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一些婦人,遠遠地在喊自家男人回家。因為以村長劉鴻鳴為首的幾位鄉紳,也包括屬于少壯派的村長二兒子劉正盈等人,正站在村頭的黃葛樹下高談闊論。他們關心時世的行為,臧否人物的干勁,甚而至于還吸引了蠻子、地保老幺、劉富、劉貴等青年漢子。
村長劉鴻鳴嘆著氣,抽著那只水煙兒筒。他激動地說:
“唉,唉,這世道兒怎么得了?特別是最近幾年,唉,也不見得要比蜀軍革命前的重慶府好到哪里去。而且在這青天白日之下,以結束古代君主制度的共和革命,也不見得要比革命前的大清政權好到哪里去。唉!夏之時啊,夏之時,你不在成都龍泉驛起義,重慶就不會跟著起義,跟著鬧獨立,成立啥子蜀軍政府。如果沒有新政權,也許現在重慶還是大清的天下呢,大家都相安無事兒,苦是苦一點兒,但總比現在打來打去的丟了性命強。……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劉富好奇:“為啥子呢?村長!”
劉貴也問:“村長,為啥子呢?”
村長劉鴻鳴生氣了。他從嘴里抽出那只水煙兒筒,他說:“我們這些做小老百姓的,哪個政府當權,還不都是種田吃飯啊?打仗,總是勞民傷財!對我們這些小老百姓來說,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村長二兒子劉正盈,也憋了一肚子的話。于是他說:
“你們還不曉得喲,民國成立以后,一九一三年和一九一六年,就爆發了兩次針對政府的武裝進攻。為啥子呢?因為國人都不信任袁大總統,有些省就以各種方式抵制共和。去年五月五日,孫文先生就任非常大總統,再揭護法旗幟,進行北伐。依我看啦,這世道兒還得變,要不到十年八年,只需三年五年,還得變的!正如中山先生前年所說,‘現在的中華民國,只有一塊假招牌,以后應再有一番大革命,才能夠做成一個真中華民國!’”
蠻子小心地問村長:“劉叔,不是說要‘推翻清朝,建立民國’么?民國都建立十一二年了,還打仗?為哪般喲!按照二哥和他那位中山先生的意思,到底現在是假民國,還是真民國呢?”
許多人就都不開口了。
那只鷂鷹,依舊自由自在地盤旋在劉家凼上面。這時,它已經飛到西邊那略微發紅的天空之中,又漸漸被夕陽的余暉淹沒,最后干脆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過了好一陣兒,村長劉鴻鳴方才說道:
“然而,民國雖然建立,各省又開始鬧自治,鬧獨立了。因為在中國,大凡叫囂革命的人,從來都是把國家當作私人的財產。唉,他們哪里想讓已經握在手中的權力,又被別人弄走嘛,包括軍隊啦,一部分稅收啦,官位兒和烏紗帽兒啦。既然是自治,勢必各省、各方,唉,就有了利益沖突噻。彼此相爭,爭不到手,寧可各據一方,定不相讓。今天發生的戰事,還不是川軍在重慶自己打自己啊!”
劉貴說:“真是這樣的啊,隔幾天兒好,隔幾天兒又鬧,像小娃娃兒一樣,翻臉就不認人。然而,當官兒的一點兒沒有損失,只是苦了底下的丘八兒和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二少爺劉正盈說:“對頭,這就是利益驅使。一九一六年六月,袁世凱一死,軍閥割據時代就到了。前次上重慶城辦事情去,我就聽說一軍軍長鄧錫侯準備要攻重慶城,打二軍軍長楊森的隊伍。當時,我還覺得不可能,是市民在造謠。都是川軍,又有啥子好互相殘殺的呢?”
村長劉鴻鳴說:“我看這一次,一定是鄧錫侯攻占了重慶城。”
劉富想在眾人面前表現各人自己。他說:“所以楊森打敗了,就往湖北跑?”
地保老幺很反感。他反問道:“你曉得喲?聽嘛,聽別人說嘛,別打岔!”他知道,劉鴻鳴的大兒子就在楊森手下當差。
蠻子就在心里想:自己這一輩子,永遠都不要去當兵,當丘八兒,做別人的丘二。
“我估計也是川軍自己打自己,要不然,未必湘軍,滇軍或黔軍,還能夠長驅直入,打到重慶城來的么?現在雖說是天天講共和,然而依我看呢,其實就是奉行黷武主義的年代。你們可能并不知道,各種各樣的武裝沖突,毫不夸張地說,少說也有一百次了。而這些戰事,僅僅只是為了控制一個行政地區,比如一個省,一個市,乃至為一個縣而進行的,真是勞民又傷財!所以我說,這世道兒還得變,變好一點兒,就像蘇俄那樣噻,成立工農政權!”
二少爺劉正盈說得正起勁,村長劉鴻鳴聽了,趕忙放下那只水煙兒筒。他呵斥道:“娃娃兒,你少廢話!才看了幾本洋書,就開始亂說了?啥子蘇俄,啥子工農,啥子雞巴政權,依我看哪,都離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遠得很!”
二少爺劉正盈并不服氣。他說:“向蘇俄學習,孫文先生也是這種想法啊!”
村長劉鴻鳴撇撇嘴:
“見者易,學者難。莫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可能不?你以后少偷看你大哥寄給我看的報紙。小娃娃兒家家的,少操心!中山先生只是說‘聯俄、聯共、扶助農工’,曉得不,是聯合,是扶助,也沒說是建立,更沒說建立啥子工農政權了!建立新政權,又要打得卵子翻天,打得不可開交,流血成河、伏尸蔽野。滿洲人當初滅漢族的時候,攻城破了,還要大殺十日,才肯封刀刀兒,那就不是人類所為!建立新政權,又要開戰,最終受苦受難的,還是我們大家呵。還是古人說得對,只有和氣去迎人,哪有相打得太平?”
二少爺劉正盈灰溜溜地低下高傲的頭顱。他說:
“也倒是呵!以前的滿洲政府,要實行排漢主義,謀中央集權。現在倒好,矯枉過正,又各自為政,四分五裂起來了。外人斷不能瓜分中國,只怕中國人自己瓜分起來,那就不可救了!我們都好生想一想呢,現在國在哪里?政權又在哪里?依我看呢,現在就是軍閥的時代。只不過呢,要大革命,要做成一個真中華民國,還是得用槍桿子說話!國亂思良將,家貧思賢妻啊。”
說完,他心里就想:還是得由各人自己寫信匯款,去向書店郵購一些書報雜志來看才行。還好,在那些大哥寄給家里的報紙中,有不少的書店郵購廣告。
二少爺劉正盈,也喜歡大哥劉正豐寄給家里來的報紙,譬如最初的《民報》,譬如最近的上海《民國日報》。雖然不成系統,但是他非常喜歡邵力子主編的《民國日報》“覺悟”副刊,尤其是在“覺悟”上發表的,諸如邵力子、施存統、陳望道、劉大白等人的隨感錄。他認為,那些文字都是抨擊封建主義、進行思想啟蒙的好文章。劉正盈也喜歡那些在“覺悟”副刊上發表的詩歌、小說、戲劇。因為在那些作者當中,有沈玄廬、施存統、張聞天、沈澤民、瞿秋白、李偉森、方志敏、陳毅、魯迅等,也有徐蔚南、孫俍工、劉大白、周作人、夏丐尊、趙景深、潘垂統、陳醉云、王世穎、許杰等;此外還有胡適、胡懷琛、陳德徵、孫席珍、何植三、汪原放、魏金枝、吳祖襄(吳組緗)等人。
當然,劉正盈也認為,上海《民國日報》的“覺悟”副刊,具有一些社會主義傾向,但它在揭露軍閥黑暗統治,報道和支持進步文化運動、學生運動和工人運動,乃至介紹俄國革命和蘇俄建設,宣傳馬克思主義,批判無政府主義、基爾特社會主義等方面,也起了較大作用。然而,正是在“覺悟”副刊里,劉正盈也知道了,什么是杜威實驗主義、新村主義,以及羅素、杜里舒的哲學新思想。
真是“書到用時方恨少”啊!于是,劉正盈決定回家把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與中國前途》,特別是《建國方略》,再認認真真閱讀一遍,當然,還包括鄒容先生以前在上海出版的《革命軍》等書報。
二少爺劉正盈甚至還認為,如果把鄒容先生的《革命軍》和毛潤之先生的“建設新村”的主張,比較起來閱讀,那是一件十分有趣兒的事情。因為“建設新村”,是毛先生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發表在《湖南教育》第一卷第二期上的《學生之工作》里面的關于“新社會”的設想之一。但是,毛先生當時雖然講到了“建設新村”,也講到了建設“新社會”,但卻沒有像中山先生那樣,講到“大革命”,也沒有像鄒容先生那樣,大講“革命”。而鄒先生卻指出了,“革命”,乃是對上下古今、宗教、道德、政治、學術,以及日常事務存善去惡、存美去丑、存良善而除腐敗的過程。“巍巍哉!革命也。皇皇哉!革命也。”二少爺覺得,現在自己所走的道路,即身體力行的實踐和撰寫社會革命的文章,完全符合大時代,乃至大革命的要求。
他心想:鄒容先生和毛潤之先生,不也是著書立說的人嗎?
然而,二少爺劉正盈向《大公報》《益世報》《申報》《民國日報》《華字日報》等報館投的那些稿子,恰如石沉大海,一篇都沒有發表出來。即便人家報館回信了,不是說文章太短,就是說太空洞,太新潮了。當然也有編輯回復說,文章太長,太冬烘,也太煩瑣,也就是寫得太實了。二少爺劉正盈就非常郁悶,好壞都是他們在說。他搞不懂現在的編輯大人都怎么了,到底是一群小娃娃兒呢,還是一群迂腐子在編?于是他決定我行我素,繼續寫,繼續投,等稿子積攢多了,再找個機會,自己出錢刊行就是。反正自己不為名,也不為利。父親前年子,還不是自己掏錢,刊行過一部取名為《鄉野鴻鳴》的詩集嗎?
村長劉鴻鳴說:“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唉,爭來爭去的,還不是就是為了個人利益,為了爭權奪利。我也并非反對所有革命,只是,現在都是民國十一年了,還革哪一個的命呢?這不是大可怪的嗎?而且,‘凡革命的人,如果存有一些皇帝思想,就會弄到亡國。’所以說,‘革命的事情,是萬不得已才用,不可頻頻傷國民的元氣。’這些,也都是中山先生的原話啊!”
大家都點頭,認為還是村長總結得最好!
劉富卻說:“反正我從懂事兒起,就曉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老話兒。”蠻子終于忍不住了。他說:“這和畜生又有哪樣區別呢?”村長劉鴻鳴,二兒子劉正盈父子兩人,就用異樣的眼光打望著蠻子。
地保老幺很得意,認為這是蠻子在暗中幫他說話。所以他說:“就是說嘛,人,總不能太自私。魯智深也沒有讀過幾天書,念啥子新式學堂,但他除了喜歡喝酒外,總是為別人著想。所以在《水滸傳》中,他的下場最好了!”
二少爺劉正盈,朝地保老幺豎起大拇指來!
村長劉鴻鳴,二兒子劉正盈父子兩人,都曉得地保老幺加入過同志會或者同盟會,所以也不想多說什么了。
當時,劉富摳摳腦殼兒。他終于意識到,為啥沒有人同他拜把子了。他發誓,從此以后,再不多嘴兒,再不多說閑話。話多即是災難啊,他心想。
然而很快,有幾處草屋里就傳出來了慘烈的哭聲兒。人們曉得,還是又有些人戶,遭鄧錫侯的第三師兵隊搶了東西!
蠻子一言不發,就往家走。早先回到家里的秀兒,已經下細檢查過了。她發現木柜里面放的大米遭搶得精光,糠殼中深藏的臘肉也一塊不剩了,還有雞蛋、白蠟燭、鹽巴等家什兒,都被拿走了。一大塊鴉片,本是秀兒準備過節時,才去換些零錢使用的,也不見了蹤跡。
秀兒后悔各人自己沒有把那最后一大塊帶上。
其實,當時她就是不想帶走。這也是跟村長劉鴻鳴家學的。所以上午她在家摸索了很久,才出門逃的命。她怕兵士們沒有找到有價值的東西,就放火燒房子。她家可是跟村長一樣,是瓦房啊,雖然沒有村長劉鴻鳴家的大院兒那么宏偉,那么有氣派,但畢竟不是茅草屋屋兒。
秀兒遂站在屋門口大罵:“狗日的龜兒子們,脹死活該!遭天殺的!你們還要不要人活命咯?”
村里也就開始響起一片“狗日的,挨刀砍腦殼”的叫罵聲來。這叫罵聲,同兵荒馬亂的時代倒也般配。不久,從幾處黑黢黢的草屋頂兒上,又冉冉升起了青白色的飲煙兒。再說,雖然遭搶,晚飯還是要做的,晌午飯都還沒吃呢。而平時蠻子最喜歡吃的就是“瀝米飯”和“罐罐肉”。現在,蠻子想起這兩樣好東西,心里都還糯滋滋的,高興。雖然它們離他還很遙遠:大米藏在兵士的干糧帶里,豬蹄和豬腿還長在那些畜生身上,但回憶起來,總是美好的。
對于戰事,劉家凼這些老實巴交的山民,也已經習以為常了。只不過,遭搶的人家,要向離大路遠一點兒的、幸免于難的人戶借米下鍋罷了。好在屋里或者坡上,還有苞谷、洋芋和紅苕兒。如果這些都沒有了,還有糠殼和野菜,天無絕人之路,餓不死他們。
秀兒甚至認為,我倒要看你們怎么打,才算個完!
天空快要擦黑了,正中卻藍得怕人,沒有一絲兒的游云。曾經耀眼的太陽有些西下,淡紅淡紅的,在略微發紫的西天上掛著,像一只經過風吹雨淋的大紅燈籠。
蠻子又在嘴里咕噥了一句:“神仙打仗,百姓遭殃!這樣的日子,幾時才能結束?”
有些婦人,依舊高聲大喊自家娃兒快點兒回家。而一些村民下山之后,在田間地頭,屋前路旁,四處找尋敗兵丟棄的雜物,然而也都收獲很小。據說地保老幺,撿了一件啥寶貝兒東西,也許是件舊軍服,也許是破舊的公文包兒?但他不明說,也沒人曉得,更無人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