有的橫馬路上,各類車輛都急匆匆吼叫著全速駛向交匯點,闖入散亂的汽車群,剎住車輪,動彈不得,喧嚷聲中又增加了司機的咒罵。曼哈頓的所有車輛,仿佛都擠軋在他們周圍了。人行道上,成千上萬的人在觀望,連其中最老的紐約佬也沒有見過如此規模的交通堵塞。
“真對不起,”理查德入座時說,“不過,看來我們給堵在這兒了。一小時內擁堵緩解不了。都怪我,要是我沒有掉戒指,我們——”
“讓我瞧瞧那個戒指,”蘭屈萊小姐說。“既然沒有辦法,我也就無所謂了。反正看戲也沒勁。”
那天晚上十一點,有人輕輕地敲起了安東尼·洛克沃爾的門。
“進來,”安東尼叫道。他身穿紅色晨衣,讀著一本海盜冒險小說。
敲門的是埃倫姑媽,看上去像個頭發花白不小心流落人間的天使。
“他們訂婚了,安東尼,”她輕聲說。“她答應嫁給我們的理查德。去劇院的路上他們堵了車,費了兩個小時,乘坐的馬車才脫身。
“啊呀,安東尼兄弟,別再吹噓錢的力量有多大了。真愛的一個小標志——一枚象征愛情天長地久、超越金錢的小戒指,才是我們的理查德找到幸福的原因。他在街上丟了戒指,下車去找了回來。還沒能繼續趕路,就出現了堵車。他們的馬車陷在里面的時候,他向心上人求愛,她當場就答應了。比起真誠的愛,錢不過是糞土,安東尼。”
“好吧,”安東尼說。“很高興這孩子如愿以償了。我告訴過他,這件事我會不惜代價,如果——”
“可是,安東尼兄弟,你的錢有什么用呢?”
“姐姐,”安東尼·洛克沃爾說,“我的海盜陷入了倒霉的困境。他的船剛被鑿壞,而他能很好判斷錢的價值,不想任它沉沒。我希望你讓我把這一章繼續看下去。”
故事到這兒該結束了。我也像讀者諸君一樣,滿心希望到此結束。但是我們還得尋根究底,看看事實真相。
第二天,一個系圓點藍底領帶,雙手紅通通,自稱叫凱利的人造訪了安東尼·洛克沃爾的住宅,并立刻被接進了圖書室。
“好吧,”安東尼說,伸手去拿支票簿。“這鍋肥皂熬得真好。讓我想想——你預支了5000元現金。”
“我自己墊了300元,”凱利說。“我得超出預算一點點。運貨快車和馬車,一般是5元一輛。但是大卡車和兩匹馬拉的車,卻漲到了10元。電車司機要價10元。一些貨車隊要20元。警察宰得最兇,要50元,我付了兩個,其余的都是20元和25元。可這不是干得很漂亮嗎,洛克沃爾先生?幸虧威廉·埃·布雷迪[9]不在室外的小小堵車隊現場,我不想讓威廉妒忌得心碎。而且,我們從來沒有排練過。小伙子們很準時,分秒不差。兩小時之內,連一條蛇都到不了格里利[10]塑像下。”
“這兒是1300,凱利,”安東尼說,撕下一張支票。“1000元是給你的,還有300元是你墊付的錢。你不會瞧不起錢吧,凱利?”
“我?”凱利說。“我準會把發明貧窮的人揍一頓呢。”
在門邊,凱利讓安東尼叫住了。
“堵車那會兒,你有沒有在什么地方看到過,”他說,“一個赤裸裸的胖男孩[11],拿著弓,往四處射箭?”
“嗯,沒有,”凱利迷惑不解地說。“我沒有看到。要是正像你說的,怕是我還沒到那兒,警察就把他抓走了。”
“我想這小家伙是不會在場的,”安東尼哧哧地笑著說。“再見,凱利。”
【雙面人哈格雷夫斯】
諸位,彭德爾頓·塔爾博特少校是莫比爾人。他和女兒莉迪亞·塔爾博特小姐來華盛頓定居,在離最清靜的大道50碼的地方,選擇了一幢供膳宿的房子。那是一種老式的磚砌樓房,帶有門廊,門廊下直立著高高的白色圓柱。幾棵偉岸的洋槐和榆樹遮蔽著院子,一棵當令的梓樹把粉紅色和白色的花,雨點般灑在草地上。沿著籬笆和小徑,是一排排高高的黃楊灌木。正是這個地方的南方風貌,讓塔爾博特父女賞心悅目。
在這幢舒適的私家膳宿房,他們預訂了房間,包括塔爾博特少校的一間書房。少校正在撰寫一部書的最后幾章,那書叫《亞拉巴馬州軍隊、法院和法庭瑣憶》。
塔爾博特少校是個很老派的南方人。在他眼里,現代社會很乏味,也沒有什么可取之處。他的思想還停留在內戰前時期,那時,塔爾博特家擁有數千畝種植棉花的良田,以及從事耕種的奴隸;他們的家宅是酬賓擺闊之地,招徠的客人都是南方的貴族。他承繼了那個時期的一切,舊有的自豪感、面子觀念、老派的拘禮以及(你也許會想到的)服飾。
這類衣服,五十年內自然沒有人做過。少校盡管個子很高,但行起派頭十足卻已過時的屈膝禮來,禮服的衣角照樣拖到地上,他稱這樣的屈膝禮為鞠躬。這種服飾,甚至令華盛頓人都感到驚奇,雖然他們對南方議員的禮服大衣和寬邊帽,早就習以為常了。一位寄宿者稱這為“哈伯德神父”袍,的確,這套衣服腰高,下擺大。
少校的衣服怪里怪氣,襯衣前胸的大塊地方,都是皺褶和纏結,戴的是一根狹長的黑領帶,領帶的結常常滑到一邊。在瓦達曼這樣一流的膳宿房,這身打扮既討人喜歡,又引人發笑。一些百貨公司的年輕職員,自稱常要“戲弄他”,讓他談最感親切的題目——他親愛的南方傳統和歷史。談話中,他會隨意引用《瑣憶》這部書。但他們都小心翼翼,不讓他看透心中的謀劃,因為盡管他已經六十八歲,但入木三分的灰色眼睛會死死地盯著你,弄得其中最大膽的也很尷尬。
莉迪亞小姐是個三十五歲的老姑娘,圓鼓鼓的小個子,頭發梳得溜光,緊緊地盤在頭上,看上去更加顯老。她一樣是個老派人,但和少校不同,并沒有抖露南北戰爭前的榮耀。她懂得勤儉度日的常理,家里一應賬務,全由她打理,有人上門要賬,也由她接待。膳宿和洗衣賬單之類,少校很不屑,也很厭煩。這些東西不斷送來,非常頻繁。少校覺得納悶,為什么不能在方便的時候一次性結清呢——譬如說,《瑣憶》出版,付了稿費的時候?莉迪亞小姐會一面沉著地繼續干手中的縫紉活,一面說,“只要錢還能維持,我們可以過一天付一天。要不,就得合在一起付了。”
瓦達曼太太的寄宿者幾乎全是百貨公司職員和生意人,白天大都外出,但其中一位,從早到晚都待著。這是個年輕人,名字叫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這里的每個人都以全名稱呼他——他受雇于一家很受歡迎的雜耍劇院。近幾年來,雜耍已上升到了備受尊敬的地位,而哈格雷夫斯又那么謙和有禮,所以瓦達曼太太不會反對把他放在膳宿者的名單上。
哈格雷夫斯是劇院里有名的多面手方言喜劇演員,擅長于演多種角色,德國人、愛爾蘭人、瑞典人和黑人等。哈格雷夫斯雄心勃勃,常常談起自己的宏愿,決心在正統戲劇中大顯身手。
這個年輕人似乎迷上了塔爾博特少校。只要那位紳士一開始回憶他的南方,嘮叨某些生動無比的軼事,哈格雷夫斯往往是聽眾中最專注的一個。
少校私下里稱他為“演員”,并一度露出疏遠之意。可是,這個年輕人態度隨和,對老紳士的掌故顯然又很欣賞,很快便把老紳士徹底俘獲了。
不久,兩人便成了莫逆之交。少校騰出每個下午,把書稿念給他聽。說到某些軼事,哈格雷夫斯會恰到好處地笑出聲來。少校十分感動,一天對莉迪亞小姐說,哈格雷夫斯這個小伙子很機靈,對舊政權懷有真誠的敬意。談起往昔的日子——要是塔爾博特少校愿意談,哈格雷夫斯會聽得入迷。
像幾乎所有回憶往事的老人一樣,少校喜歡在細枝末節上打轉。他一旦描繪起老種植園主輝煌,乃至君王似的日子,就會沉思良久,回憶出替他牽馬的黑人的名字,或是某件小事發生的確切日期,或是某年生產的棉花的包數。但哈格雷夫斯從來沒有不耐煩,或者不感興趣。相反,他會就那個時期生活相關的各類話題,提出問題,而且總能得到及時的回答。
他談到獵狐呀,負鼠晚餐呀,黑人住處的方形舞會和黑人民歌呀,還有種植園屋子大廳舉行的宴會,那時方圓五十英里內都發請帖;還有偶爾跟相鄰的紳士們鬧的口角;還有少校為了基蒂·查默斯跟拉斯白恩·卡伯特森的決斗,基蒂后來嫁給了南卡羅來納開墾地的主人;還有莫比爾海灣獎金可觀的私人游艇賽,以及老奴隸古怪的信仰、不節儉的習慣和忠心耿耿的美德——這一切都吸引著少校和哈格雷夫斯,兩人一談就是幾小時。
晚上,有時劇院的事了結之后,年輕人上樓到自己房間,少校會出現在書房門口,躬著身子招呼他進屋。哈格雷夫斯進了房間,會看到一張小桌子上放著水瓶、糖碗、水果和一大束新鮮的綠色薄荷。
“我想,”少校會這樣開始——他總是一本正經的——“你也許已經發現,你的職責——在你就業的地方——是夠艱巨的,使你,哈格雷夫斯,難以欣賞一個詩人寫作時很可能會想到的東西,也就是給自然消除疲勞的‘甜漿’——我們南方的一種冰鎮薄荷酒。”
看少校調酒也讓哈格雷夫斯著迷。少校動起手來著實像個藝術家,也從來不改變操作過程。他搗碎薄荷的動作多優美!他估計的成分多精確!他多么講究!多么周到!他添加了紅紅的水果,同墨綠色的合成飲料相映。然后,他把精選過的麥管插進亮晶晶的飲料深處,請你品嘗,顯得好客而又有風度。
在華盛頓住了大約四個月后,一天早上,莉迪亞小姐發覺他們幾乎身無分文了。《瑣憶》已經完稿,但是出版商并不理會亞拉巴馬常識和智慧的結晶。父女倆雖然出租了莫比爾的一幢小房子,但租金收不回來,已經拖欠了兩個月,而本月的膳宿費三天后就得付清。莉迪亞小姐把父親叫來商量。
“沒有錢了?”少校露出驚奇的神色說。“為了這些小錢,三番五次把我叫來,真讓人惱火。說實在,我——”
少校在口袋里找了找,只找到兩塊錢,又把它塞回背心口袋。
“我得立刻著手解決這個問題,莉迪亞,”他說。“請你把傘給我,我馬上到市中心去。區議員富爾漢姆將軍幾天前答應過我,會施加個人影響,讓這本書早日出版。我這就到他的旅館去,看看他想了什么辦法。”
莉迪亞露出悲哀的微笑,看著他扣上“哈伯德神父”袍的扣子離去,又像往常那樣在門邊停下來,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晚天黑時他回來了。議員富爾漢姆好像已見過讀稿的出版商。那人說,如果書中的軼事經過仔細刪削,去掉一半左右,消除充斥全書的地區和階級偏見,他可以考慮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