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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社會世情小說(4)

少校勃然大怒,但一見莉迪亞小姐,便遵守自己的行為規范,恢復了平靜。

“我們得弄到錢,”莉迪亞小姐說,鼻子上端露出一絲皺紋。“把那兩塊錢給我,今天晚上我要打電報給拉爾夫叔叔,問他要些錢來。”

少校從背心上部口袋取出一個小小的信封,扔在桌子上。

“也許我欠慎重,”他和顏悅色地說,“不過,這點錢少得可憐,所以我買了今晚的兩張戲票。這是一個寫戰爭的新戲,莉迪亞。在華盛頓首次演出,我想你很樂意去看看。據說,戲里對南方的態度很公正。說實話,我自己也想看。”

莉迪亞小姐雙手往上一甩,默默地露出失望的神情。

不過,票子既然已經買了,總得充分利用。于是,那天晚上,他們坐在劇院里,聆聽著活潑的序曲,連莉迪亞也不由得想到,那一刻要讓煩惱退居次位。少校呢,穿著潔白的襯衫和那件與眾不同的袍子,紐扣都扣得嚴嚴實實。一頭白發,梳理得卷曲溜光,確實顯得高雅華貴。帷幕升起,開始了第一幕“一朵木蘭花”,舞臺上出現了典型的南方種植園場景,少校塔爾博特顯得頗感興趣。

“啊呀,你瞧!”莉迪亞小姐大聲叫道,指著節目單,擠了一下他的胳膊。

少校戴上眼鏡,順著她的手指,看起“演員表”那行字來。

韋伯斯特·卡爾霍恩上校:扮演者H·霍普金斯·哈格雷夫斯。

“這就是我們那位哈格雷夫斯先生,”莉迪亞小姐說。“那一定是他首次登臺,演出他自己說的‘正統戲劇’,我為他高興。”

到了第二幕,韋伯斯特·卡爾霍恩上校才出場。他一上臺,少校塔爾博特就哼了一聲,兩眼瞪直,仿佛泥塑木雕一般。莉迪亞小姐也含糊地小聲尖叫起來,還揉亂了手中的節目單。原來卡爾霍恩上校化妝得跟塔爾博特少校幾乎一模一樣,猶如兩粒豆一般相像。長而稀疏根部卷曲的白發;一副貴族派頭的鷹鉤鼻子;前胸皺巴巴滿是纏結的寬大襯衫;狹小的領帶,領結幾乎歪戴到了一只耳朵下面,看上去完全是少校模樣的翻版。此外,他穿的那件袍子,同少校那沒有先例的衣服完全一樣,使這番模仿真正到了家。這套服裝領子很高,很寬松,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流行的腰身,密密層層的鑲邊,前下擺比后下擺長一英尺,這種袍子是不可能按別的式樣仿制的。從那一刻起,少校和莉迪亞小姐著了魔似地坐著,觀看一場仿冒塔爾博特的表演,恰如少校事后說的那樣,看著一個高傲的塔爾博特“在腐敗的舞臺上,陷入慘遭誹謗的泥坑”。

哈格雷夫斯演來得心應手。他抓住了少校的細小特征,說話的腔調、口音、語調、自命不凡的架勢,學得分毫不差——為了達到舞臺效果,一切都作了夸張。他表演了那絕妙的鞠躬,少校深情地認為那是一切敬禮的典范。經他這一表演,觀眾中便突然爆發出熱情的掌聲。

莉迪亞小姐端坐不動,不敢窺視父親。有時候,她會舉起放在父親身邊的手,掩住臉,仿佛要遮蓋自己的笑容,因為她盡管并不贊同這樣的表演,但還是忍不住要笑出來。

哈格雷夫斯的大膽模仿,在第三幕達到了高潮。這是上校在自己“窩”里招待鄰近種植園主的場景。

他站在舞臺中央的一張桌子旁邊,朋友們成群圍著他。他嘮嘮叨叨,說著“一朵木蘭花”中那段獨一無二,富有個性的獨白,一面熟練地給聚會調制冰鎮薄荷酒。

塔爾博特少校靜靜地坐著,但氣得臉色發白。他聽著自己最好的故事被轉述;他的寶貝理論和愛好被公之于世,細加描繪;《瑣憶》中所反映的理想被戲弄、夸張和歪曲。他最喜歡講的故事——他跟拉斯白恩·卡伯特森的決斗,也沒有被放過,只不過講起來比少校更富激情,更自負,更有生氣。

獨白以古怪、有趣、機智的小小演講作結束,說的是制作冰鎮薄荷酒的藝術,一面說,一面還用動作來幫忙。在舞臺上,塔爾博特少校微妙而好炫耀的技藝,被再現得幾乎分毫不差,從他十分講究地處理香草——“即使是多加了千分之一谷粒的壓力,先生們,你榨取的就不是這棵天賜植物的芳香,而是苦澀”——到精選麥稈。

本場結束,觀眾中響起了暴風雨般的歡呼聲,對表演贊賞備至。演員刻畫這類人物,那么準確,那么有把握,那么透徹,劇中的主要人物反而黯然失色。觀眾反復歡呼,哈格雷夫斯走到幕前鞠躬致意,他有些孩子氣的臉,因為勝利的喜悅而漲得通紅。

莉迪亞小姐終于回過頭來,瞧著少校。少校薄薄的鼻翼,像魚鰓一樣扇動著。他把兩只顫抖的手都放在椅子扶手上,要使自己站起來。

“我們走吧,莉迪亞,”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可惡的——褻瀆。”

他還沒能完全站起來,莉迪亞就把他拖回到了座位上。

“我們要待到最后,”她斷然說。“你難道想抖露原創的袍子,來為復制品做廣告嗎?”于是兩人一直留到最后才走。

演出的成功,一定弄得哈格雷夫斯那晚遲遲才睡,因為第二天早飯和中飯時,他都沒有露面。

下午3點左右,他輕輕地敲了敲塔爾博特少校的書房門。少校開了門,哈格雷夫斯雙手捧著一大摞早報進了屋——因為太得意了,沒有注意到少校的舉止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昨晚,我非常成功,少校,”他得意地開腔了。“我有機會一顯身手,而且我認為,獲得了成功。《郵報》是這么說的:

“他以荒唐的夸張、離奇的服裝、古怪的用詞、老式的家族自豪感、真正的好心腸、苛刻的榮譽感、可愛的單純,來理解和刻畫舊時南方的上校,在今天舞臺的人物刻畫上,可謂是最出色的。卡爾霍恩上校的袍子本身,就是天才的產物。哈格雷夫斯先生俘獲了觀眾。

“對一個首夜出場的演員來說,這番話聽來怎么樣,少校?”

“我很榮幸,”——少校的口氣,顯得不祥地冷淡——“昨天晚上觀看了你出色的表演,先生。”

哈格雷夫斯頓時神色慌亂。

“你也去看了嗎?我不知道你會——我不知道你喜歡看戲。啊,我說呀,塔爾博特少校,”他坦率地大聲說,“你別生氣。我承認,從你那兒得到了很多啟發,使我把這個角色演好。不過你知道,演的是一種典型,而不是個人。觀眾能理解,就足以說明這一點。那家劇院一半的觀眾是南方人,他們認可這個戲。”

“哈格雷夫斯先生,”少校說,依然站著,“你不可原諒地侮辱了我。你嘲弄了我本人,出賣了我的秘密,利用了我的好客。如果我認為你還知道一點紳士的秉性,或者應有的秉性,那么我就要向你挑戰,盡管我是一個老人。我請你離開我的房間,先生。”

演員顯得有點惶惑,似乎難以充分理解老紳士的這番話。

“我真抱歉,讓你生氣了,”他遺憾地說。“這兒的人看問題,跟你們那兒的人不同。我知道,有人為了能將自己的個性搬上舞臺,好讓公眾認識,連賣掉半座房子都在所不惜。”

“他們不是亞拉巴馬人,先生,”少校盛氣凌人地說。

“也許不是。我的記性不錯,少校。讓我從你的書里引用幾句吧。在——我想是在米勒奇韋爾——舉行的宴會上,有人向你祝酒,你致答詞時說了這樣的話,并有意印成文字:

“北方人只有在情感和熱忱能轉化為商業利益時,才有此類感情可言。只要不帶來金錢的損失,他們會不怨不怒,忍受別人對他自己或親人名譽的詆毀。他施舍起來出手大方,但事先必得大造聲勢,把事跡鐫刻在銅板上。”

“難道你認為這樣的刻畫,比昨晚你看到的卡爾霍恩上校的形象更公正嗎?”

“這段描寫,”少校皺著眉說,“不是沒有依據的。有些夸——演說總該允許有一定自由度。”

“那么表演呢,”哈格雷夫斯回答。

“問題不在這里,”少校堅持著,寸步不讓。“這是針對個人的諷刺,我絕不寬容,先生。”

“塔爾博特少校,”哈格雷夫斯說,露出迷人的微笑,“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想讓你知道,我從來沒有想要侮辱你。在我的職業生涯中,一切生命都是屬于我。我索取需要的,能夠取到的,并讓它回歸舞臺。好吧,如果你愿意,就讓事情到此為止吧。我進來看你是為別的事情。我們交朋友有幾個月了,我打算冒再次得罪你的危險。我知道你缺錢用——別在乎我是如何發現的,膳宿房不是能保守這類秘密的地方——我希望你讓我幫你脫離困境。我自己也常常陷入這類困境。整個季節,我的收入不錯,還積了些錢。這兩百塊錢——甚至還可以再多些——你盡管用——等你有了——”

“住嘴!”少校伸出雙手,喝道。“看來,我的書畢竟沒有說謊。你以為你的金錢是什么軟膏,可以治療一切名譽的創傷。無論如何,我不會接受一個點頭之交的借款。至于你,先生,我寧可挨餓,也不愿考慮剛才談論過的,經濟上為解一時之困而接受侮辱性的施舍。我請求重復我的要求,請你離開我的公寓。”

哈格雷夫斯二話沒說走了。而且當天搬出了房子,晚餐時,瓦達曼解釋說,他已搬到更靠近市區劇院的地方。在那兒,“一朵木蘭花”連續一周的演出已經預訂出去了。

塔爾博特少校和莉迪亞小姐的境況十分急迫。在華盛頓,沒有誰可以讓少校無所顧忌地伸手借錢。莉迪亞小姐給拉爾夫叔叔寫了信,但值得懷疑的是,這位親戚恐怕也自身難保,不一定能幫上忙。少校不得不向瓦達曼太太鄭重致歉,說膳費要遲交,“房租要拖欠,”還含糊其辭地提及“匯款會晚到”。

終于,一個根本沒有料到的人來解救了。

一天傍晚,看門的女傭上樓來說,一個老黑人要見塔爾博特少校。少校吩咐把他帶到書房里來。一個老黑人立刻來到門口,手里拿著帽子,向少校鞠了一躬,一只腳笨拙地擦了一下地板。他的衣著十分得體,穿的是一套寬松的黑色西裝。又粗又大的鞋子,金屬般閃亮,看得出來是用高溫上光的。他濃密的頭發已經灰白,幾乎全白了。一個黑人,過了中年以后很難估猜他的年紀。這一位也許像塔爾博特少校一樣,有些年歲了。

“你肯定不認得我了,彭德爾頓少爺,”他一開口就這么說。

聽到這老式而熟悉的稱呼,少校便起身上前。毫無疑問,這是舊種植園里的一個黑人。可是他們都早已遣散,少校既聽不出他的口音,也認不出他的臉來。

“我想是認不得了,”他和氣地說,“除非你能幫我回憶一下。”

“你不記得辛迪家的莫斯了嗎,彭德爾頓少爺?戰爭一結束我們就搬走了。”

“等一等,”少校說,用手指尖擦起額頭來。跟那些親切的日子有關的事,他都喜歡回憶。“辛迪家的莫斯,”他記起來了。“你是照看馬的,馴馬駒子。不錯,我現在記起來了。投降以后,你改名為——別提醒我——米切爾,去了西部——到內布拉斯加去了。”

“是呀,先生。是呀,”老人的臉綻開了愉快的笑容——“確實是他,沒有錯。是內布拉斯加。是我——莫斯·米切爾。他們現在叫我莫斯·米切爾老叔。老爺你爸爸,給了我一群騾駒子,作為本錢。你還記得那些騾駒子嗎,彭德爾頓少爺?”

“我好像記不起來了,”少校說。“你知道,戰爭的第一年我就結婚了,住在古老的福林斯比地區。不過,坐下,坐下,莫斯叔叔。我看到你很高興。但愿你發財了。”

莫斯叔叔坐了下來,小心地把帽子放在座位旁邊的地板上。

“是的,先生。近來我干得很風光。我才到內布拉斯加那會兒,他們都圍著我看那些騾駒子。在內布拉斯加,見不到這樣的騾子。我把它們賣了,得了300塊。是的,先生——300塊。”

“然后我開了個鐵匠鋪,賺了點錢,買了些土地。我和老太婆養了七個孩子,兩個死掉了,其他的都還不錯。四年前,鐵路通了,在我的土地上要造一個城鎮監獄。所以,彭德爾頓少爺,莫斯叔叔的現金、財產和土地,合在一起已經有幾千塊的家當了。”

“我聽了很高興,”少校親切地說。“聽了很高興。”

“你的那個小丫頭,彭德爾頓少爺——你叫她莉迪亞小姐的那個——我敢肯定,那小不點兒已經長大,誰也認不出她來了。”

少校走到門口,叫道:“莉迪亞,你來一下好嗎?”

莉迪亞小姐從房間里出來,已完全是大人樣子,但面帶愁色。

“啊呀呀!我是怎么說的?我知道這孩子長得很好。你不認識莫斯叔叔了,孩子?”

“這是辛迪嬸嬸的莫斯,莉迪亞,”少校解釋道。“你兩歲的時候,她離開森尼米德去了西部。”

“哎呀,”莉迪亞小姐說,“莫斯叔叔,在那個年紀,是很難盼我記得你的。我很高興,像你說的一樣,我‘長得很好’而且早就很幸運。不過即使我記不起你了,我還是很高興見到你。”

她確實很高興,少校也如此。某種鮮活而可以觸摸的東西,把他們同愉快的往昔聯系在一起。三人坐著,聊起過去的日子,少校和莫斯回憶種植園的時日和情境,相互糾正和提醒著。

少校問老人,離家大老遠地來干什么。

“莫斯叔叔是一個好奢侈的人,”他解釋道,“來參加這個城市的浸禮教大會。我不傳道,但在教堂里是個住宿的長老,能夠支付自己的費用,所以他們派我來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們在華盛頓呢?”莉迪亞小姐問道。

“有一個黑人,在我落腳的旅館干活,是莫比爾人。他告訴我,一天早上看見彭德爾頓少爺從這幢房子里出來。”

“我來的目的,”莫斯叔叔繼續說,他的手伸進口袋——“除了看看家鄉人,——是把我欠彭德爾頓少爺的錢還給他。”

“欠我?”少校吃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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