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空氣依舊干燥得很。蠻子剛把一桶兒水裝滿,正要裝另一桶兒時,糞舀舀兒觸動了一塊硬東西,伴隨一聲悶響,池塘里冒出一些水泡兒。蠻子起初并沒有往深處想啥好事情,舀了一勺水在桶兒里。一只淺黃色的菜蝶飛過眼去,蠻子不曉得哪根神經動了一下,就懶洋洋地伸出糞勺子杵進水里再捅。幾個小水泡兒又冒出水面,散開。他感覺不像硬邦邦的石頭兒,回聲不對,手感更不對。
蠻子也是個精明人。他心想:莫非是……一筆橫財?
剛想到這里,蠻子心頭就有點兒慌,坐下,拿出一根葉子煙兒,放在嘴里,點燃,抽兩口,再向四周打望兩眼,無人,脫了滿是補疤的長褲,梭下水去用手亂摸,青色和青紅色的浮萍就沾滿了他一手腳。池水剛好打濕他的大腿。這池水雖說是污水,但還清亮,并不發臭,半夜里還有好些田雞亂叫一氣呢。
終于,蠻子右手摸到那東西了,平滑得很,馬上醒豁過來,眼睛一亮,連忙把左手也伸下水去抱。抱出水面上來的,是一只女人常用于存錢的寶匣。匣子差不多有一尺長,棗紅色,長長方方的,很光亮,每個邊角都鑲嵌有紫銅皮,一點兒銅綠銹都沒有生出來。
蠻子把沉甸甸的木匣在水中蕩了兩下,洗凈,又手忙腳亂爬上來,并不急于打開,跑過去,用短褂蓋上,想了想,還是不死心,非要看看里面的東西,心里才覺得踏實、可靠。他就尋塊小青石頭兒,只兩下,就敲脫那只非常別致的小圓鎖,隨手拽進水里去。棗紅色的木匣上就星星點點兒露出些紅白色的木質來,并散發出一陣淡淡的檀香。
蠻子簡直驚呆了,也看傻了:整整一匣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珠寶首飾,還有一些“聚興誠銀行”發行的五百元定額支票。蠻子他看看四周團轉,并沒有一個人影花花兒,便把濕漉漉的支票,小心翼翼地一張張分開,平鋪在草葉上面晾曬,又用短褂將細軟擦干。
蠻子做完這些事情之后,又走到一個小土包兒上面,一邊抽煙兒,一邊觀察周圍團轉的情況。四下里并無一人,只有草蟲的鳴叫和陽光的喧嘩。蠻子終于放心了。
他覺得:這是天意。兒子還沒來,就先來了銀子。
他高興:無娘兒,天照顧!
每天晚黑,蠻子兩口子都沒有心情說閑話,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原始本能的默契,又準備在暗夜里交媾了。蠻子剛要貪婪地吸吮秀兒的光巴胴,就被秀兒用手抱住了光溜溜的腦袋。蠻子就異常興奮起來。秀兒也感到未來的兒子已經鉆進身體,感到未來的兒子就要來臨。當秀兒翻身爬在蠻子身體上時,蠻子就已經感到各人自己像飛行一樣快活,呼吸急促,大口喘氣,腳也有些抽筋了。秀兒彎下腰,雙手死死抱著蠻子,用指甲挖他。因為蠻子身上有汗,就覺得癢痛無比,好像有很多大頭螞蟻在撕咬他的后背。完事之后,兩人互相擁抱著,才雙雙睡去。
“兒子、銀子,總會有的!”秀兒總這么對蠻子說。
現在,銀子有了,就差兒子了。蠻子心想。
大約等了半個小時,蠻子回到池塘邊兒,也顧不得細看,他把那些東西重新放回去,關上寶匣蓋兒,重新用短褂蓋上,包好。想一想,還是很擔心,他又忙用長褲嚴嚴實實包好,將木桶兒里面的水,都倒回池塘中,才又把寶匣放在木桶兒里。他心里面就覺得,這比干了一天的活路兒還要累人,心也一直在亂跳。跳得厲害時,他覺得耳朵里面也有東西跳起來,悶聲悶氣的,脹痛。他坐下,又摸出一根拇指粗的葉子煙兒,用洋火兒點燃,抽了幾口,感覺毫無滋味兒。他周圍團轉的又觀望了一圈兒,也并無人影兒。但他心里堵得很兇,心跳得就像他小時候捉住的麻雀兒的心臟一樣,急促跳動。他額頭上已經大汗淋漓了。
銀行或者支票,對于蠻子來說,他也并不陌生,因為賣出豬鬃之后,若是銀錠,他也會在銀行里去兌換成現大洋的。第一次到銀行時,他惶恐不安,剛跨進門就退了出來,沒有交易成功。還是某次趕場天,他把二少爺劉正盈拉上,到了馬嶺兩河口,才曉得兌換是怎么一回事情。蠻子在心里就把二少爺劉正盈當成了老師:有些事情,如果連秀兒也搞不懂的話,他就會去問問二少爺劉正盈。時間一長,蠻子就覺得自己的腦袋瓜子變聰明了,也恨自己以前沒有機會好生讀書。
此時,田寡婦等村民也開始荷鋤、擔起桶兒上坡來,做各人自己的活路兒了。那些人開著騷玩笑,并不特別注意蠻子臉上的異樣。有一兩個人,比如劉富、劉貴,雖然看見了他,也只當他坐在地頭歇氣,抽煙兒,并不覺得他與平時有何不同。蠻子起身,又走到自家菜地里,摘下三四根長絲瓜兒,一些青海椒,壓在桶內長褲上面,一邊跟人打招呼。
劉富對蠻子很熱情,他一直都想跟蠻子、地保老幺等人拜把子。他說:“早啊,蠻子哥!”蠻子喃喃地說道:“還不下雨喲!”劉貴也說:“蠻子哥,恁早就歇完稍啦!”蠻子說:“起得早,早上涼快呢。”蠻子答非所問,連頭都不抬,說完這話,他就邁著沉重而雜亂的腳步,忍著怦怦的心跳,一顛一拐走下坡去。
剛走進村,一看見那棵老黃葛樹時,蠻子又有意放慢些腳步。地保老幺在樹下那口井旁挑水,笑嘻嘻地對他大聲武氣地叫喊:“喂,蠻子!腳遭崴了哇?”蠻子說:“對頭,洋槐枝刺流血。”他看也不看老幺一眼,心頭還就有些埋怨老幺怎么這么不盯秤,還來打啥招呼呢,清早八晨的,吃脹毬了啊?地保老幺又喊叫道:“要爛,還不快回去找秀兒,拿泡茄子包一下,小心破傷風喲!我以前在重慶,就差點遭起了……”這回兒,蠻子就連理睬老幺的勇氣也沒有了。啥破傷風?明明就是他媽的梅毒瘡。活該!他心想,一跛一跌跑回家去,路上還驚飛了一群老母雞。進屋時,秀兒提了一桶兒豬潲跟他打招呼,他也沒聽清到底秀兒說了些啥話。
“死鬼,神經兮兮的!”
秀兒埋怨道。她用圍腰布揩了手上的碎菜葉,接著又罵一句“死鬼”,斜著腰身,提起潲水桶兒,徑直鉆入豬圈兒里,喂那兩頭豬兒去了。
村長家的二少爺劉正盈曾經對蠻子和秀兒說過,生豬一直是本縣的主要副業。據《巴縣志·卷十九·物產·毛類》記載:“豬:豕、豬彘(音咫)皆大名也,今按縣中肉食,以豬為大宗。近則國家施教,半資肉稅,農家豢豕,更倚此以為副業矣。”就是說,本縣的教育經費,一半來自肉稅。秀兒當時就問,啥叫“教育經費”?二少爺很不耐煩地說:
“給學堂銀子!”
“哦,就是給先生的錢啊,我懂!”秀兒說完,心想:那我就要多喂兩頭肥豬兒!雖說不是橫財,養豬,總是件體面的事情。
秀兒遠在涪陵的家,除養雞,養鴨之外,也養山羊和水牛,還喂了七八頭大肥豬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