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瓦雷金諾(4)
- 日瓦戈醫生·下(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俄)帕斯捷爾納克
- 3072字
- 2018-03-12 15:30:41
“真是可憐啊。您這么說的話,我倒有點同情他了。您和以前不一樣了。過去您談到革命的時候還很心平氣和,并沒有這樣尖銳。”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這就是問題啊!什么事情都得有個度。已經過去這么長時間了,總應該有所結果了。但是你看,混亂和暴動是這些所謂的革命家唯一的愛好。他們可以不吃飯,也得去掌握整個世界。什么建設世界還有過渡時期就是他們的根本目的,除此以外他們別無所能。您知道他們為什么總是在做這些沒完沒了的準備工作嗎?因為他們的無能,對要做的任何事都沒有準備。但是生活的好壞和本領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為什么要讓這些胡鬧的行為取代我們真實的生活,為什么要讓契訶夫筆下的逃學生來主宰我們的生活呢?好了,輪到我來問您了!我們來的那天正是你們城里發生政變的時候。雙方交戰的時候您在不在城里?”
“哦,當然,我當時就在城里。到處都是火。我們差點沒把自己的命丟了。我剛才跟您說過,房子被炮彈震動得厲害。就在外面的院子里面,現在還有一顆沒爆炸的炮彈。太可怕了!搶劫,炮轟,和所有的政變一樣,一切可怕的事情都出現了。對這樣的混亂我早已見怪不怪,都快成為這方面的專家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白軍來的時候還是一樣!殺人,報私仇,敲詐,什么壞事他們都干過。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您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咱們的那位加利烏林,在捷克軍隊當上了總督之類的高官,是個人物了!”
“這個我曾有耳聞。您見過他嗎?”
“我們常常見面。幸虧有他幫忙,我才能夠救了好多人的命!掩護過好多人!說到他我們還是應該平心而論。他還是個好人,有紳士的做派,和哥薩克大尉、警察那群無恥之徒是不同的。但是那個時候,能夠有權有勢的都是那些小人,沒有什么正派的人能夠掌權。他曾經幫過我不少忙,說實話還真是要感謝他。您知道我們算是老朋友了。小時候我常去他住的院子里玩。那里住的都是鐵路工人。從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什么是貧苦和辛勞。也就是因為這些原因,我對于革命的態度和您還是不同,我更能夠理解和認同。革命給我帶來許多親切感。比如以前掃院子的人的兒子居然當上了上校,甚至可能當上白軍將軍。我不過是個歷史老師,家里又沒有當兵的,所以我是分不清楚這些官職的。就是這樣,日瓦戈,我幫助過許多人,也常常去看他,我們還經常會談到您。在政府的各個部門都有我的關系和靠山,當然各個方面也給我帶來不少的痛苦和損失。只有在那些愚蠢的書本里,人才會絕然分成兩個互不來往的陣營。在現實生活中,一切都是相互交錯在一起的。如果你想要在一生當中只扮演一種角色,在社會上只占有一個位置,那么你只能是一個卑微下賤的人。咦!你回來啦?”
一個扎著兩條小辮子的七八歲的小女孩走進房間。兩只眼睛的眼角吊著,顯得眼睛很小,透露出一副調皮的樣子。一笑起來,眉毛就微微揚起。雖然她沒進門前就知道家里有客人,但是她還是覺得有必要表現出驚奇,然后向客人行了一個屈膝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日瓦戈,一點都不羞怯畏懼。只有從小就在孤獨中長大并會思考的孩子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人。
“這是我的女兒卡堅卡。請您多多關照。”
“呵呵!以前在梅留澤耶沃的時候您給我看過她的照片。居然都長這么大啦,我都認不出來了!”
“你怎么在家里呀?我還以為你跑出去玩了。我一點都沒有聽到你進來。”
“我剛從墻壁窟窿里拿鑰匙的時候,看到那里有一只巨大的老鼠。嚇死我了,我叫著趕緊逃跑了。”
她說完做了一個鬼臉,把兩只調皮的小眼睛瞪得圓圓的,噘著嘴,就像是一條剛剛被釣起來的魚。
“好啦,你回自己的房間吧。我要請叔叔留下和我們一起吃午飯。等飯做好了我再叫你出來。”
“非常感謝您的邀請,但我還是要謝絕。自從我開始到城里看書,家里就改在六點吃晚飯了。我從來不愿意遲到,但是回去的路騎馬至少也得三個小時,有時甚至要四個小時,所以我才早早過來看您。非常抱歉,我坐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那再待半小時吧。”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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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您對我如此坦誠,我也應該向您說實話。其實您剛才提到那個的斯特列利尼科夫確實就是我的丈夫帕沙,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安季波夫。我曾經到戰爭的前線去找他,大家都傳言他已經死了,但是我不愿意相信。”
“您這么說我并不感到吃驚,因為我早聽說了各種傳言,思想上也有所準備。我認為那些謠言都是荒謬可笑的。所以,我才會無所顧忌地跟您聊到他,就好像我從來都沒有聽到類似的謠傳一樣。但是這些謠言太過荒謬,那個人我是見過的,我絕對不能相信你們之間有什么聯系或共同點。”
“日瓦戈,可這一切都是真的。斯特列利尼科夫就是安季波夫,他確實就是我的丈夫。我認同大家的看法。就連我的女兒卡堅卡也知道他就是她父親,并為此感到驕傲。就像其他革命者一樣,斯特列利尼科夫是我丈夫的化名,他不得不用假名字生活和工作。他攻打尤里亞金的時候,炮轟這里,他知道我們就在這里,但是他怕泄露了秘密,從來也沒有打聽過我們母女的下落和安危。這就是他的職責所在。如果他想知道我的態度的話,我也支持他這么做。當然您可能認為,我們母女至今平安、市蘇維埃能夠為我們提供現在的住地還有其他一些便利——這也暗中證明了他還是在秘密地關心我們。不過無論您怎么說,我也不會同意您的看法。我們近在咫尺,他居然可以抵制回家的誘惑!這也是我無法理解的。對于我來說這樣的行為不屬于生活的范疇,是一種我所無法理解的行為,這恰恰是羅馬時代的一種美德,當今最為盛行的一種做法。但是剛才您的一番話讓我受到了您的影響,開始接受您的一些見解和看法,但是我并不想這樣。我們不是同道中人,在一些細枝末節上我們的看法和理解也許是一致的,但是在大的原則和處事的態度上,我們還是互相敵對為好。我們還是再談談斯特列利尼科夫吧。您的有些話是有道理的,我也聽到了一些對他的譴責,確實讓我很寒心。此刻,他正在西伯利亞的前線,可憐的加利烏林曾和他是一個院子里的朋友,還曾經是同一戰線上的戰友,現在被他打得一敗涂地。加利烏林知道他的底細還有我和他的關系。但是他處處謹慎,雖然連斯特列利尼科夫的名字都會令他渾身發抖,也始終沒有讓我感覺到他知道一切。嗯,他現在就在西伯利亞。當他住在這兒的時候(他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都駐扎在這兒,就住在您上次見到他的那輛列車上),我多么希望能有機會見他一面。因為他有時候會到司令部去,司令部就設在科木奇的立憲會議軍事指揮部里。一切都像是命運的有意嘲弄。司令部進門處的廂房,以前我每次有事求見加利烏林,他都在那里接待我。比如,有一次士官學校的槍擊事件鬧得沸沸揚揚,士官們借口教官支持布爾什維主義,暗中伏擊他們。還有殘害、屠殺猶太人的事件。我們都算是這個城里的居民還同樣都是腦力勞動者,我的朋友當中有一半都是猶太人。在對那些猶太人用卑鄙的手段進行殘害時,我們除了憤怒、羞愧和憐憫以外,還總感覺到自己身處其中的尷尬,兩面為難,就連那種同情都似乎是被迫的,這種虛偽令我非常不快。
“那些曾經把人類從對偶像的崇拜中解放出來的人,現在又開始為把他們從社會的惡行里解放出來獻身。他們自己卻身不由己地忠實于那些迂腐的觀念,無法解脫,也無法超越自己的思想。
“他們沒有辦法融入于其他人之中,但是那些人的宗教基礎都是他們塑造的,如果他們可以很好地理解那些人的話,他們之間應該是非常親近的。
“也許迫害才是帶來這種無益的、致命的態度的根源,是帶來這種眾叛親離的孤立狀態的原因。但是這其中也還有源自內部的衰朽造成的疲憊。我并不喜歡他們那種類似嘲諷的自吹自擂。概念如此平庸,想象力如此匱乏。這實在令人不快,就好像老年人談往事、病人談自己的病一樣,您是否這么認為呢?”
“我倒沒有考慮過這些。我有個姓戈爾東的朋友也有你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