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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社會世情小說(1)

【最后一片葉子】

華盛頓廣場西面,有一個小區,街道像發了瘋似的,分割成小小的長條,稱為“小巷”。這些“小巷”,相互構成奇特的角度和曲線。一條街自身也會交叉一兩回。有一次一位藝術家發現,這條街有其價值所在。設想一個討債的人,拿著顏料、紙張和畫布的賬單,穿行在這條路上,猛地發覺又回到了原地,欠賬卻分文未收得!

于是,藝術家們便很快到來,進了古雅的格林威治村,四處探聽,尋找朝北的窗戶、十八世紀的山墻、荷蘭的閣樓,以及低廉的房租。然后,他們從第六大街運來一些錫镴杯,一兩個火鍋,把這個地方變成了“聚居地”。

在一幢矮墩墩的三層磚房頂樓,休和瓊希建立了自己的畫室。“瓊希”是喬安娜的昵稱。兩人一個來自緬因州;另一個來自加利福尼亞。她們相遇于第八大街“德爾蒙尼克”飯店的和餐上,談起藝術、萵苣色拉和燈籠袖衣服,彼此十分投合,于是便共建了畫室。

那是5月。到了11月,一個冷酷無形,醫生稱之為肺炎的生客,大步在“聚居地”行走,冰冷的手指到處碰人。在東邊,這個蹂躪者肆意橫行,受害者成批被擊倒。但在長滿青苔、迷津一般的狹窄“小巷”,他踩踏的腳步卻來得緩慢。

“肺炎先生”并不是一個所謂有騎士風度的老紳士。一個小不點女人,被加利福尼亞西風吹得沒有了血色,并非一個拳頭通紅、氣急敗壞的老家伙的對手??墒黔傁?,還是遭到了他的襲擊。她躺在油漆過的鐵床上,幾乎一動不動,透過荷蘭式小窗的玻璃,瞧著鄰家磚房空空的墻壁。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醫生皺起灰白的粗眉毛,把休請到了過道里。

“她還有——就這么說吧,十分之一的機會,”他說,一面把體溫計的水銀甩落下來。“那個機會就在于她還想活下去。大家如果只顧著在殯儀館排隊,一切藥物也就無能為力。你那位小姐堅信自己活不成了。她心里還惦記著什么嗎?”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畫那不勒斯海灣,”休說。

“畫畫?廢話!她心里有值得思念的東西嗎?譬如男人?”

“男人?”休吹口琴似地哼了一下?!半y道男人值得——可是,不,醫生。根本沒有這回事?!?

“那么是由于虛弱了,”醫生說。“凡科學所能做到的,我都會盡力去做,用我的努力。但是,病人一旦數起自己葬禮隊伍中的馬車來,我就會把藥物的效率減去百分之五十。但要是你能讓她對今冬大氅袖子的新款式提一個問題,那我可以保證,她有五分之一的機會,而不是十分之一。”

醫生走后,休走進畫室,把一條日本餐巾紙哭成了一團紙漿。隨后,她拿著畫板,吹著爵士樂口哨,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瓊希的房間。

瓊希躺著,臉朝窗子,被單下幾乎沒有動靜。休以為她睡著了,停了口哨。

她架好畫板,開始給雜志的短篇小說作鋼筆畫插圖。青年藝術家得為雜志的短篇配畫,鋪平通向藝術的道路,而青年作者,為了鋪平通向文學的道路,創作了那些短篇。

休正在為故事的主角,愛達荷州牛仔畫一幅素描,在他身上添一條馬展用的漂亮馬褲和一副單片眼鏡。這時,卻聽見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重復了幾遍。她急忙趕到床邊。

瓊希眼睛睜得很大,瞧著窗外,在數數——倒數著。

“十二,”她說,一會兒后是“十一”;然后是“十”,接著是“九”;再后是“八”和“七”,那幾乎是連在一起說的。

休關切地瞧了瞧窗外。那兒有什么好數的呢?只有空蕩陰凄的院子,以及二十英尺外空空的磚墻。一根很老很老的常春藤,根部生節,已經老朽,往磚墻上爬了一半。秋日的寒氣摧落了藤葉,剩下幾乎光光的殘枝,還緊貼著風化了的磚塊。

“怎么回事,親愛的?”休問。

“五,”瓊希說,近乎耳語?!艾F在落得更快了。三天前差不多還有一百,數起來怪頭疼的,現在可容易了。又掉了一片。現在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么呀,告訴你的蘇迪[1]?!?

“葉子,在常春藤上。最后一片葉子掉下的時候,我也得走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醫生沒有告訴你嗎?”

“啊,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胡說,”休抱怨著,顯得很不屑?!袄铣4禾偃~子,跟你病好不好有什么關系?你以前很喜歡常春藤,所以才會這樣想,你這個淘氣姑娘。別犯傻。哎呀,今天早上醫生告訴我,你迅速恢復的機會是——聽聽他的確切說法吧——他說機會是十比一呢!那種機會,就跟我們在紐約乘有軌電車,或者路過一座新大樓一樣多。好吧,喝點湯吧,讓蘇迪回去畫畫,賣給編輯,為生病的乖乖買瓶紅酒,再買些豬排,讓她自己解解饞。”

“你不用買酒了,”瓊希說,眼睛仍盯著窗外?!坝值袅艘黄2?,我什么湯都不需要。只剩下四片了。天黑之前,我要看著最后一片葉子掉下來。然后,我也就去了。”

“瓊希,親愛的,”休說,朝她彎下身子,“你答應我閉上眼睛,不看窗外,等我干完活好嗎?明天我得交這些畫。我需要光線,不然,我就把窗簾拉下來了?!?

“你不能在隔壁房間畫嗎?”瓊斯冷冷地說。

“我寧可待在你身邊,”休說?!傲硗猓也幌胱屇憷隙⒅切┥岛鹾醯奶偃~?!?

“你一干完就告訴我,”瓊希說著閉上了眼睛。她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躺著,好似倒地的塑像,“因為我要看著最后一片葉子掉下來。我懶得等,也懶得想了,什么事兒都松手,就像一片可憐厭倦的葉子,直往下飄呀,往下飄。”

“想法兒睡吧,”休說?!拔业萌ソ胸悹柭蟻碜瞿L貎海嬰[居老礦工。我就走開一會兒,在我回來之前你可別動。”

老貝爾曼是個畫家,住在她們下面的底層。他已經60開外,胡子像米開朗琪羅[2]創作的雕像摩西的那樣,從森林之神般的頭上,沿著小魔鬼似的軀體,彎彎曲曲地垂落下來。在藝術上,貝爾曼一事無成,揮舞畫筆四十年,卻未能靠近藝術女神,連她的裙邊都沒碰到。他一直說是要畫一幅杰作,卻從來沒有動筆。幾年來,除了給商業畫或廣告畫之類偶爾涂上幾筆,什么也沒有創作。他替“聚居地”里雇不起職業模特兒的青年畫家當模特兒,賺點小錢。他喝杜松子酒過量,依舊談論他未來的杰作。至于別的,他還是個兇狠的小老頭,毫不留情地譏笑別人的軟弱。他把自己看作隨時待命的獵犬,專門保護樓上畫室里兩個年輕藝術家。

休找到了貝爾曼,渾身杜松子酒氣,待在樓下暗洞洞的窩里。角落里放著一個畫架,畫架上是一塊空白畫布,放置了二十五年,等候杰作的第一根線條落筆。休把瓊斯的胡思亂想告訴了他,并且擔心,瓊斯雖然還攀附在人生邊緣上,但像葉子那么輕,那么脆弱,一旦難以支撐,就會跟葉子一樣飄落下去。

老貝爾曼充血的眼睛顯然在流淚,他大聲喝斥著,對瓊希的愚蠢想法表示不屑,并加以嘲笑。

“胡鬧!”他嚷嚷道。“世上哪有這樣的傻瓜,因為該死的藤上掉下幾片葉子,就想著自己要死了。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不行,我不想為你的笨蛋隱士做模特兒。你怎么會讓這種傻事兒跑到她腦子里去呢?哎呀,可憐的小不點瓊希小姐?!?

“她病得很重,而且很虛弱,”休說,“高燒把她的腦子燒壞了,盡生出些怪念頭來。好吧,貝爾曼先生,你不愿意做模特兒,那就算了。不過,我認為你是個討厭的老——老客里空?!?

“你也真是個女人!”貝爾曼嚷道?!罢l說我不愿意?走吧,我跟你去。我費了半天口舌,說愿意為你效勞。行!像瓊希這樣的好人,可不能在這個地方病倒。有一天我會畫一幅杰作,然后我們都搬走。行啊,好啦?!?

他們上樓的時候瓊希睡著了。休把窗簾一直拉到窗臺上,并示意貝爾曼到另一個房間去。在那里,他們憂心忡忡地望著窗外的常春藤。隨后,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會。冷雨夾著雪下個不停。貝爾曼穿著藍色的舊襯衫,坐在一口倒扣著充作巖石的鍋上,扮作隱居的礦工。

第二天,休睡了一小時后醒來,發覺瓊希睜大了眼,呆呆地看著拉下的綠色窗簾。

“把窗簾拉起來,我想看一看,”她輕聲地吩咐道。

休疲憊地照辦了。

可是,看哪!在漫漫長夜,經受了狂風驟雨的襲擊之后,磚墻上居然還殘留著一片藤葉。這是常春藤上最后一片葉子。葉柄仍呈墨綠色,鋸齒形的葉邊卻因朽敗而發黃了。盡管如此,那片葉子依然無畏地掛在枝條上,離地面二十英尺左右。

“這是最后一片了,”瓊希說。“我以為夜里肯定要掉下來的。我聽見風在刮。今天,這片葉子會掉下來,同時我也要去了。”

“親愛的,親愛的!”休說,朝著枕頭低下憔悴的臉,“要是你不為自己考慮,那就為我想想吧。我怎么辦呢?”

但瓊希沒有回答。世上最寂寞的,莫過于一個靈魂準備去作秘密的遠行。當維系友情,維系人世的結,一個個松開時,那怪念頭似乎也把她纏得更緊了。

白晝漸漸逝去。但即使透過黃昏,也看得見這片孤葉貼在靠墻的葉柄上。后來,夜來臨了,又刮起了北風,雨依舊敲擊著窗戶,啪啪地從低矮的荷蘭式屋檐上落下來。

天剛亮起來,狠心的瓊希便吩咐拉開窗簾。

常春藤葉子依然還在。

瓊希躺著,久久地看著它。隨后她叫喚休。這時,休在煤氣灶上熬著雞湯。

“我是個壞姑娘,蘇迪,”瓊希說?!袄咸煊幸庠谀莾毫粝履瞧詈蟮娜~子,讓大家看看我有多壞。想死是一種罪孽?,F在,你可以端些雞湯給我,還有牛奶,攙點紅酒。還有——不,先拿一面小鏡子來,然后替我墊幾個枕頭,我要坐起來看你做飯?!?

一小時后她說。

“蘇迪,將來有一天我希望去畫那不勒斯海灣。”

下午醫生來了,離開時,休借故到了過道。

“機會對半開了,”醫生一面說,一面握住休瘦弱顫抖的手。“好好調養她,你會成功的?,F在我得到樓下去看另外一個病人。他的名字叫貝爾曼——我想是位藝術家,也得了肺炎。他又老又弱,病勢又兇險,已經沒有希望了,不過今天送進了醫院,讓他舒服些?!?

第二天,醫生對休說:“她已經脫離危險,你贏了?,F在要注意的是營養和照料——沒有別的了?!?

那天下午,休來到瓊希躺著的床邊,編織一條無用的深藍色羊毛披肩,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休伸出胳膊,連同枕頭一把抱住了瓊希。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小丫頭,”她說?!敖裉?,貝爾曼先生在醫院里去世了,死于肺炎。他才病了兩天。頭天早上,門房發現他在樓下住房里,痛苦而無奈,鞋子和衣服都濕透了,冰冷冰冷的。大家都無法想象,這么可怕的夜晚,他會去過哪兒呢。后來他們發現了一盞亮著的燈籠,一架拖動了地方的扶梯,一些散亂的畫筆,以及一塊調色板,上面調著綠黃兩種顏色——瞧瞧窗外,親愛的,墻上最后的一片藤葉,在風中紋絲不動,你不覺得奇怪嗎?哎呀,親愛的,這是貝爾曼的杰作——那天晚上最后一片葉子掉下的時候,他畫上去的?!?

【警察和圣歌】

索比躺在麥迪遜廣場的長凳上,不安地蠕動著。當大雁在夜空中發出尖叫,當缺少海豹皮大衣的女人對丈夫更加體貼,當索比在公園的長凳上不安地翻來覆去時,你可以知道冬天已經逼近了。

一片枯葉落在索比的膝頭。那是嚴寒遞上的名片。嚴寒對麥迪遜廣場的??褪株P照,每年到來之前都會及時預告,在十字街頭把名片交給北風,那位露天大廈的男仆,好讓那里的居民作好準備。

索比心里明白,為了抵御來臨的寒冬,已經到了由他組成單人事務委員會的時候,所以他在長凳上睡不安寧了。

索比過冬的雄心,并不算很大。他沒有考慮去地中海航游,沒有想到令人昏昏欲睡的南方天空,也沒有想去維蘇威海灣游弋。他一心向往的,是在島上[3]度過三個月。三個月里,吃飯、住宿和投合的伙伴,都有保證,又可免受北風和警察之苦。對于索比,這似乎是最值得神往的。

幾年來,好客的布萊克韋爾島一直是他冬季的寓所。那些比他更為幸運的紐約人,每年冬天都買好去棕櫚灘[4]和里維埃拉[5]度假的票子。像他們一樣,索比寒酸地準備著一年一度去島上的避難。現在,時候到了。前一天晚上,他睡在古老的廣場靠近噴泉的長凳上,把三份星期日報紙,分別墊在外衣底下,裹住腳踝,蓋在膝蓋上,但仍無法抵御寒冷。于是,去島上的念頭適時地變得強烈起來了。他鄙視以慈善名義為城里無依無靠的人提供的施舍。在他看來,法律比慈善機構更加仁慈。他自己有數不清的去處,市政府辦的和慈善機構辦的,都可以獲得符合儉樸生活的食宿。但對心高氣傲的索比來說,慈善布施是一種負擔。從慈善家手中得到的任何恩惠,都必須償還,不是用金錢,是用心靈的屈辱。就像有愷撒就有布魯圖一樣,施舍你一張床,你就得付出先沐浴的代價;給你一條面包,你得以個人隱私備受追查來償還。因此倒還不如去做法律的??停匆幷罗k事,君子私事不受非法干預。

索比一決定去島上,就當即著手來實現這一愿望。辦法很多,也很簡單。最舒心的辦法,是在一家昂貴的飯店美美地飽餐一頓,然后說無錢埋單,不聲不響地被交給警察。其余的事,一個好說話的地方法官自會去辦理。

索比離開長凳,步出廣場,穿過平坦開闊的柏油馬路,百老匯大街和第五大街交匯的地方,轉入百老匯大街,在一家燈火閃亮的飯店前停了下來。這里夜夜都聚集著有錢有勢的人,穿綾戴羅,觥籌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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