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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荒誕推理(1)

卷首語[1]

下面的篇章論說一種荒誕感,即散見于本世紀的那種荒誕感,而不論及荒誕哲學。因為確切地講,對現時代我們尚不甚了了,所以必須首先申明,下列篇章得益于某些智者,這是最起碼的誠實。我的本意是毫不掩蓋,隨處都會援引他們的真知灼見,并加以評論。

但同時有必要指出,荒誕迄今一直是當做結論的,而在本散論中則是出發點。從這層意義上可以講,我的述評是臨時性的,因為很難預料所采取的立場。本著只對一種精神病態作純粹的描述,暫不讓任何形而上、任何信仰混雜其間。這是本書的局限所在和唯一主張。

荒誕與自殺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那便是自殺。判斷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至于世界是否有三維,精神是否分三六九等,全不在話下,都是些兒戲罷了,先得找到答案。如果真的像尼采所要求的那樣,一個哲學家必須以身作則才受人尊敬[2],那就懂得這個答案的重要性,因為接下來就會有無可挽回的行為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心靈是很容易感知的,然而必須深入下去,在思想上才能使人看得更清。

倘問憑什么來判斷這個問題比那個問題緊要,回答是要看問題所引起的行動。我從未見過有人為本體論而去死的。伽利略握有一個重要的科學真理,但這個真理一旦使他有生命之虞,他便輕易放棄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行之有理[3],但不值得。他的真理連火刑柴堆的價值都不如。到底地球圍著太陽轉還是太陽圍著地球轉,壓根兒無關大局。說穿了,這是個無足輕重的問題。反之,我倒目睹許多人,覺得人生不值得度過而輕生了事。我也看到有些人,因某些思想或幻想給了他們生的依據而為之獻身(有人稱生的依據同時也是極好的死的依據)。基于此,我斷定生命的意義是最緊迫的問題。何以見得?就所有的根本問題而論,我指的是可能導致死亡的問題或強烈激起求生欲望的問題。思維方式大致只有兩種,即拉帕利斯方式[4]或堂吉訶德方式。唯有明擺著的事實并加上恰如其分的抒情表達,才能既打動我們的感情又照亮我們的思路。對如此樸質如此悲壯的主題,可以設想,精深而古典的辯證法應當讓位于比較謙遜的精神氣度,既出自人之常情,又富有同情心理。

世人一向把自殺只看做一種社會現象。我們則相反,首先研究個體思想與自殺之間的關系。自殺這類舉動,如同一件偉大的作品,是在心靈幽處醞釀成熟的。本人則不知情。某天晚上,他開了槍或投了水。一天我聽說,一位房產總監自殺了,因為五年前死了女兒,之后,他變了許多,此事“把他耗盡了”。甭想找到更確切的詞了。開始思索,等于開始被耗。社會對此是無大干系的。耗蟲長在人心中。必須深入人心去尋找。這種死亡游戲,從清醒面對生存到逃離光明,我們都必須跟蹤相隨和體察諒解。

自殺的起因有許多。一般而言,最明顯的原因不是最致命的原因。世人極少深思熟慮而后自殺(但不排除假設)。激發危機的起因幾乎總是無法監控的。報刊經常談起“隱私之痛”或“不治之癥”。這些解釋雖然說得過去,但應當弄清出事當天,絕望者的某個朋友是否用漠不關心的口氣跟他說過話。此人罪責難逃。因為這足以把他逼上絕路:所有未了的怨恨和倦怠統統促他墜入絕境。我們要借此機會表明本散論的相對性質。自殺確實可以跟一些光彩得多的思考聯系在一起。比如,在中國革命中,有過所謂表示抗議的政治性自殺。

如果說很難鎖定精神對死亡押寶的準確時刻和精確舉措,那就比較容易從自殺行為本身取得假設的結果。自殺,在某種意義上,像在情節劇里那樣,等于自供。就是自供跟不上生活,抑或不理解人生。但也不要在這些類比中走得太遠,還是回到日常用語上來吧。那只不過供認“不值得活下去”罷了。生活,自然從來都不是容易的。世人一如既往做出生存所需的舉動,出于多種原因,其中首要的是習慣。自愿死亡意味著承認,哪怕是本能地承認這種習慣的無謂性,承認缺乏生活依據的深刻性,承認日常騷動的瘋狂性以及痛苦的無用性。

究竟哪種不以估量的情感剝奪了精神賴以生存的睡眠呢?一個哪怕是能用邪理解釋的世界,也不失為一個親切的世界。但相反,在被突然剝奪了幻想和光明的世界中,人感到自己是局外人。這種放逐是無可挽回的,因為對失去故土的懷念和對天國樂土的期望被剝奪了。人與其生活的這種離異、演員與其背景的離異,正是荒誕感。所有想過自殺的健全人,無需更多的解釋便能承認,這種荒誕感和想望死亡有著直接的關系。

這部散論的主題正好涉及荒誕與死亡的關系,正好涉及用自殺來解決荒誕的切實手段。原則上可以肯定,一個表里一致的人,對他信以為真的東西理應付之于行動。故而對人生荒誕的信念應當支配他的行為。不妨抱著合理的好奇心自問,直言不諱而非假惺惺地自問,這種支配的結果是否迫使人們盡快從一種不可理解的狀況中解脫出來。這里指的自然是那些言必信、信必果的人。

這個問題用明晰的措辭提出,可能顯得既簡單又難解。但以為簡單的問題會帶來簡單的答案,顯而易見的事就是顯而易見的事,那就錯了。推本溯源,把問題的措辭倒過來,不管自殺或不自殺,似乎只有兩種哲學解決辦法,要么是肯定的答案,要么是否定的答案,這未免太輕而易舉了吧!應當重視那些疑團未解的人。竊以為他們屬于大多數。我還注意到,一些人嘴上否定,行動起來好像心里又是肯定的。事實上,要是接受尼采的準則[5],他們心里想來想去還是肯定的。相反,自殺的人往往對人生的意義倒確信無疑。這類矛盾經常發生。甚至可以說,在這一點上,相反的邏輯顯得可取時,矛盾從來沒有如此鮮明過。把哲學理論與宣揚哲學理論的行為進行比較,未免太俗套了。但應當明確提出,在排斥人生具有某種意義的思想家中,除了文學人物基里洛夫[6]、傳奇人物佩雷格里諾斯[7]和假設人物儒爾·勒基埃[8],沒有一位將其邏輯推至排斥人生的。據說叔本華面對豐盛的飯局贊揚過自殺,并常拿來作為笑料引用。其實沒有什么可笑的。叔氏不把悲劇當回事兒,雖然不怎么嚴肅,但終究對自殺者作出了判斷。

面對上述矛盾和難解,世人對人生可能產生的看法和脫離人生所采取的做法,這兩者之間,難道應當認為沒有任何關聯嗎?對此,切勿夸大其詞啊!人對生命的依戀,具有某種比世間一切苦難更強的東西。對肉體的判斷相當于對精神的判斷,而肉體則畏懼毀滅。我們先有生活的習慣,后有思想的習慣。當我們日復一日跑近死亡,肉體始終行進著,不可折返。總之,這個矛盾的要義包含在我稱之為隱遁的內容中。比帕斯卡爾賦予“轉移”一詞的內涵,既少點兒什么又多點兒什么。致命的“隱遁”,即為希望,是本散論的第三個主題。所謂希望,就是對下輩子生活的希望,應當“對得起”才行,抑或是自欺欺人:不是為生活本身而生活,而是為某個偉大的理念而生活,讓理念超越生活,使生活變得崇高,給生活注入意義,任理念背叛生活。

這么說下去大有故意把水攪渾之嫌。至此,玩弄字眼并非枉然,假裝相信拒絕人生有某種意義,勢必導致宣稱人生不值得活。其實,這兩種判斷之間沒有任何硬性標準。只不過不要因上述的含糊其辭、離弦走板兒和自相矛盾而迷失方向。應當排除萬般,單刀切入真正的問題。世人自殺,因為人生不值得活,想必是沒錯的,但不是什么真知灼見,因為這是顯而易見的道理。這種對人生的大不敬,對投入人生的否認,是否出自人生無謂說呢?人生之荒誕,難道非要世人或抱希望或用自殺來逃避嗎?這是在撥冗刪繁時所需揭示、探究和闡明的。荒誕是否操縱死亡?必須優先考慮這個問題,甭去管形形色色的思想方法和無私精神的把戲。在這種探究和激情中,細微差別呀,各類矛盾哪,“客觀的”智者隨時善于引入各種問題的心理學呀,都不重要了。只需一種沒有根據的思維,即邏輯。不容易呀。有邏輯性倒不難,而自始至終合乎邏輯卻幾乎是不可能的。親手把自己弄死的人如此這般沿著自己感情的斜坡走到底。于是在思考自殺時,我有理由提出唯一使我感興趣的問題:是否存在一種直通死亡的邏輯?我在此指明了推理的根源,只有不帶過度的激情,光憑顯而易見的事實來進行推理,我才能知道這種邏輯。所以我管這種推理叫荒誕推理。許多人已經著手進行了。不過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鍥而不舍。

卡爾·雅斯貝爾斯在揭示世界統一體不可構成時驚呼:“這種限制性把我引向自我,在自我中,我不再躲到我一心表現的客觀論點背后,無論是我自身還是他人的存在,對我都不再可能成為對象了。”[9]在許多人之后,他又使人想起那人跡罕至、無水缺源的境地,在那里思想達到了極限。在許多人之后,大概是的吧,但那些人又是多么急于求成啊!許多人,甚至最卑微的,都到達了思想動搖的最后轉折點。這些人在到達轉折點時,紛紛摒棄了他們一向最為珍視的生命。另一些人,即思想精英們,也摒棄了他們的生命,但,在最純粹的精神叛逆中,是在精神自殺中進行的。真正的拼搏在于盡可能地反其道而行之,在于密切注視遙遠國度的奇花異木。對于荒誕、希望和死亡互相糾纏的無情游戲,需要有得天獨厚的觀察力,即執著力和洞察力。這種胡纏亂舞既簡單初級又難以捉摸,但智者可以解析其圖形,而后加以闡明,并身體力行。

荒誕的藩籬

深刻的情感,如同偉大的作品,其蘊涵的意義總比有意表達的要多。內心始終不渝的活動或反感,繼續存在于所做或所思的習慣中,這種恒定性所導致的后果,心靈本身全然不知。偉大的情感帶著自身的天地,或輝煌的或可涼的,遨游于世,以其激情照亮了一個排他性的世界,在那里又找回了適得其所的氛圍。忌妒、奢望、自私或慷慨,各有一方天地。所謂一方天地,就是一種形上境界和一種精神形態。專一化了的情感,所含的真實,比發端時的激動包含更多的真實。因為后者是未確定的,既模糊又“肯定”,既遙遠又“現實”,有如美好賦予我們的,或荒誕所引起的那種激動。

荒誕感,在隨便哪條街上,都會直撲隨便哪個人的臉上。這種荒誕感就這般赤裸裸叫人受不了,亮而無光,難以捉摸。然而這種難處本身就值得思考。作為一個人,我們很可能真的永遠認識不了,總有些不可制約的東西會把握不住。但我幾乎能認識世人,從他們的整體行為、從他們的生活歷程所引起的后果認出他們。同樣,對那些無法分析的種種非理性情感,我幾乎能界定,幾乎能鑒定,無非將其后果全盤納入智力范疇,無非抓住和實錄非理性情感的方方面面,重新描繪其天地。可以肯定,同一個演員,即便看過一百次,也不一定對他會有更深的認識。不過,假如把他扮演的角色歸總起來,歸總到他演的第一百個角色時,我對他就稍有認識了,此話總有幾分道理吧。因為明顯的悖論也含寓意,具有某種教益。教誨在于,一個人可以通過演戲,同樣也可以憑借自己真誠的沖動,來給自己定位。由此推及,比如一種忍聲的低調,又如某些心底無處尋覓的情感,不禁因其激發的行動,因其假設的精神形態,而部分地表露出來,也可以自我定位。讀者諸君感覺得出,這是在確定一種方法。但也感覺得出,這種方法是分析方法,并非認識方法。因為方法意味著形而上,不知不覺表露了有時硬說尚未認識的結論。正如一本書最后的篇章已經體現在最初的篇幅中了。這是難以避免的。這里所確定的方法袒露了胸次:全盤真實的認識是不可能有的。惟有表象可以計數,氣氛可以感覺。

這種不可捉摸的荒誕感,我們也許由此可以觸及了,在相異而博愛的世界里,諸如智力的世界里,生活藝術的世界里,或干脆說藝術的世界里,因為荒誕氣氛一開始就有了。總之,這是荒誕的天地,是用自身固有的亮光照耀世界的精神形態。后者善于把得天獨厚而不可改變的面目識別出來,使其容光煥發。一切偉大的行動和一切偉大的思想,其發端往往都微不足道。偉大的作品往往誕生于街道的拐彎處或飯店的小門廳。事情就是如此荒誕。與其他世界相比,荒誕世界更能從這種可憐兮兮的誕生中汲取其高貴。某些境況下,一個人被問及他的思想本質時,答道:“沒有任何本質”,也許是一種虛與委蛇吧。至親好友心里是很明白的。但,假如回答是真誠的,假如回答表示這么一種奇特的心境:虛無變得很能說明問題了,日常的鎖鏈給打斷了,心靈再也找不到銜接鎖鏈的環節了,那么這樣的回答就變成了荒誕的第一個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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