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瓦雷金諾(3)
- 日瓦戈醫生·下(諾貝爾文學獎大系)
- (俄)帕斯捷爾納克
- 5119字
- 2018-03-12 15:30:41
11
日瓦戈坐在閱覽室的最里頭,身邊堆滿了各種書。他的面前有幾種當地的統計表格和一些民族志。他想再借兩本關于普加喬夫起義的史學書籍,但是那位穿著黑絲上衣的女圖書管理員用她被手絹緊緊壓著的嘴唇輕聲對他說,每一個人一次不可以同時借出這么多的書,如果他想要借其他感興趣的書,那么必須先還掉一些書或者雜志。
日瓦戈聽后趕忙把那一堆沒有打開的書仔細瀏覽了一遍,從里頭挑出了自己認為最需要的,剩下的書都被他還掉,這樣他就能夠借那些對他更有吸引力的歷史書了。他全神貫注地翻閱各類文集的目錄,表情凝重專注,雙目一刻不離書本。閱覽室里有很多人,但是他們并沒有影響到專注讀書的他。坐在自己左右的人他早就熟悉了,即便不抬頭他都能準確地知道他們是坐在自己的左邊還是右邊。他知道這些人在他離開閱覽室之前都不會變動自己的位置,如同窗戶外面的教堂和城里的房屋不會移動自己的位置一樣。
但是時間在流逝,沒有什么可以阻止太陽的運動。它一刻不停地移動著,此時此刻已經繞過了圖書館的東墻角,正照亮著南墻上的窗戶。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讓坐在窗邊的人無法睜眼閱讀。
窗戶上裝著白色的窗簾,可以阻擋刺眼的陽光。那位患傷風的女管理員從工作室里走出,來到了窗戶前,她把所有的窗簾都放下,只剩下閱覽室盡頭光線最差的那扇窗戶。她拉動繩索,把氣窗拉開,卻情不自禁地接連打噴嚏。
這位女管理員大概一連打了十個還是十二個噴嚏,日瓦戈猜到她是米庫利欽的小姨子,也就是桑杰維亞托夫曾經說到過的通采夫家的四姐妹當中的一個。日瓦戈像其他讀書的人一樣抬頭望向她的那個方向。
這一望,他發現此時的閱覽室里發生了一些變化。就在他的對面多了一位女讀者。日瓦戈立刻認出了她就是拉拉。她轉過自己的身體,背對桌子而坐。日瓦戈恰好坐在其中一張桌子的前面。此時她正與患傷風的那位女管理員輕聲交談著。女管理員站著,俯著身子對著拉拉的耳朵竊竊私語。她們之間的對話似乎是一服收效不錯的良藥——不僅治好了女管理員的傷風,還緩解了她緊張的神經。她滿懷感激地看著拉拉,把捂著嘴巴的手絹收進了自己的衣袋里,臉上綻放出幸福自信的笑容,回到了她的工作臺。
這個令人感動的一幕,沒有逃過讀者的眼睛。閱覽室四處角落都有人沖拉拉微笑,投以贊許的目光。日瓦戈由此判斷,尤里亞金城里的人大都認識她,而且非常愛戴她。
12
日瓦戈立刻產生了走過去找她的沖動。但是,一種與他灑脫的本性相沖突的拘束和由于缺乏自信而產生的羞怯使他沒有敢于邁出步伐。他下定決心不去打擾她,仍然埋頭繼續看書。為了避免向她張望,他調整了坐姿,把椅子橫對桌子而坐,這樣幾乎是背對著閱覽室里的讀者。他將一本書舉到自己的面前,膝蓋上放著另一本被打開的書,他把自己埋在書里,躲避著拉拉。
縱然如此,此時他的心已然飛到了九霄云外,再也無法專注于自己所要研究的對象。突然間,他想到那個冬夜他在瓦雷金諾睡夢中反反復復聽到的那個獨特的女人聲音正是來自于拉拉。這是一個絕對震驚的發現,于是他不顧他人的目光,立刻換回原來的坐姿,以便仔細端詳拉拉。
他側著身子望著她的背影。她的上身穿著一件淺色的格子短衫,一條寬大的帶子系在腰間。她把頭微微偏向右肩,像孩子一樣聚精會神地讀著書,忘卻了自我。她偶爾抬頭凝望天花板思考,有時又會瞇著眼睛凝視前方,然后用手臂撐著頭,手持鉛筆在筆記本上奮筆疾書。
日瓦戈檢驗并肯定了自己在梅留澤耶沃小鎮時做過的觀察。他認為“她不想成為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子,她看不上女性的容顏,就好像美麗是一種對自己的懲罰一樣”。而這種高傲的身姿更令她魅力無窮,傾倒萬千。
“她讀書時那副從容淡定的神態,就好像并不是在做一種屬于人類的高級活動,而是就連動物都可以完成的簡單的事情。就好像是提水或者削馬鈴薯一樣的小兒科。”
想到這里日瓦戈心情逐漸恢復平靜,慢慢收攏自己的思緒。他不禁暗暗地笑了笑。拉拉的出現不僅讓神經質的女管理員恢復了平靜,也讓他感到心神安寧。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書本,不在乎周圍的人和事,比拉拉到來以前更為專心地讀了一個或一個半小時的書。他把面前堆得像小山一樣的書翻閱完畢,從當中挑選出自己最需要的,甚至還順勢讀了讀其中的主要篇章。他對今天的收獲感到滿足,開始收拾書本,準備送到還書臺去。沒有什么事情會影響他輕松愉快的心情,他覺得自己認真地把功課做完了,可以問心無愧地去會見一位老朋友,一起享受朋友相聚的快樂了。他起身掃視了一下閱覽室,發現閱覽室里已經沒有了拉拉的身影。
日瓦戈走到還書臺還書,臺上拉拉還來的書還靜靜地放在那里。她還來的都是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指導書籍。看來她想要重登講臺,正為此努力補習政治。書里還夾著她的借書單,下端露在書外,上面清晰地寫著她的地址。日瓦戈感到這個地址很奇怪,便抄了下來:商人街,帶雕像房子的對面。
日瓦戈詢問他人才知道“帶雕像房子”的這種叫法在這里十分盛行,就像在莫斯科會以教區的名字來命名市區,或者像彼得堡的“五角場”一樣。
這座被人稱為“帶雕像房子”是有一座有女神像柱和手持鈴鼓、豎琴、假面具的古雕像的房子。它是上個世紀一位熱衷于戲劇的商人給自己營建的私人劇場。后來這個商人的后代把這所房子出賣給了商會,因為這所房子位于街角,于是人們就稱呼這條街叫商人街。“帶雕像房子”成為這個地方的地標,現在市黨委會就位于其中。房子建在山坡上,順坡而下的那面墻上,是曾經張貼話劇和馬戲海報的地方,現在換上了政府的法令和告示。
13
五月初的一天,天氣寒冷,刮著風。日瓦戈在城里辦完了事,到圖書館里逛了一圈。他突然改變了原有的所有計劃,而徑直去尋找拉拉。
一路上風常常吹起一團團的沙子,阻礙他的前行,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日瓦戈背過身體,瞇著眼睛,埋著頭,躲避風沙。風沙過后,又繼續前行。
拉拉住在商人街角上的諾沃斯瓦洛奇巷里面,面對著青黑灰暗的帶雕像房子。這所房子確實和它的外號一樣,讓人一看就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一陣風沙卷過,醫生忽然覺得房子四周環繞著的女神雕像仿佛從住宅走上了陽臺,伏在欄桿上看著他和風沙。
這里有兩條路可以到拉拉的家:第一條是從商人街的正門進去,第二條是通過小巷里的后門,從后院穿過去。日瓦戈并不知道有第一條路,于是選了第二條。
當他從小巷子走到后門,一陣狂風把院子里的沙塵還有垃圾都卷到了天上,遮蔽了院子,什么也看不到。他的腳下,一只公雞把幾只母雞追趕得咯咯直叫。
等到塵埃落定以后,日瓦戈看到拉拉正站在井邊。剛才大風席卷的時候她剛打滿兩桶水,挑在左肩上。她害怕風把沙土吹進她的頭發,趕緊披上了頭巾,在額前打了一個蝴蝶結,不讓它被風掀起。她剛想要挑著水回家,卻又被另外一陣風攔下。這陣狂風把她的頭巾吹到了圍墻的另一頭,幾只母雞正躲在那里咯咯地叫著,她的頭發也被風吹亂。
醫生跑上前去追趕被風刮跑的頭巾,撿起來遞給了站在井邊手足無措的拉拉。她的表情一如平常,沒有驚恐,只是叫了一聲醫生的名字:“日瓦戈!”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
“您怎么來到這了?是什么風把您給吹來了?”
“請把水桶放下,我來幫您挑吧。”
“我做事情從來不半途而廢、有頭無尾。不過如果您是來看我的,那我們就一起走吧。”
“除了你,我還能看誰呢?”
“哈哈!那誰知道您會看望誰呢?”
“還是讓我來幫您挑水吧,您干活我閑著很過意不去。”
“這算什么活啊!我不要您來挑,您會把水灑在樓梯上的。
“今天是哪陣香風把您給吹來了呢?來這里一年多了,您可一直沒有抽出時間來看我哦!”
“您是聽誰說的?”
“大家都在說啊!而且在圖書館我還見過您哩!”
“那您為什么不叫我呢?”
“您難道覺得我會相信您沒有看到我嗎?”拉拉顫顫巍巍地挑著兩桶水,醫生緊隨其后,兩個人穿過了低矮的拱門。一樓的過道很昏暗。拉拉迅速蹲下,把兩桶水放在泥地上,卸下了扁擔,伸直了身子,用一塊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來的小手絹擦著手。
“跟我走,我把您帶到前面的大門,那邊比較亮堂,您先在那邊等著我。我從后門把水提上樓去,稍微收拾一下,換上一身干凈的衣服。您仔細看看這樓梯,臺階是鐵制的,上面還有鏤空的花紋。從上面透過鏤空,可以把下面看得清清楚楚。這個房子很有年頭了。打炮的時候被震壞了,墻壁上有裂縫了,磚頭上也是一個個窟窿眼。我和卡堅卡出門時就把家里的鑰匙藏在這個窟窿里再用一塊磚頭堵住洞口。記著這個地方,以后您要是來這兒我不在家,您可以自己開門進去坐一坐,等我回來。鑰匙就放在那個地方,但現在我不需要,我一會兒從后門進去,從里頭把門打開。這個地方最讓人頭疼的是老鼠,多得數不勝數,整天在你頭頂上來回跑跳。這個房子太老、太舊了,墻都晃晃悠悠的,四處全是裂縫。可以堵住的地方我都堵上了,我同這些老鼠死戰到底,可是卻沒有一點用處。您如果有空,過來幫我一起把地板、墻角的窟窿堵上好嗎?那您就先在樓梯口等著我,想想心事也好!我保證很快回來招呼您,絕不讓您在這兒久等。”
日瓦戈醫生一邊等著拉拉,一邊四處張望著斑駁的墻面和鑄鐵的樓梯。他在想:“在閱覽室的時候我以為她專注于讀書的勁頭和她干活的勁頭是一樣的。其實反過來說也是一樣,她干擔水這樣的活就好像是讀書那樣輕松愜意,一點也不費力。無論什么事情,只要她干起來,都顯得從容不迫。就像她還是在童年的時候就開始向著生活起跑,現在做什么事情都能水到渠成,毫不費力。這些從她彎腰時的背影,微笑時微微張開的嘴巴和圓潤的下巴,還有她的談吐和思想里都可以看得出來。”
“日瓦戈!”上面一層樓梯口的一個門洞里有人沖下面喊了一聲。于是醫生爬上了樓梯。
14
“把手伸給我,跟著我走,千萬不要亂動。這里有兩個房間都堆滿了東西,一直碼到屋頂,這里又黑,一不小心就會碰傷。”
“這里就像是迷宮一樣,要是我一個人,可能連路都找不到。搞成這樣是因為在修繕房子嗎?”
“不是啦。根本不是這樣的,房子是別人的。具體是誰的我也不知道。我們本來住在學校的房子里。自從尤里亞金市蘇維埃房管會占用了我們的學校之后,我和女兒就被遷居到了這座沒人要的空房子里。房子原來的主人們把所有的家具都留在了這里,所以這里的家具多得不得了。但是我不貪戀別人的財物,就把他們留下來的東西堆在了這兩間空屋子里面,窗子也刷成了白色的。不要松手,否則你會迷路的。跟著我走,這里向右拐。好啦!我們走出了迷宮。這里就是我的房間。馬上就會亮堂許多。小心門檻,別踩空了。”
日瓦戈跟隨著拉拉走進了她的房間,房間正對門的墻上有一扇窗戶。醫生向窗外眺望,窗外的景色令他大吃一驚。窗外是院子、鄰居的后院還有河邊的一塊荒地。綿羊和山羊正在荒地上面吃草,羊身上長長的羊毛拖到了地上,就好像是敞開的皮襖大襟一樣。除了這些羊之外,在荒地的兩根柱子中還有一塊招牌對著窗戶,醫生熟悉這塊招牌的內容:“莫羅與韋欽金公司。專營播種機和打谷機。”
日瓦戈看到了這個招牌,便向拉拉講述了他帶著一家人到瓦雷金諾的過程。此刻他遺忘了人們說斯特列利尼科夫是她丈夫的傳聞,坦率地把自己在火車車廂里和斯特列利尼科夫見面的經過告訴了她。他所說的給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您說您看見了斯特列利尼科夫?”她趕忙問道,“我現在什么都不能告訴您。但是這件事情很重要!老天爺專門安排了你們的見面。等以后有時間了,我再把事情告訴您,您聽了一定會大吃一驚的。聽您的話音,我感覺您對他的印象很不錯啊!是嗎?”
“是的,就是這樣的。他完全可以不搭理我。我們路過的正是他鎮壓和毀壞過的地方。過去我認為他就是一個粗暴的軍人或者是一個革命暴徒,但是這兩類他都不屬于。其實如果一個人真實的樣子和你的想象不太一樣是一件好事。幸虧他不是那樣的人,否則他會受到譴責的。如果他不屬于某一類人,不是其中的典型的話,那么他身上就還有一些作為一個人所不可或缺的東西。他就超越了自己,獲得一些可以永生的東西。”
“聽別人說他不是黨員。”
“是,看樣子我不覺得他是。他有什么討人喜歡的呢?我覺得他的滅亡是一定的,不會有什么好下場,他要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的。革命黨的可怕之處并不是因為他們是干壞事的惡棍,而是因為他們完全失控了,就像是沖出鐵軌的火車,太可怕了!斯特列利尼科夫也是這樣的人,瘋子一樣的人。不過他倒不是因為讀了什么書,而是被自己以往的遭遇和痛苦逼成如此的。我并不知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過去,但是我相信他一定有自己的難言之隱。他和布爾什維克的聯手合作出于偶然。他們覺得他有利用價值的時候,還可以忍讓他,在一起合作,一旦他們覺得他毫無價值了,就必定會拋棄他并弄死他。他一定會和那些軍事專家有一樣的結局。”
“您是這么想的?”
“結果肯定就是這樣。”
“難道說他必死無疑了嗎?要是逃跑呢?”
“逃跑?往哪里逃?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啊!您以為還是過去嗎?要是現在是沙皇的天下,也許還有可能。現在您逃一個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