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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勿忘我》:主講席
1
閑蕩在樹蔭下,我被知了吵得不知道目標(biāo)。
奇怪!和陶然閣約會的日子,不是接到周末加班的通知,就是得到周一準(zhǔn)備加班的通知;今天我沒有男友,也沒約會了,手機異常安靜。沒人需要我的日子,不習(xí)慣。
昨天,我和陶然閣分手了。這家伙把我惹著了,他那夠窄的房間一夜間擺滿了各種肉肉花,他還趁著朝陽拍了九宮格的照片在朋友圈里炫了一把攝影技術(shù),卻一個花名也叫不出。
他哪里知道,我們滋利集團新出的內(nèi)刊《飲響力》正有我的署名文章《遠離肉肉花》。文章大意是說,各科室到處都養(yǎng)著肉肉花,這不能證明我們懂美、愛環(huán)境、講情調(diào)、在與輻射斗爭,只能證明網(wǎng)店里的肉肉真便宜,某些人上班都在逛網(wǎng)上花店,還一盆又一盆地送人;辦公桌夠窄了,肉肉侵占了文件夾的地盤,為了美就不嫌擠嗎;全國各地都流行養(yǎng)肉肉,我們的從眾思維嚴重,已形成羊群效應(yīng);那些因別人送來了肉肉花而養(yǎng)花的人,已進入鳥籠效應(yīng),扔也不是留也不是,還得找個地盤把花兒供著。我希望伙伴們不要沉迷肉肉花,不然我們會被肉肉花同化,不要求什么也不追求什么;作為滋利員工,我們要有市場思維,肉肉花如果不能開發(fā)成飲料,就放棄它吧。
由此,我連續(xù)遭到養(yǎng)花同事的揶揄,包括我對面的姜姨:“你這小姑娘,應(yīng)該懂點生活情趣!”
喜歡肉肉花就養(yǎng),我忍。但陶然閣家的肉肉花是他的高中同窗金旗不要的,他這位曾經(jīng)飾演過電影配角的同學(xué)已退了出租房外出求財了,陶然閣將其處理品當(dāng)成了收藏品,一幅陶醉的樣子讓我想起準(zhǔn)備退休就養(yǎng)一陽臺肉肉的姜姨,我一怒之下將所有肉肉花扔了出去,并罵著:“你就跟這肉肉花一樣,一成不變。”
陶然閣就指著門說:“柳念秋——,你看不慣肉肉就扔,看不慣我閣子就分!”
分就分,我可不是隨便開玩笑的人。就這樣,無論陶然閣怎么道歉怎么挽留,他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了。我很大度的,不做戀人,還可以做朋友,做做網(wǎng)友也行。
擺脫陶然閣,我理應(yīng)輕松自如,卻難以釋懷。這家伙有個致命缺點,沒有夢想,粉碎了我今生只愛一個人的灰姑娘之夢。
這個從小鎮(zhèn)走來的灰馬王子連個賺錢的俗氣夢想也沒有。他吃苦耐勞又紅運當(dāng)頭的父母早年前一鼓作氣到二線城市抓住了“房子”這個潛力股,讓他坐上了三套房子房東的交椅。
陶然閣一點沒驕傲,在一家物資公司做后勤人員,屬無考勤、無推銷、無應(yīng)酬、無加班的“四無”工人。他既無考研跳槽的想法,也無換崗升職的渴望,吃不飽也餓不死,他是隱形房東根本不急。
不愛錢的人往往有兩種:一種是本身有錢,不需要更多;另一種是愛藝術(shù),靠精神食糧活著。
陶然閣兩種都屬于,我卻兩方失望。愛藝術(shù)固然很好,而他卻沒有夢想!
他有唱歌的天分,很多歌曲聽一遍就能八九不離十地唱出,嗓音干凈,情感充沛,使人陶醉。他不打算當(dāng)歌手,理由很謙遜:“我鸚鵡學(xué)舌行,成不了百靈鳥。”
“那就用參賽證明你閣子是最好的學(xué)舌鸚鵡。”
“那還得在朋友圈求投票,究竟是比唱歌還是比朋友圈?”
“去音樂學(xué)院深造,成為百靈鳥不好嗎?”
“我不能再讓父母供著。”
他也愛好攝影,那九宮格的肉肉花圖片正是他用單反相機拍出后傳到朋友圈的。他才不打算成為攝影家:“攝影是一門用光的藝術(shù),用得凈光,小心窮三代。”
一旦我慫恿他去開影樓創(chuàng)業(yè),要力爭攝影富三代,他就使性子:“攝影圖自己舒服,開影樓得求別人舒服。”
他最厲害的是解說電影,導(dǎo)演選角、演員角色拿捏、攝影手法,乃至故事結(jié)構(gòu)等等他都能說出見解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某個電影獎項的評委。他并不打算當(dāng)影評家:“挑別人的缺點和優(yōu)點都容易,獲奧斯卡金人獎的電影我都能挑出毛病來。”
我跟陶然閣的思想境界就不在一個層次:“閣子,你別總閑著!你那么愛看電影,又懂電影,講故事也好聽,家里資助點,自己拍部短視頻靠流量掙點零花錢呀!”
“你是說微電影嗎?那片子的好壞不是我能決定的,得由一個團隊整體來決定,我把控不了別人。”
“用單反相機自己拍,不需要團隊那種。”
“我討厭剪輯。”
“我剪,我可以學(xué)。”
“那你還得學(xué)配樂、配音、混音,以及制作道具……”
“不拍微電影,拍幾十秒那種短視頻。”
“來得短,死得快,看完就忘完。”
這懶得一攤泥的德性,像極了他最愛吃的砂糖橘——不用洗,不用切,不用吐核,不用擔(dān)心弄濕手或弄臟衣裳,還可以不扔果皮讓其變成陳皮。
上周陶然閣又找了部電影來看,我就想不通:“影視公司當(dāng)年不錄用你是最大的失策。”
“影視公司分的活兒未必是我想干的。”
“當(dāng)初你怎不報考想去的影視專業(yè)呢?”
“我爸媽老說買了房子家里一窮二白,我怕他們供不起。”
“現(xiàn)在你知道不是一窮二白了,就往電影方向去深造呀!”
“深造的跟這影片里的星星一樣多,明星你看有幾顆……我就想陪你一起看星星不好嗎!”
“我才不想傻傻地看星星!我寧可和你一起從早到晚地研究星星,讓一顆星星以我們的名字命名。”
他就笑我心比天大。
我和陶然閣的最大矛盾,不是經(jīng)常加班和從不加班的矛盾,也不是我把身體給他還是不給他的矛盾,而是有夢想和無夢想的矛盾。
別看我寂寂無聞,也正因我寂寂無聞,我才有夢想。我的夢想可大了,大得都不敢與人說起,陶然閣也不知道。
我的夢想不是工作離家近、活兒少、工資多、職務(wù)高、權(quán)力大;甚至不是在上海有房子、車子、聰明漂亮的孩子。
我的終極夢想是——
真的不敢說!
我和陶然閣之間的距離,就像天上那星星,望去近在咫尺,其實遙不可及。
不提陶然閣,想點別的,比如我是不是該離開滋利集團,尤其是它下屬的雪力公司?
十年前,姜姨還是陶然閣的鄰居,也是鎮(zhèn)上小廠的高管,她為了防止遠在上海打工的丈夫遇上小三,賣掉房子辭掉鐵飯碗,轉(zhuǎn)身成為上海雪力冷飲公司的一名收發(fā)員兼清潔工。
陶然閣大學(xué)畢業(yè)前,已任辦公室副主任的姜姨向他鼓吹雪力冷飲公司的人性化,他就暗中讓我應(yīng)聘成雪力公司的文員。人性化原來是管理松懈,哪怕雪力冷飲把名稱由“公司”升級成了“集團”,一年后就被滋利集團給兼并,成為其下屬子公司,名稱又回到“公司”。
我虧大了,天天接受嚴格的考勤不說,活兒多了三倍,收入?yún)s分文沒漲。這還不包括我?guī)徒套龅哪切┗顑骸=陶f,職都給她免了,憑什么還要做那么多?好像她的活兒就該扔給我這個年輕的平級做。
要不是滋利集團的十年發(fā)展遠景規(guī)劃給了我一點員工入股的希望,要不是姜姨幫我完成全年十萬塊的滋利飲料銷售任務(wù),我早跳槽跑了。
還不是姜姨知道我和陶然閣是一對兒,才肯幫我完成銷售任務(wù)。今年的任務(wù)我已交差,明年后年,年復(fù)一年,怎么辦……
噫,昔思路口的這間閑置鋪子成了一家書吧!讀書人真不少,他們在高低錯落的書架旁一站或一坐,無須言語,品位豁然提升兩成。有人在窗邊的書桌旁擺出優(yōu)美的姿勢用手機自拍著,與書籍親密如伴侶的樣子,不知要向誰證明自己愛讀書。
書吧大門是暗紅大漆三關(guān)六扇門,門上的木雕大牌匾上刻有黑底金字的繁體行書“華年憶書吧”。
落款,我沒看花眼吧,草書的繁體“閑之”,不易識別。這可是大名鼎鼎的書畫家,準(zhǔn)確地說,是我特別欣賞的書畫家!
牌匾旁有塊綠色門牌“299昔思路”,這是我第二次看到它了。
門兩側(cè)刻有繁體楹聯(lián)“心系萬千中國結(jié),閱覽古今華夏情”,行書沒有偃筆和拙滯之筆,行氣蕭疏,帶有牽絲。
盯著那個虛靈的“情”字,我觸景生情。這門前,是我和陶然閣曾停留過的地方,如今物非,人也非。
兩年前,我和陶然閣路過這門口,鋪子還是清水房,很像這塊繁華地帶的爛尾鋪。我倆透過卷簾門里的玻璃門朝空蕩蕩的鋪子望去,臆想著如果這寬達兩層的鋪子是自己的,會拿它來做什么?
我摸了摸陶然閣借我用的專業(yè)級單反相機:“開藝術(shù)影樓,你在外面跑攝影,我在門店做后期。”
“影樓老板不收女?dāng)z影師,你還耿耿于懷呀!”
“不讓我當(dāng)女?dāng)z影師,我就當(dāng)老板娘。”
“手機自拍興起了,影樓沒前途。”
“手機能與相機比嗎?把藝術(shù)攝影做到極致就有顧客,何況我P人像有一手,讓顧客個個拍上癮。”
“你P圖當(dāng)業(yè)余愛好過得去,要靠它吃飯,恐怕要挨餓。”
“言外之意是說,我,沒那個能耐對吧?你懶,不能用同樣的眼光看我,認為我不會學(xué)、學(xué)不好啊!”
“當(dāng)老板,上對管理部門,下對員工,還要對付長得丑卻怪你拍得丑的客戶,更要擔(dān)心有沒有顧客上門,操碎你的心。”
“這總比我當(dāng)小文員好,一個小主管就能把我支來呼去。”
“小天真,當(dāng)小文員只管不被扣錢錢,做老板就得面對生死存亡。”
“你總怕這怕那,能成什么大事?那你怎么用這鋪子?”
“把這鋪子賣掉,咱們?nèi)キh(huán)球旅行。”
“只曉得賣賣賣,敗家子啊!”
“你這沒情趣的!”
“我的情趣點不在吃喝玩樂上面,坐吃山空,我心會慌!”
“你從小不愁吃穿,我小時窮怕過、餓怕過,就想吃喝玩樂。”
“閣子,你那么沉迷電影,怎么不把賣鋪子的錢用去拍部你喜歡的電影呢?”
陶然閣啞口無言。
我也啞火了,這鋪子我們一分錢都賣不出去。
后來,我倆再也沒逛過這條街,哪怕這一帶被譽為石庫門建筑的攝影天堂。
那天之后,陶然閣對錢有了點兒敏感,開始主動關(guān)心起父母出手的房子究竟賺了多少,開始建議新買進什么城市什么地段的房子。
陶然閣的父母對他的建議一笑而過,他們的操作已變了套路,比如在小城市花二三十萬買套二手房,花二十萬精裝成地中海式或者榻榻米式,再以一百二十萬出手。陶然閣學(xué)得到這套理論,學(xué)不到如何迅速找到下家接盤。
若問陶然閣怎不跟著父母炒房?答案很簡單,他不是炒房的料。
若問我高富帥的男友不要還想哪樣?答案更簡單,他那肉肉花般的人生我不喜歡。
2
進入“華年憶書吧”,來到高大的黑色書架旁,我的選擇恐懼癥就犯了。
一個書架就是一個分類,諸子百家、琴棋書畫、詩詞曲賦、中國建筑、民間工藝、地域民俗、名山大川……書架上不只有書,還有與主題內(nèi)容契合的小裝飾擺件,如書中躍出的音符。每個分類我都喜歡,每本書都與中國文化有關(guān),每本書的裝幀都典雅,每本書我都想讀又知道讀不完……最終我不知道拿哪一本坐下來品讀,或者買走哪一本,就在推薦好書展臺前左翻右看,再好的書我似乎擠不出時間和熱情來讀了,去年買的幾本書還安放在抽屜里一塵不染呢。
穿著盤扣黑馬甲的服務(wù)小哥已路過我身邊送了幾趟茶,大概看不慣了,端著空茶盤過來:“你好!我是多永,有想讀的書嗎?”
“有,我自己選。謝謝!”
多永的臉如雞蛋般圓潤,額頭發(fā)亮,目光炯炯,有著普通服務(wù)生沒有的靈氣:“有想要的茶水嗎?書吧有龍茶和鳳茶。”
這里面的茶水肯定是天價,我連忙擺手:“我不渴,謝謝!”
多永指了指梯子那頭:“那邊還有好看的書,也有聊書的人,可以去坐坐。”
梯子通向二樓,過道旁的一部書架擺放著中國茶道書籍,頂部一角擺有袖珍紫砂茶具做點綴。
神經(jīng)放松下來,我注意到身邊兩位讀者在書桌前輕聲聊著什么,喝著不一樣的茶,有龍井茶,也有紅茶。如果說靠梯子這方屬于氣氛較為隨意的交談區(qū)的話,剛才那頭則屬于比較安靜的閱讀區(qū)。
選了本裸背裝書籍,封面沒有圖案,白底上題寫有隸書書名《小鎮(zhèn)茶品》,作者佟雪。我是佟雪博客和公眾號的鐵桿粉絲,我嗅著油墨香味翻看扉頁、作者簡介頁、序言頁、目錄頁、后記頁、版權(quán)頁。我用拇指抵著書口迅速閃翻書籍正文,能看出正文排版、彩印圖片富有中國元素。這是我的閃閱法,一輪翻下來,看與不看就基本定調(diào)。
不想和別人擠一張桌子,我決定去二樓讀。哇,透過鏤空的天花板,我看到了滿天繁星。
書吧前臺剛才還捂著嘴接電話的麥卡跟了過來。
麥卡并不認識我,但我認識她。大四放寒假,陶然閣送我去火車站,我們在車站一家留言板書吧小坐過,麥卡熱情地招呼著我們,有人進來叫起她的名字。她那書氣精致的瓜子臉和高聳的發(fā)髻,連同她濃濃眼線的丹鳳眼,如她的名字給我印象極深。
華年憶莫非就是留言板的升級版!人家從火車站小角落做到了這商業(yè)街大商鋪!我呢……我不和誰比。
麥卡指著旁邊一塊“會員通道”的提示牌微笑道:“小妹妹,你挺眼熟!上面不是書吧,你最好在這一樓選個喜歡的位子讀書。”
我停下腳步:“上面是什么?”
“是會員沙龍室和華年網(wǎng)站。只有書吧會員可以上去。”
“華年網(wǎng)?它不是在靜安寺那邊嗎?”
“書吧開業(yè)時,網(wǎng)站跟著搬過來的。”
“我在華年網(wǎng)發(fā)布過很多散文呢,我是網(wǎng)站會員。可以上去吧?”
“沒事的話,就不行的。你的筆名是?”
“嗯,畫魂。”
“哦……書吧周末會一小時后就開始,你愿意參加的話,可以安裝華年憶App注冊會員。”
“入會有什么條件?”
“每月要來書吧讀書一次。”
“沒時間來怎么辦?”
“不來的那月可以在華年網(wǎng)發(fā)布一篇讀書心得。”
“這個……萬一工作太忙,也做不到呢?”
“書吧不定時有品書會,周五至周日有周末會。品書會或者周末會一年之內(nèi)總共參加兩次即可。”
“有入會費嗎?”
“沒有。”
“噢……書吧會員,我當(dāng)!”
麥卡見我下載了書吧App并注冊了會員“興而”,把點茶平板遞來:“書為山,茶為水,山水相伴,請興而書友點茶!”
無論龍茶還是鳳茶,分“湖、河、海”三級檔次,分別為三十、六十、九十元。我指了指“湖級”鳳翎茶,又把指頭滑到“海級”點了點。
管它呢,自嗨一下,開啟我紅火的生活啦!
二樓的沙龍室門牌為“彼岸語”,現(xiàn)代中式布置,四十余平方米,空無他人。
門對面是冰裂紋的和合窗被撐開著,頂上安有投影設(shè)備。側(cè)面一墻邊是大型博古架,陳列著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品和少量書籍。另一側(cè)面墻有留言區(qū),貼有各種色彩和形狀的便利貼;也掛有小型書畫鏡框。
屋中央是榫卯結(jié)構(gòu)的祥云鏤空實木大會議桌,桌子周圍的中式木椅放有刺繡墊子。靠窗那頭桌上有“主講席”木刻牌子,旁邊有七個座位放有“預(yù)定”的小木牌子。
桌子中部放有文房四寶,鋪有一疊三尺宣紙,宣紙一角寫有行草繁體毛筆字“大眾”。這字寫得嘛,生生硬硬,運筆當(dāng)露不露當(dāng)藏不藏,難以恭維。筆架上掛著數(shù)支毛筆,桌上石雕硯臺里有著未干的墨汁,旁邊還有盛水的筆洗,那水已有墨色。
翻翻那疊宣紙,均寫著不同筆跡和不同大小的毛筆字,專業(yè)的、業(yè)余的、亂畫的都有,似乎每個在上面留下墨跡的人都沒打算把下面的紙張扔掉。
選了個靠門的、沒有“預(yù)定”牌的位子,我放下《小鎮(zhèn)茶品》占個座位。
來到宣紙前,取出中楷毛筆,蘸上墨汁,我在那張寫廢的宣紙上揮筆畫上了兩根粗壯的墨竹,添上竹葉,又畫上一只麻雀停在竹枝上。我本想用幾片竹葉把“大衆(zhòng)”兩字覆蓋,又覺得不妥。
沒想到在這里過了把久違的書畫癮,來勁!記得當(dāng)年我想考美術(shù)學(xué)院時,父親堅決反對,認為國畫專業(yè)找不到好單位。于是,沒信心的我就成了學(xué)校中文系里畫兒畫得最好的那個。
三天不練手生,我準(zhǔn)備換張紙重畫,一對身著休閑彩色T恤的男女走了進來,女子挽著男子,男子沉穩(wěn)俊郎,女子高挑嬌美,編著兩條時尚的長辮子,挺般配的。向這對談著戀愛也要逛書吧的情侶致敬!
不好顯擺,我洗了洗筆,把筆掛回筆架,又去看窗前角落處的古琴。古琴被錦緞?wù)谏w了一半,我撫摸起有木紋的琴面和七根琴弦,這不正如“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嗎?
女子的聲音傳來:“哥,這里多了一架古箏!”
“古箏這么小?”
“提琴都有大小嘛!”
“再好好看看。”
“哦,我想的是古琴,說成了古箏。”
我瞟了那“古箏女子”一眼,癟癟嘴,繞開他們朝屋外走去。
沙龍室的旁邊是用磨砂玻璃隔離出來的一間間辦公室。綜合部門外墻上一塊半平方米大的黑色木雕方牌,黑底金字寫有簡體的“華年美文網(wǎng)”。無落款和印鈐,但那字體結(jié)構(gòu)左低右高,帶欹側(cè)之態(tài),書法風(fēng)格仍屬“閑之”。
多永送茶上來招呼我。呵,剛才那位男子坐在我用《小鎮(zhèn)茶品》占的位置上,看起那本書來,還有沒有人品?
我不討厭看書的人,我現(xiàn)在想完成書吧會員的義務(wù):“多永哥,今天的周末會,我可以主講一個故事嗎?”
“故事必須與華年憶書吧或者書籍有關(guān)才行。”
“當(dāng)然有關(guān)。”
“主講最晚要提前一天預(yù)約,今天不行了。你可以在書吧App上預(yù)約明兒上午的,已有兩人預(yù)約,還有一個名額。”
“好吧。誰來聽呢?”
“晚上十點后App上會顯示第二天的主講人和預(yù)約聽眾,預(yù)約聽眾會預(yù)留座位。”
“我不出名,萬一沒人聽怎么辦?”
“只要有一名聽眾,就得講。”
原來,書吧每周五晚八時、周六下午三時、周日上午十時定時舉辦周末會,主題要圍繞華年憶書吧,或者中國文化類的書籍。
主講人除了報名時間和人數(shù)有限制,主講時間原則上在半小時之內(nèi)。主講人的待遇則是免費點杯海級茶,在書吧讀一天的書。主講人若以打無關(guān)廣告為目的,或者無故不到場,會進入會員黑名單。
聽眾必須是書吧會員,可網(wǎng)上預(yù)約座位,可臨時參加,可以預(yù)約當(dāng)主講人。至于義務(wù)嘛,至少消費一杯茶水,或者購買一本不低于三十元的書,不能自帶飲料到書吧開飲。
主講人結(jié)束講述后,聽眾可以提問。主講人不能或者不愿回答的問題,聽眾可以寫在便利貼上,貼于墻上的留言板作記載。該主講人可擇時回答,其他主講人也可代做回答。
如果周末會無人主講,就是會員沙龍會,談天說地自由發(fā)揮。
3
主講時間到,主講席空著。主講人是麥卡。
十余位書友圍坐在大桌旁,我面前的鳳翎紅茶已成酒紅色,茶湯中有兩片茶葉,已散開如鳳翎狀,增一片則多,減一片則少。
大家等得無聊,相互報了名字,坐我身邊的叫羅夕,她聽我報上“柳念秋”,就問:“秋天對柳樹有什么好?為啥柳樹要念秋呢?”
我小時候自問過這問題,有答案:“姓柳的人不是柳樹。叫我興而吧,‘高興而偶遇書吧’的意思。”
那位手拿《小鎮(zhèn)茶品》聽大家介紹的男子叫蕭引城,他笑了。身邊玩手機的“古箏女子”是他的表妹,叫蕭映朵,聽見大家笑起來,目光脫離手機迷惑著。
我不自覺地與她比較,我一向得意的大眼睛被她比成了小眼睛,我這讓人羨慕的白皙皮膚在她面前多了雀斑,我自認為的女人味跟她一比就有了女漢子氣息。要說漂亮,她算不上傾國傾城、驚心動魄那類,但她麗質(zhì)內(nèi)斂,若與一幫美女站在一起合影,應(yīng)該是讓人印象深刻的那個,是很有辨識度的那個。
一位體形壯實的中年男人闊步走進來,他寸發(fā)直立,太陽穴上發(fā)際線高高,仿佛長了兩只貓耳朵。他坐到宣紙前唯一的聽眾空位上,對面的張立立熱情地稱他“扶桑老師”。
扶桑掃視著大家:“書友們好啊!今兒個有空了,專程來看看你們。呵呵,又有新的書友加入了,很好嘛!”
扶桑把面前的宣紙往里挪了挪,瞟了眼最上面的墨竹圖:“大墨!……啥意思?”
我愣了下,反應(yīng)過來,正想笑,只見扶桑指指墨竹圖:“誰畫的?”
我沒有吱聲,這只是隨手涂鴉,不是我的真實水平。
“有些畫國畫的,三兩筆就畫出竹子來,簡單嘛,哄哄外行還是行的。”扶桑把墨竹圖拿起來看。
“業(yè)余愛好,沒必要苛求。”蕭引城看了我一眼。
“你畫的?你是誰?”扶桑把宣紙抖了抖。
“我叫蕭引城,我不會畫。我覺得這竹子很有韻味啊!”
“什么韻味?你說說看。”
“這很像黑白攝影,水墨顏色單一但層次豐富,而且,整體構(gòu)圖疏密相間,主體突出。”
“你是做什么的?”
“攝影。”
“呵呵,不懂畫的人,認為畫這個很難。你這種人,最好哄!”
“能畫國畫的,不多見,我佩服。”
“證明你沒去過美術(shù)學(xué)院,不知道什么畫最火。”
“無論火不火,專業(yè)的以畫謀生,業(yè)余的用畫怡情。”
“男生會畫畫,哄哄小女生的感情沒問題。哈哈,對吧?攝影也一樣。”
“如果男生什么都不會,小女生圖他什么呢?”
我感激地看著蕭引城,恍惚回到了與陶然閣相識的那天……
那年,我在大學(xué)展館里布置書畫展,為參展作品貼標(biāo)簽,包括我的一幅工筆畫《竹雀圖》。
陶然閣扛著一架人字梯過來,他那瘦高的個子就似一架行走的梯子。他把梯子放到《竹雀圖》旁,讓學(xué)長踩著梯子把旁邊一幅長長的國畫取了下來,往高處掛。這時,他注意到《竹雀圖》,湊近看了看標(biāo)簽:“柳念秋。啊,文學(xué)院的!取這么土的標(biāo)題!叫《疾風(fēng)勁竹》或者《比翼雙飛》也好。”
我受不得批評意見,在旁邊默默不快。我還想取個《姐弟歸家》呢,一對麻雀天上飛,安能辨誰是雄雌?
陶然閣:“畫得還挺細膩逼真,我以為是藝術(shù)院的呢!”
我喜歡聽奉承話,又暗自得意。
陶然閣:“怎么老是這種構(gòu)圖啊!難怪考不起藝術(shù)院。”
我好想吼:“還有什么構(gòu)圖沒被前人用過?你創(chuàng)新一個看!”
陶然閣轉(zhuǎn)身注意到一幅《松鶴呈祥》:“畫那仙鶴的,沒去寫過生吧?”
學(xué)長:“松鶴延年,咋了?”
陶然閣:“丹頂鶴的后趾無法抓握,不會站在樹上,它又不是白鷺。”
我表示支持:“就是,我本來也想指出這個問題。”
學(xué)長:“真的?柳念秋,閣子,你倆去說服他,換一幅仙鶴站地上,或者飛起來的!”
陶然閣盯著我,大吃一驚,又難堪一笑。
至于丹頂鶴不能站松樹上,我是從書里知道的,陶然閣是在拍攝丹頂鶴時從村民那里知道的。
那年我正瘋狂地練攝影,就這樣與陶然閣從國畫說到了攝影。布置完畫展,我沒有找到能一起畫畫的人,卻找到了可以一起去攝影的人。
當(dāng)年我把陶然閣當(dāng)攝影知己,同意他作陪,這一陪,就陪到我們都畢業(yè)參工。姜姨慫恿閣子去雪力冷飲公司做文員,陶然閣則慫恿我代他去,有時間發(fā)展愛好。
不是我不想去更好的公司,而是好公司根本看不上我。我和陶然閣同病相憐,有才華而不橫溢,有十八般武藝而不精通,我們無依無靠,就抱團取暖。
不管怎樣,陶然閣幫我在上海站穩(wěn)了腳。作為感謝,我同意陪他去看電影,電影播放完畢,觀眾們都在散場,他還在原位專注著飛閃得看不清的片尾字幕,多么另類,就這樣被退場人群中的姜姨發(fā)現(xiàn)了。
發(fā)現(xiàn)陶然閣不要緊,關(guān)鍵是發(fā)現(xiàn)了他旁邊的我。姜姨叫起了我們的名字,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大笑起來,為她發(fā)現(xiàn)的秘密得意著。
陶然閣把我的手一牽,就到了姜姨身邊,生米頓時變成了熟飯,我就這樣成了他的女友!
陶然閣沒大毛病,他把我當(dāng)空氣,成為他一刻也不能或缺的東西,總比某些我暗中喜歡的男生,把我當(dāng)空氣,視我不見好。
最怕午夜時分,我躁動的思想質(zhì)問內(nèi)心——我究竟愛不愛陶然閣?還有比他更讓我心動的人嗎?
麥卡來了,身著打扮不再是服務(wù)員式,成了上海灘式。她換成了暗花紫色旗袍,披著流蘇擺動的淡紫披肩,盤著有水鉆首飾的頭發(fā),興致安然地向大家揮手致意。路過留言墻邊,她從墻上摘了張便利貼,翩然入座主講席:“對不起各位了!剛才在接聽大大的電話,讓大家久等了。”
蕭映朵的聲音嬌滴滴:“麥卡姐,恐怕?lián)Q衣服去了吧?”
麥卡:“你好意思!也不下來幫幫我給會員注冊!”
蕭映朵:“注冊那么簡單,也需要我?guī)桶。 ?
麥卡:“言歸正題,主講之前,我先解答一位書友留下的問題。”
麥卡姐讀起便利貼來,那樣子,活脫脫一個脫口秀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麥卡姐,你在華年憶書吧當(dāng)管理員,與從前在留言板書吧當(dāng)老板,哪頭的收入更高?”
我明白過來,這書吧不是麥卡的。我又迷惑了,她肯放棄那個留言板書吧?
麥卡掃視著大家:“扶桑老師,我沒記錯的話,這是你半年前提的問題。”
扶桑:“麥卡姐不愧是當(dāng)過老板的人,記性好!”
我好詫異,扶桑看上去比麥卡年長不少,怎么稱麥卡為“姐”?
麥卡:“這是個敏感的問題,以前不便作答。剛才我請示了大大,大大同意我來做個回復(fù)。”
扶桑:“謝謝大大關(guān)照!”
麥卡:“現(xiàn)在比以前操心的事更多,大大不會虧待我,收入肯定高于以前。”
扶桑:“生意越大越好做,這黃金路段,還用操心生意嗎?”
麥卡:“從前的留言板我當(dāng)成愛好在做,成敗我看得淡。華年憶則是當(dāng)作事業(yè)在做,我得考慮它的長遠發(fā)展。”
扶桑:“長遠?這是老板考慮的。”
麥卡:“書吧有長遠,我才能長遠嘛!”
扶桑:“你真的愿意放棄當(dāng)老板?”
麥卡:“很多人都這么問我。留言板當(dāng)時有位服務(wù)生,得知我不當(dāng)老板娘,要過來做打工仔,直罵我見錢眼開變了心。她誓死不跟我到華年憶來,工資沒結(jié)就跑掉了,好闊氣啊!”
蕭映朵:“別記恨我了,麥卡姐!我這不來了嗎,今后再帶朋友來可以吧?”
麥卡:“云朵,知道今天你要來,我就引用你當(dāng)年罵我的話,作為主講的標(biāo)題——《變心》。”
蕭映朵:“好啊,好啊!我變心的姐姐。”
麥卡:“我比你母親小不了幾歲,叫我阿姨。老是自長輩份!”
蕭映朵:“你哪像阿姨嘛,不能把你叫老了。”
麥卡:“今天來說說我的變心歷程吧,順帶懷念我曾用心經(jīng)營了十五年的留言板書吧。留言板書吧如同我的青春,已不復(fù)存在,但它的影子還保留在這面留言墻上。未來的日子,我將我心交給華年憶,也交給各位書友。說起那次變心,就得說到三年前,那時留言板到了倒閉的邊緣,我想讓書吧換個地方起死回生……”
主講期間,有聽眾陸續(xù)進來,有的坐到后排添加的長木凳上。
蕭引城在座位上把手機橫著,用手捂著機身緩緩移動著,似乎在偷拍。當(dāng)他的手機鏡頭對準(zhǔn)我時,我把頭扭向了一邊。人家在講故事,你錄什么像,禮貌不?
蕭引城識趣地放棄了手機錄像,聽起麥卡的故事來。
故事并不復(fù)雜,我大致弄明白了,這書吧是她的“大大”開的。
麥卡最初因留言板書吧在火車站開不了了,就換在一座別墅區(qū)外重新開業(yè),以兒童讀物為主,生意勉強。“大大”把這套鋪子打造成華年憶書吧,多次請麥卡來管理這書吧,甚至請她成為書吧的小股東。麥卡則不想給“大大”打工。當(dāng)華年憶清水芙蓉般在昔思路口脫穎而出時,麥卡看到書吧的第一眼,心就變了。她轉(zhuǎn)讓掉留言板,誓與華年憶相伴到老,她和“大大”有個共同的夢想,希望把這座中國文化主題的書吧建成百年老店。當(dāng)大家都老了,還能帶著孫子來這里靜靜地讀書。
聽著有點懸,但思路合我的意。記得歐洲有不少小店,看似沒什么名氣,但它們精致而專一,一做就做了上百年。我如果去歐洲,就會逛那樣的老店,沐浴一下積淀百年的厚重氣息。
矛盾了,肉肉花數(shù)年不變我討厭,陶然閣一成不變我不喜歡,百年老店我怎么就希望它原汁原味地保留?求解。
不對了,華年美文網(wǎng)的寫手們原先在群里稱總編方緒為“大大”,網(wǎng)站什么事都像總編說了算。方緒是男性,但麥卡嘴里的“大大”卻是位女性,而且與男友成了家。
書吧的“大大”是誰?
主講講完故事,聽眾開始提問。
扶桑:“請問,如此高端的書吧投資不少吧,大大是如何建成的?”
麥卡:“嗯,這樣說吧……書吧凝聚著好幾個人的心血,有人出的是鋪子,有人出的是資金,有人出的是管理,各盡所長各盡所能,齊心協(xié)力支撐著華年憶。”
蕭引城:“佩服你們這用心的團隊!”
羅夕欲說還休,她有點像我一位愛網(wǎng)上淘劣質(zhì)衣服的同事,也像我另一位因為素顏而顯得嘴唇無色的校友,她提問:“我本想約幾個朋友來書吧,但他們都想去咖啡屋……我的問題不知當(dāng)問不當(dāng)問?”
麥卡:“羅夕,你想知道什么?”
羅夕:“如果書吧某天辦不了了,你們會后悔嗎?”
麥卡:“我們不愁房租,書吧經(jīng)營成本已降到最低。中國文化靠書籍傳承了數(shù)千年,書吧會把它繼續(xù)傳承下去,形式上會緊跟時代。無論成敗,我們不后悔。”
扶桑:“不愁房租?什么意思?”
麥卡:“有人出的鋪子。”
扶桑:“不可能長期不收租金吧?這可是商業(yè)圈的黃金地段。”
麥卡:“這里面有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有機會大大來講。”
扶桑:“麥卡姐這個變心的故事,如果進行加工打磨,能寫成小品劇本,或者電視短劇。”
麥卡:“扶桑老師不愧是小品編劇呀!不過,我這事談不上戲劇性。”
蕭映朵:“對了,引城哥是攝像和剪輯高手,到時給書吧做個宣傳片。”
麥卡:“大大才不愛宣傳!書友們對書吧有什么意見和建議,可以在這里暢談。”
羅夕:“茶水的品種能不能多增加一些?再好的茶我都不喜歡。看,這杯茶都浪費了,有奶茶就好了。”
麥卡:“龍茶與鳳茶,是書吧的茶水文化,試著喝吧!不喝,人生就少了一種味道!”
扶桑敲了敲他面前的鳳翎紅玻璃杯:“鳳翎茶是哪里冒出來的?一點名氣也沒有,味道也不怎么樣。”
麥卡:“這是大大的先生推薦的老家高山茶,味道與祁門紅相似,我就喜歡呢!它來到書吧,又是一個故事了。”
扶桑:“書吧的故事值得挖掘,我要找大大單獨談?wù)劇!?
我忍不住了:“請問,你們說的‘大大’,究竟是誰?”
麥卡:“興而,你多來幾回書吧,就知道了。”
后悔我的提問太低級和直白,有的事不開口叫大智若愚,一開口就叫愚不可及。
扶桑指著留言區(qū):“要不寫個便利貼,貼在上面去?”
張立立:“我看過營業(yè)執(zhí)照了,大大就是舒茗悅吧?”
羅夕:“不用看營業(yè)執(zhí)照,華年網(wǎng)的老板就是茗悅大大。”
我雖在華年網(wǎng)上寫過文章,并不知道華年網(wǎng)的老板是誰,也不打算知道。
下面的問題進入敏感區(qū)。有關(guān)書吧會員數(shù)量的,有關(guān)舒茗悅傳聞的,有關(guān)鋪子來歷的……麥卡不愿意多做解答,卻注意到蕭引城手中的書:“引城,這本書怎么在你手里?”
蕭引城懵了:“沙龍室的書,不能看嗎?”
麥卡看著我:“興而,剛才你拿的也是這本書,我沒記錯吧?”
我笑了:“他想看就看嘛!”
蕭引城起身過來把書還給我:“不好意思,我不知道這是你選的書。”
有聽眾寫起了便利貼,扶桑也寫了一張,說是等待答案。
我的問題開始偏題,那個“攝像和剪輯高手”蕭引城究竟怎么個“高”法?
我對有才藝的人尤其敏感,比鈔票和美顏敏感多了。如果你說某人有幾套房子,有多高的職務(wù),有什么豪車,那不關(guān)我的事;如果你說某人帥得像某國際男星,我覺得陶然閣平時單眼皮、感冒時就雙眼皮的俏皮模樣也不遜色;如果你說某人有什么獨到的作品,我就想一睹為快。
于是,我這選擇性偏愛的性格,一下就原諒了蕭引城在會場上錄像的無禮舉動,這位由水墨畫聯(lián)想到黑白攝影的人,手下會出什么樣的作品?
當(dāng)然,我也猜測著扶桑,或許他是小品領(lǐng)域的知名人士。我好久沒看過小品了。
等周末會散了場,我去瀏覽新貼上去的幾個花花綠綠的便利貼,確切地說是關(guān)注扶桑貼上去的那張:鳳翎紅價格虛高!
黃金有價玉還無價呢!這種問題也要煞有介事地來問。但我更在意扶桑的硬筆書法。他的每個字有我拇指甲那么大,筆壓很重,字體潦草,運筆強硬,似乎每個字的邊邊角角能刺到人。
哼,這個把“大眾”念成“大墨”的小品編劇,憑什么笑話我的畫?
4
周日上午十點,我成了主講。與其閑著,不如當(dāng)主角。
我特意化了淡妝,選了件這個夏天我都不想穿的裙裝。它看上去是乳白色荷葉邊暗花紋襯衣配寶石藍繡花珍珠邊直筒裙,實際上是套連衣裙。裙子即便便宜,我因它顯得穩(wěn)重了些,不過上下樓梯繃得我難受,里襯也不透氣。不想穿也得穿,總不能為了這次主講再花錢配套正式點的裙裝。
報名主講的還有扶桑和傾杯。我本來排在第三位,扶桑說女士優(yōu)先,我與他做了對調(diào)。聽眾八位,包括羅夕和蕭引城。
時間一到,由不得我嫌聽眾少,開講,主講題目《勿忘我》:“自從我知道了宇宙的大體樣子,我就開始怕死,怕被遺忘。我害怕在某天,世上沒有一個人記得我來過人間,沒有一件物品證明我曾從世界路過,有關(guān)我的東西消失得一干二凈……只要我想到數(shù)萬年、上億年后,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一幕情景,浩渺宇宙中,恒星帶著行星、行星拖著衛(wèi)星無休無止地旋轉(zhuǎn)前進,地球繁華,或者人類在另一個星球狂歡,我卻無知無覺,如同我從沒有來過這個不可思議的世界。這就是傳說中的萬事皆空吧!越想越可怕,我希望用某種方式延續(xù)我的生命,讓我不與這世間完全斷絕關(guān)系。生育孩子是不夠的,很多年后,我的后代也許都不知道我是誰。我更羨慕像孔子那樣寫本世代相傳的圣書,書能保存多長,生命就延續(xù)了多長。是的,我這名來自雪力飲料公司的小文員,想要的,是完成我的一部不朽著作,讓我的思想活在書里,永存于無盡的時間長河中。只有這么期望著,我對死亡的恐懼才會減少。”
我品了口鳳翎紅茶,味道醇香:“伙伴們,我年紀(jì)輕輕就開始怕死,怕被世界遺忘,是不是很可笑?”
羅夕:“興而,你講這些生啊死,地球啊宇宙,跟書吧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繼續(xù)講:“馬上有關(guān)系了。去年,在翰盛齋秋拍預(yù)展上,有幅現(xiàn)代國畫吸引了我。畫中人物算不上好看,但個性躍然紙上,眼神都有故事,并非旁邊人物畫那種漂亮卻臉譜化的風(fēng)格。市井畫里,繪著一家老少五口在家里圍著一盤象棋思考的樣子,各異神情,四周有家具、用品等襯托,充滿生活氣息與構(gòu)圖趣味。我驚嘆于奇特的畫風(fēng),一看落款和印鈐,閑之。嗯……請問,有聽說過閑之老師的嗎?請舉個手。”
扶桑、傾杯以及剛進來就座的麥卡等五位舉起了手,蕭引城未舉手。
我又問:“喜歡閑之老師作品的書友能再舉舉手嗎?”
有兩位舉手,麥卡、扶桑、傾杯都沒舉手。有書友陸續(xù)進來就座。
我很疑惑:“那么好的畫,你們怎么不喜歡呢?”
傾杯年紀(jì)偏老,精瘦,有著文人的儒雅:“聽說過其人,我沒見過他的畫。”
扶桑:“他的畫嘛,古怪。藝術(shù)家嘛,就喜歡弄些常人理解不了的。”
麥卡:“我寧可把仕女畫或者風(fēng)景畫掛家里。”
羅夕:“興而,你怎么又說到畫家這里來了?偏題了!”
我瞟了眼這個老打斷我的羅夕:“偏不偏題,最后才知道。”
扶桑:“興而的這個過門有些長啊!”
我是有原因的:“講短了,怕大家體會不到我的心情。閑之老師是低產(chǎn)畫家,每幅畫作精益求精,網(wǎng)上也難找到幾幅高清大圖。他在接受一次專訪時談到,他怕死,怕被世界遺忘,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幅作品成為傳世精品,成為他生命的延續(xù)。天啊——,這么一位名家,居然說出了我的心里話,太可愛了!”
扶桑:“傳世,得天時地利人和,那靠運氣。”
我開始切入主題:“閑之老師的大實話,讓我不再認為怕死是件丟臉的事,為出名和留名而活怎么就不可以?”
羅夕還要追問:“這又與書吧有啥關(guān)系?”
我的重點在后面:“閑之老師姓翁名顯梵。這個梵字,是‘梵音’的梵。大家知道他的作品就在華年憶嗎?”
大家面面相覷,聽眾已有二十余人。
麥卡:“進書吧的時候,沒人在意過嗎?”
羅夕張望了四周:“書吧里沒他的國畫吧,這樓上難道有?”
扶桑:“準(zhǔn)是在大大的辦公室里。”
蕭引城:“想起了,華年憶大牌匾的落款就是‘閑之’。”
我指了指隔壁:“華年網(wǎng)的牌匾也是翁老師題寫的。”
麥卡欣喜地點頭:“對的。”
扶桑:“看不出,華年憶與翁大師還有這層關(guān)系!”
麥卡:“興而是有心人。引城勉強算一個。”
我笑了:“昨天,正是書吧牌匾上那個落款吸引我進來了。”
蕭引城看著手機:“翁老師還曾任過翰盛齋的高管,董秘。這是家上市公司呢!他后來怎么辭職了?”
麥卡:“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張立立:“上市公司嘛,圈完了錢就溜罷!”
麥卡:“張立立,不許這樣對翁老師不敬!”
扶桑:“找翁大師題寫牌匾的人應(yīng)該踏破他家門檻了。書吧不簡單!”
傾杯:“只要潤筆費足夠高,沒有請不來的書法家!”
麥卡:“不是的呢,書吧沒花一分潤筆費。”
傾杯:“不可能!我給別人寫篇宣傳稿,我不要稿費,人家也會自覺給我拿些辛苦費。”
麥卡:“翁老師真的分文不收。”
傾杯:“不要潤筆費,聽起來高尚,其實破壞了行業(yè)發(fā)展。如果都免費寫,別人不但不感激,反而覺得太容易得到的東西沒價值。”
麥卡:“翁老師對書吧有極深的感情,不能用什么費用來衡量,那是無價的。”
扶桑:“除非他是書吧的股東。”
麥卡:“不是。”
扶桑:“這里面肯定有好故事!講講看。”
麥卡:“具體我不清楚了。”
扶桑:“我們能聯(lián)名請大大出來講嗎?”
麥卡朝向我:“興而,你還有什么要講的?”
我一吐為快,心里舒坦:“沒有了,請傾杯老師來講吧!”
我的最大夢想就在主講的故事里,我沒有給陶然閣講起,卻向這幫陌生人講起來了,就跟很多心里話不向父母講、不對男友講、不與朋友講,卻跟沒見過面的陌生網(wǎng)友網(wǎng)聊個不停一樣,想想就是個悲劇。
5
傾杯上場就親自給到會的聽眾發(fā)書。他頭發(fā)稀疏但烏亮,體形偏瘦但面色紅潤,臉看上去年近花甲,但長有老年斑的干枯手背又似古稀。
我接過沒拆封的《酒友與美食》,他繼續(xù)說著:“書中提到的幾位酒友也是華年憶的書友、華年網(wǎng)的筆友。歡迎各位到我的醉美酒吧品好酒,酒逢知己千杯少,情人正好訴衷腸啊!”
扶桑拆封看書:“近兩年,美食書跟美食節(jié)目都很熱門啊,我都收到六本了!”
傾杯:“食色,性也。生活條件好了,不吃不喝就白活了嘛!”
我拆開書封,撫摸著有一只紅酒杯的封面,心生羨慕:“謝謝傾杯老師的書!我如果能出本書就好了!”
扶桑仍盯著書:“是啊,興而的書就可以進圖書館永載史冊了。”
我不怕諷刺:“我有篇稿子在刊物上發(fā)表后,早進圖書館了。”
扶桑:“是畢業(yè)論文嗎?”
我聽不得挑釁的話語,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一篇全國獲獎中篇小說,一等獎。”
扶桑:“叫什么名字?有空我拜讀拜讀。”
我回道:“叫《正面背面》,寫的是一位中學(xué)生在學(xué)校和家里的兩面人生。”
蕭引城意外地看著我,朝我豎了個大拇指:“佩服!”
我只是吹吹牛氣氣扶桑而已,那不過是全國大學(xué)生級別的征文賽,我一分獎金都沒有得到,只得到快遞來的水晶大證書加獲獎作品合訂本。這書究竟進沒進圖書館,我沒在意。
剛進來的焦糖顯出特別的興趣來,他有張方正的臉,度數(shù)顯高的無框眼鏡后面有雙濃眉大眼,眼中已盛滿驚奇,說起話來卻有些綿軟:“你也寫中篇小說呀!我也愛寫,在國家級刊物上發(fā)表過一篇,省級刊物上發(fā)表過兩篇。”
扶桑沉穩(wěn)地翻著書:“兩位書友都是實力派呀!歷史是殘酷的,能大浪淘沙留下美名的文章少之又少。我就不追求什么青史留名,更追求活在當(dāng)下。”
我討厭扶桑這種說話一直不看人的人:“各有各的追求,不必分勝負對錯。”
扶桑這下抬起頭:“傾杯老師,我這人愛說實話,可不可以給你提個意見?”
傾杯:“人無完人嘛,我歡迎所有人的意見。”
扶桑把書舉了舉:“這書名,是不是……嗯,含蓄點更好。”
傾杯:“好酒都是沒顏色的,樸實的書名不會干擾作品本身,沒什么不好。世界名著中,不是有《老人與海》《戰(zhàn)爭與和平》嘛!好酒也怕巷子深,敬請各位書友幫我繼續(xù)宣傳和推銷。我打九折,等周末會結(jié)束,誰想買書送人,就來拿。”
蕭引城:“書吧會員出書,意義非凡,值得推廣!”
傾杯:“茗悅她挑剔著呢,不收錄我這酒文化的書,看不上。”
麥卡:“傾杯老師,上次書吧已為這書做過促銷了。這是叢書,如果其他那五本書跟中國文化有關(guān),就能整體收錄進書吧藏書了。”
傾杯:“我這單本書怎么就不能破個例?”
麥卡:“都要求破例的話,書吧放不下所有的書。”
傾杯:“茗悅在的話,我還要找他。我不是為這書爭取權(quán)益,我是為中國酒文化爭取地位!”
我選了書中第一篇文章拜讀了下,不敢說文章寫得不好,用來寫博客可以,用來出版就差點品相。
傾杯:“興而,你既然是寫小說的,文友、筆友應(yīng)該不少,可以給他們送一些。”
我努力找借口:“我們公司隔壁就是書城,我發(fā)動同事們到書城去買,實力支持。”
傾杯不快地盯著我,我就埋頭看書。
蕭引城:“這書我要十本。”
傾杯:“謝謝!我的書都賣出幾百本了,茗悅還看不上,她讀過我的書嗎?”
麥卡:“讀過的。”
傾杯:“茗悅嫌我寫得不好?我哪天請她喝杯酒好了!”
麥卡看起手表來:“哎呀,我把大大交辦的事給忘記了!傾杯老師,等會兒給你個驚喜!”
扶桑等麥卡起身離開,笑道:“看,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走為上。大大教的!”
傾杯:“大大……你和麥卡都比茗悅大不少,還叫她大大!現(xiàn)在的人啊,輩分都不講,亂喊!大大,意思你們搞清楚沒有?”
扶桑:“這種叫法潮嘛,牛人都可以叫大大。人家小女子,年紀(jì)跟興而、羅夕差不多,咱們還得在這里給她捧場,你說牛不牛?”
傾杯:“還不是靠拼爹。再牛,也得講究長幼尊卑。”
輪到扶桑坐到主講席,已有部分聽眾只能站著聽。他允許聽眾即時舉手提問,要來個開放式主講。
扶桑:“前幾個月,我忙于寫劇本和組織排練,一直沒空參加周末會,這兩天才閑下來。以前聽了一些書友的故事后,我就有了為書吧寫劇本的念頭,但缺少一條好的故事線。現(xiàn)在趁有空,我想把劇本完成。我專職寫小品和電視短劇,但我更想寫部電影劇本,書吧是個好題材。”
書友們驚嘆與躁動起來,包括我。這是個絕妙的點子,書友不會在其他地方講起的秘密,可能就會在這里成為故事。
張立立:“我有好故事可以放在書吧來寫,肯定震撼人心!”
扶桑:“要注意一點,自己的故事,感動得要死要活,搬上銀幕后,觀眾可能打瞌睡,我得做深加工才行。”
張立立:“如果我的故事改編成了劇本,能給個署名嗎?”
扶桑:“你在乎署名嗎?”
張立立:“我想讓初戀女友知道,電影演的是我眼中的她。”
扶桑:“原型是原型,編劇是編劇,不是誰都能署名編劇的。”
焦糖:“扶桑編劇,我有部中篇小說適合改編成電影,你能改編一下嗎?”
扶桑:“我不喜歡改編,怎么改原創(chuàng)都不滿意。我擅長原創(chuàng)。”
焦糖:“能不能給我介紹位編劇,幫我改編改編?”
扶桑:“好啊,你給人家多少改編費?至少也得五萬起吧!”
焦糖:“啊!這么高!……不如我自己改編,如果能拍成電影就好了。”
扶桑:“焦糖,別怪我打擊你啊!電影是工業(yè)化生產(chǎn),市場化運作,劇本不是寫出來就能拍,拍出來也未必能上映,上映了也多半不能賺錢。劇本離上映賺錢有十萬八千里路。”
焦糖:“我試寫,練手。”
扶桑:“電影有那么容易寫的話,我也不會坐在這里了。”
蕭引城:“我喜歡電影,特別羨慕電影攝影師。期待扶桑編劇的電影早日上映,如果我能參與拍攝的話就太好了。”
扶桑:“還早還早!希望能從書友們的故事中找到靈感。正如我的主講標(biāo)題一樣《你是我劇中的主角》,你們誰會是呢?”
會場七嘴八舌,扶桑面帶笑意,聽著書友們爭先恐后各自說起自己的故事——
張立立是位網(wǎng)絡(luò)工程師,經(jīng)常熬夜加班,他有過幾段戀愛史,最刻骨銘心的是初戀時愛上了比自己大十歲的已婚女人,現(xiàn)在已不知道什么樣的女友才適合自己。他的工作壓力很大,抽空來參加周末會就是放松。
羅夕與遠在廣州的男友只有長假期間才能相會,但他們都不愿放棄自己的公司,也不愿分手。她很喜歡這樣的周末會,能排解孤獨感。她也糾結(jié)是否來書吧,因為必須省下錢來作為去見男友的交通費。
焦糖生活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工作很失意,想辭職寫作,但稿費又不足以養(yǎng)活他。他也寫網(wǎng)絡(luò)小說,但那些網(wǎng)站對他各種壓榨,他不指望。
傾杯說他的傳奇故事多著呢,全寫在華年網(wǎng)上的個人文集里,請大家有空去看,誰有興趣可以免費改編。
我更想聽蕭引城的故事,他沒講。
6
麥卡所說的給傾杯一個驚喜,大概是指《酒友與美食》在書吧一角被多永碼放成了螺旋形的柱狀,比暢銷書還有氣勢。
我從書吧App上搜索這書,沒有相關(guān)信息。我另外搜索了本書吧新上架的書,則有信息。在網(wǎng)上書店查找傾杯的這本書,也是一樣的效果,似乎并沒全國發(fā)行。可能書吧藏書有標(biāo)準(zhǔn),有的書收而不錄。
我在過道旁找了個空位讀起傾杯送我的書來,以視對老作家的尊重。我連叢書也沒出一本嘛!
黑色書桌也是袖珍藝術(shù)品展示臺,玻璃面下的方形紅色剪紙更吸引我。這枚手掌大小的剪紙名為《天女散花》,為樂清細紋刻紙,完整的古代神話人物刻得精妙入微,作者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傳承人。
細密如絲的線,還有多少人有耐心、有功夫刻得如此精密呀!如果說其他剪紙刻紙繪圖軟件可以設(shè)計、機器能夠刻制,細密如樂清的刻紙,電腦能設(shè)計機器也無從下刀吧……遐想間,余光里,蕭引城提著一摞書從我身邊路過,一位在門口等媽媽的小男孩舞動玩具劍,將蕭引城那塑料袋一劍給劃破。
蕭引城把快要落地的書籍托住,見小男孩還在亂舞玩具劍,就蹲下身嚴肅起來:“小弟弟,書寶寶受傷了,你要說對不起,它才會好。”
小男孩老老實實說了聲“對不起”,蕭引城朝他一笑:“好了,書寶寶沒事了。”
小男孩的媽媽走到門口,從包里掏出一個布袋遞給蕭引城:“你這是什么山寨袋子呀?木頭劍也能刺穿!”
蕭引城不接布袋,用塑料袋裹著書準(zhǔn)備離開。
我從斜挎小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蕭引城,我有袋子,換這個裝書吧!”
蕭引城道著謝,來到我桌邊把書重新歸整了一下,并遞來三本傾杯的書:“送給你。”
“謝謝!我不需要。你打算把這十本書送誰?”
“在朋友圈里發(fā)條消息,誰先報名就送誰。你幫我送三本好了。”
“我的朋友圈基本就是同事,他們整天看文字都看吐了。”
“只要是送,總有人會要。”
“你何必買這么多本呢?”
蕭引城又遞來兩本給我:“麥卡姐讓我照顧一下老人家,沒辦法。你代我送掉幾本是幾本。”
我比較怕送東西給誰,送一個不送一個弄不好還得罪人:“這五本,我怎么銷啊……對了,你在哪家公司做攝影?”
“俏佳人影樓。”
“哇,俏佳人!挺出名的!你是職業(yè)攝影家呀!”
“攝影家算不上。我的老板代峭才是,他認識茗悅大大。”
“傳說人與人之間轉(zhuǎn)幾個彎就是熟人,真是這樣呢!”
“大大還是中學(xué)生的時候,是俏佳人的常客,后來學(xué)攝影就少去影樓了。”
“哦。你周末有休假?”
“沒客人預(yù)約我的話,我可以休假和補假。”
“你接觸的客戶多,故事也不少吧?剛才怎么不講你的故事?”
“我更喜歡別人是我鏡頭里的主角。”蕭引城已用新袋子裝好了五本書,見旁邊沒有垃圾筐就把那個壞掉的袋子與書裝到了一塊兒,指上指桌上的另五本,“這五本,送你啦!不必客氣!”
我又關(guān)注起另一位在窗邊讀書的人物——扶桑。如此近距離地接近一位打算寫電影劇本的職業(yè)編劇,某種機會若隱若現(xiàn)。
陶然閣看電影的時候,除了愛評價導(dǎo)演和演員,還愛評價編劇,說編劇是一劇之本,劇本好了,導(dǎo)演、演員、攝影是可以替代的,好劇本是做好電影的基礎(chǔ)。再好的導(dǎo)演、演員、攝影,也挽救不了一部爛劇本。
也就是說,劇本才是電影的靈魂,哪怕包括我在內(nèi)的觀眾只在乎導(dǎo)演和演員。
陶然閣成天宅在屋里,哪能接觸到他感興趣的職業(yè)編劇啊!我代他去接觸一下,說不定能介紹他們相互認識。不是有名人說過,你的圈子決定你的格局嗎?
不過也有名人說過,朋友圈是個零圈圈,信念才決定你的格局。只要信念真,沒有事不可以做成。
扶桑給我的印象橫豎都帶著刺,我不自主地排斥他,也許他同樣對我沒什么好感。但做文藝的,誰沒脾氣秉性呢?沒個性的藝術(shù)家,多半也沒什么個性化的作品;有脾氣的藝術(shù)家,說不定就是能做成大事的人物。
我鼓起十二分勇氣,克制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反感,坐到扶桑身邊,以拜師為由頭。但愿所有的反感都是誤會,他會是位令我尊敬的老師。
講真,我對拜師是灰心的,這輩子我可能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師父。
高一時,我爸在家里大辦酒席,請來遠房的表叔來指點我的國畫作品,打算讓我拜他為師,既省些學(xué)費又能學(xué)點真功夫。表叔是全省有名的書畫家,我家自慚形穢一直不好意思與他有什么聯(lián)系。表叔頭一次來我家,看了我的國畫,沒有夸獎之詞,也沒有指點我什么,更沒有收我為徒之意,擊垮了我走藝術(shù)生之路的信心。
大一時,我參加了學(xué)校的攝影社團,聽完一位攝影家的講座后,我繳費報名成為他的學(xué)生。他收的學(xué)生太多,我的攝影器材與我的作品一樣太不突出,他除了在學(xué)員群里發(fā)些采風(fēng)通知以及他的新作之外,并沒真正指點過我。要不然,輪不到陶然閣來替代。
大四那年,我的中篇小說參加全國大學(xué)生征文獲了一等獎。陶然閣就陪膽小自卑的我拿著作品去拜一位我崇拜的小說家為師。小說家卻說,他已不寫小說、不收學(xué)生,正在走訪全國各地收集藏書票藏書章什么的。害得我對小說的未來都看淡了。
此時,一位編劇老師就坐在眼前,我假裝拜扶桑為師,并不打算寫劇本,成與不成不重要,重要的是幫陶然閣來接近編劇,為他們牽線搭橋,免得這家伙成天知道看電影,不知道可以寫電影劇本。
扶桑對我不是那么熱情:“很多人寫劇本都是心血來潮,堅持不下去。我對學(xué)員很負責(zé),不希望誰半途而廢,反怪我沒教好。”
“不會的,扶桑老師,沒學(xué)好我只會怪自己愚鈍,怎么能怪老師呢?”
“做編劇,適合專職,兼職不是吃這碗飯的。當(dāng)然,你有特殊資源除外。”
“影視劇、網(wǎng)劇、短視頻那么多,對編劇有興趣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多,不一定專職的才需要學(xué)吧?”
“嗯,如果你真心喜歡編劇,可以來我的靚筆尖大講堂參加入門培訓(xùn)。”
“劇本寫好了,能被表演出來嗎?”
“學(xué)員寫出的好劇本,我會推薦到多地電視臺和演出公司,有上演的機會。”
“我有朋友對影視特別感興趣,他作文底子厚,我動員他來。”
“是嗎?他寫過劇本嗎?”
“寫過,在學(xué)校表演過。”
“小品嗎?”
我點頭,怕他再深問核實。陶然閣在大學(xué)里寫過小品劇本,但沒獲獎,我都差點忘記這事了。
扶桑:“他有基礎(chǔ)來學(xué),就找對人了。我在多地的電視臺、文化館、演出公司都工作過,做過制片人、總監(jiān)制,有二十多年寫小品和短劇的經(jīng)驗,舞臺上和電視臺播出的作品不下百部……”
扶桑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的什么作品獲過什么獎,得到過多高的獎金,受到過什么扶持資助。反正,他那些作品名字,《我愛我娃》《一個都不缺》什么的,我反感。
扶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是認市場的人。那些只圖自己寫得嗨,卻不顧觀眾心理的編劇,只有死路一條。市場,活者為王。”
人窮志短,一聽靚筆尖大講堂的每堂課四百元起,也就兩小時,我的虛心勁和熱忱勁頓時敗落下來。就看陶然閣愿不愿意去學(xué),他有個懶人加窮人的觀點,能從網(wǎng)上學(xué)的就不上培訓(xùn)班。他學(xué)攝影就是這么學(xué)的,認為大師的作品才是最好的老師和教材。
我用流行的句子教育過陶然閣:“上的不是培訓(xùn)班,那是進的人脈圈。”
陶然閣反駁道:“不是所有圈子值得我耗費時間和錢財,不是所有女生值得我去追。”
扶桑看透了我那一瞬時的呆愣:“你朋友什么時候來?我的教學(xué)很靈活,一人一套教案。”
貓抓糍粑脫不了爪子,我應(yīng)付:“我去動員動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