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剛麻麻兒亮，東邊天際還是依舊紅得嚇人，預(yù)示著悶熱的苦夏還會延長些時日。淡淡的青煙兒，彌漫在劉家凼四周，彌漫在那錯落無序的黑黢黢的茅草屋和瓦房頂上，彌漫在屋前屋后的竹林里面。村子里也開始有人到黃葛樹下的水井里挑水，準備回家煮紅苕稀飯吃。

干涸的土地上空，成群結(jié)隊的蜻蜓在半空里盤旋，知了、田雞（青蛙）、蛐蛐兒、螟蟲和其他無名的草蟲，合奏出鄉(xiāng)間瑣細的晨樂。三五只孤僻的白鷺高傲地在田間覓食兒，不久，又被地保老幺那群水牛們的哞哞兒聲驚飛，緩緩地向著乳頭山方向飛去。它們安靜祥和，而又自由自在的身影，就像劉家凼一樣，就像那些山民一樣，與世無爭。

蠻子起得很早，仍舊上坡?lián)疂驳亍Ｋ浅淖蛱鞗]有淋到水的菜蔬，會不會已經(jīng)被曬死。剛一上坡時，尚有少許的露水打濕他的褲腳，褐色的草蜢在他身邊亂飛；有一兩只還撞在他的身上。還沒等他淋完半塊菜地，太陽也升起來了，在青天上依舊刺眼得很。蠻子身上也略微冒出一些汗珠兒。他將破舊的短褂兒脫下，放在路邊還略微潮濕的干草之上，又回到坡下水池邊兒，懶洋洋地往木桶兒里舀水。

許久沒有下過像樣的雨了。坡上的菜地渴望得到一場透雨的滋潤。土埂和田坎都已經(jīng)開口裂了縫兒。綠油油的池水還剩有一小半兒，在晨風中蕩漾著翠綠的裙裾，露出大半截沾滿干死浮萍的池壁。田雞也懶懶的，有時候就那么“咕——兒咕”地叫兩聲兒，又杳無聲息。只有蛐蛐兒，在蔭濕的池壁泥縫里和著洋槐樹上的知了，叫個不停，令人心煩意亂。

蠻子心想：最后一挑水，淋完回家，睡個回頭覺。

昨天晚黑，月色朦朧，秀兒就是不許蠻子睡覺。這也不能說是秀兒貪戀床笫之樂，誰叫他蠻子沒有能耐呵！秀兒想要一個小娃娃兒的欲望，已經(jīng)滿溢了她的大腦。最好還是個男娃兒。那時，秀兒心海里面游弋著一條本能的、欲望的、紅色的小毒蛇。她緋紅著臉，胸脯快速起伏。她說：

“來！”

蠻子就撲了上去；云停雨止，方才歇了口氣。

蠻子兩口子剛完事兒，秀兒又摸著蠻子的乳頭說：“還來一盤兒。”蠻子就只好告饒！秀兒潑煩。她埋怨蠻子道：“不中用的東西。我要我的兒子！兒子。兒子。兒子！”蠻子嬉皮笑臉地說：“呵呵！我就是你兒子，好不好？我好困呵，以后有了銀子，還怕沒有兒子？”秀兒很認真。她想兒子快想瘋了：“沒有銀子不打緊，我要兒子！”她又問道：“曉得能懷上不？”蠻子堅定地說：“能，我使勁了！”秀兒舒了一口氣。她說：“陪我擺龍門陣，現(xiàn)在不許你睡，等會兒再來一盤兒！”蠻子敷衍道：“好，你擺嘛，我聽！”

他和秀兒一樣，也想早點要個兒子。但是結(jié)婚都三年了，秀兒就是沒有動靜呢。別說生有一男半女了，就是連一個小娃娃兒的影子，她也沒有能夠懷上。蠻子也不曉得這是為啥？正當他胡思亂想之際，不覺昏然睡去了。

秀兒眼里閃著光亮，仿佛天邊的星宿。她感到小兒子就躺在自己溫暖柔和的懷抱里。她撫摸著蠻子梆硬的光頭說道：“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面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面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面有個老和尚……”秀兒停下來，聽見蠻子鼾聲雷動了。一絲母性的沖動滿溢在秀兒的身體之中，但她還是嘆了口粗氣，又想念涪陵老家了。

昨晚那一夜，秀兒很高興，她真希望能夠懷上蠻子的種。如果是男娃兒最好不過了，也就是各人自己后半生的希望與寄托呵！畢竟她與蠻子結(jié)婚都三年多啦，也該有娃兒了，最好是兒子！要是沒有兒子，即便膝下?lián)碛腥膫€女兒，就像各人自己涪陵屋里的媽那樣，到頭來，日子還不是過得很凄慘啊？

一想到自己的父母，秀兒又掉了眼淚。

秀兒十五歲那年，爹爹查三爺，突然得了熱病，一命嗚呼。查家失了頂梁柱，只有出項，沒有進項，日子一長，等于坐吃山空，不久就顯得越發(fā)敗落。當家才知鹽米貴，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起先，也還有些家當，秀兒娘可以典當換錢。這樣沒過半年，母女四人就連鍋蓋兒都揭不起了。秀兒娘指望兩個大伯子救濟，誰知起先還好說話，可日子一長久，人家也曉得有去無回，秀兒娘便處處碰了釘子。每次，東西倒是借到手了，比如一升大米，半背簍紅苕，可秀兒娘受了兩個嫂子一頓洗刷，心里也很堵。雖然大伯子們心腸好，但卻不在家里常住。即便秀兒娘有時遇上了，他們有時也會應(yīng)付了事兒。

但是，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兩個嫂子，依舊常常也拿些話刺傷秀兒娘的心，說什么“人親財不親，財利要分清。”三個女人，就不免經(jīng)常會挑起一些大家族之間的戰(zhàn)事。誰以前出力少，誰以前又出錢多，反正一本爛賬，也不過就是一些陳谷子爛芝麻的小事兒。秀兒娘這才曉得，啥叫“人窮志短”，啥叫“窮兇極惡”，啥又叫“窮途末路”！

于是乎，她在心里就開始恨兩個人：一個就是查先生，沒考取功名不說，成天看書或者遛馬，哪里曉得時世的艱難呢？另外一個就是她各人自己，沒有為查先生，同時也是沒有為各人自己養(yǎng)個兒子出來不說，還跟著三爺燒鴉片煙兒，金山銀山么，也是要被掏空的。

所以秀兒娘下狠心，只要煙癮兒一上來，就去喝大糞水，然后大吐一歇。時間一長，她居然把煙癮兒戒掉了。但她覺得，滿腦子依然都是查三爺?shù)挠白觾海褪勤s不出去。

常言道，從儉入奢易，從奢返儉難。雖然查三爺家還有些田租收入，但是日子依舊難過。又過了大半年，秀兒娘看見三個女兒，都慢慢黃皮寡瘦起來，已經(jīng)沒有往日的乖模乖樣兒。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偏遇打頭風。她就找到遠房表叔懇求道：“他大爺，秀兒我養(yǎng)不起了，麻煩跟她說個婆家吧。我還得照顧她兩個小妹妹兒呢！不過，丑話先說在前頭，你一定要給她找個好婆家。實在找不到，麻煩你把秀兒送回涪陵，我不會虧待你老人家的！”

“全包在我身上！”

跑灘兒的遠房表叔，曉得這事兒妥帖了，就向秀兒娘要了一斤半多一點兒的鴉片，說是做路費盤纏用。第二天，他就把哭成淚人兒的秀兒帶上一艘駁子，來到與重慶城鄰近的劉家凼鄉(xiāng)下脫了手，又跑到云南販私鹽去了，到底發(fā)財沒有，無人知曉。而涪陵老家的人，再也搞不清秀兒的歸宿和下落，倒也省卻了一樁心事兒。

秀兒在涪陵老家時，從小嬌生慣養(yǎng)，雖說也有人叫她大小姐，但她脾氣好，心靈聰慧。秀兒自從嫁到婆家，日子還算過得滋潤，過門不到半年，人養(yǎng)胖了，精神也伸抖多了。婆家里里外外，門前屋后的事情，她件件一抹不礙手，拿得起，放得下，一家人和和氣氣過日子，常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只是逢年過節(jié)，她想起死去的爹爹和依舊在涪陵受苦受難的媽，還有兩個小妹妹兒，不覺偷偷哭過幾回兒，也沒讓各人自己的男人蠻子看見，害怕他跟著傷心。

蠻子看到秀兒勤快，又知書達理，心里面常常也為她作想，不敢欺負她，怕丑話被別人說了去，人前人后不好做人呢。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百世修來共枕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