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陵城起復賈雨村 榮國府收養林黛玉
- 紅樓夢(全集)
- (清)曹雪芹
- 10167字
- 2017-08-31 15:41:53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一]者。他本系此地人,革職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1]看真確了。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2]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二]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三]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于是又謝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教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遂同奶娘及榮府中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四]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濟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五]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六],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七]自上了轎,進入城中,便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
又行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八],匾上大書“敕造[3]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三間內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嬛,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才剛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櫳,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也,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嬛,撮擁著三個姊妹來了。[九]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座。丫嬛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惟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去了,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紀雖小[十],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笑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十一],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十二],也沒人理他[十三]。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我這里正配丸藥呢。[十四]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只聽得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嬛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姊妹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4]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亦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叫王熙鳳[十五]。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量了一回,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到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完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到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十六]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十七]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到也便宜。”賈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個“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
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紬[5]車來。邢夫人攜了黛玉坐上,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了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了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之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十八]
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嬛迎著,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中請賈赦。[十九]一時人來回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到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恤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到是了。”遂命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過去,于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一時黛玉進入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幾宸翰之寶”[6]。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二十],一邊是玻璃[二十一]。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道是:
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7]煥煙霞。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于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8],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內插著時鮮花卉,并茗碗唾壺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子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其馀陳設自不必細說。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也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本房內的丫嬛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那些丫嬛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一個丫嬛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姑娘到那邊坐罷。”[二十二]老嬤嬤聽了,于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9]著書籍、茶具,[二十三]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二十四]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到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二十五],是這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你只以后不用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聽見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二十六],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二十七]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到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里拿著他的兩三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二十八]
只見一個丫嬛來回:“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了黛玉,從后房門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宇。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里找他來,少什么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10]的小廝,都垂手侍立。
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后院了。于是,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二十九]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傍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傍邊丫嬛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傍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嬛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寂然飯畢,各有丫嬛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后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的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有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然后盥手畢,又捧上茶來,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李、鳳二人去了。
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一語未了,只聽院外一陣腳步響,丫嬛進來笑道:“寶玉來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人物、懵懂頑童!到不見那蠢物也罷了。
心中正想著,忽見丫嬛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個年輕公子: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似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嗔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到像在那里見過的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
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了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戴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似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這寶玉極恰,其詞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三十]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座,細看形容,與眾各別:
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11],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三十一]
寶玉看罷,因笑[三十二]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
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三十三]黛玉道:“不曾讀書,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字。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好。”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三十四],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三十五]
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也有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個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就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戴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嬛手中接來,親與他戴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竟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便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面,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幮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幮外的床上狠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馀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并幾件錦被緞褥之類。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一個二等的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嬛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幮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嬛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即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個寶玉。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郁。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里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歇,他自卸畢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還不安歇?”黛玉忙笑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里傷心,[三十六]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三十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不知那玉是怎么個來歷?上頭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聽得說落草[12]時從他口里掏出,上頭有現成的穿眼,讓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注釋:
[一]蓋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
[二]二名二字皆頌德而來,與子興口中作證。
[三]寫如海實寫政老。所謂此書有不寫之寫是也。
[四]老師依附門生,怪道今時以收納門生為幸。
[五]因寶釵故及之,一語過至下回。
[六]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后筆墨,與前兩回不同。
[七]寫黛玉自幼之心機。
[八]以下寫寧國府第,總借黛玉一雙俊眼中傳來。非黛玉之眼,也不得如此細密周詳。
[九]從黛玉眼中寫三人。
[十]從眾人目中寫黛玉。
[十一]作者既要黛玉為絳珠化生,是要哭的了,反要使人先叫他不許哭,妙。
[十二]是作書者自注。
[十三]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卻明寫癩僧一點。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冠,反用暗筆。蓋正十二釵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釵或恐觀者忽略,故寫極力一提,使觀者萬勿稍加玩忽之意耳。
[十四]為后菖、菱伏脈。
[十五]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學名”固奇,然此偏有學名的反到不識字,不曰學名者反若假。
[十六]余知此緞阿鳳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語機變欺人處耳。若信彼果拿出預備,不獨被阿鳳瞞過,亦且被石頭瞞過了。
[十七]狠漏鳳姐是個當家人。
[十八]為大觀園伏脈。試思榮府園今在西,后之大觀園偏寫在東,何不畏難之若此?
[十九]這一句都是寫賈赦,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
[二十]蜼,音壘。周器也。
[二十一]【臺皿】,音海。盛酒之大器也。
[二十二]喚去見,方是舅母,方是大家風范。
[二十三]傷心筆,墮淚筆。
[二十四]赦老不見,又寫政老。政老又不能見,是重不見重,犯不見犯。作者慣用此等章法。
[二十五]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
[二十六]是極惡每日“詩云”“子曰”的讀書。
[二十七]這是一段反襯筆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對著去,方不失作者本旨。
[二十八]不寫黛玉眼中之寶玉,卻先寫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寶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興口中之后,余已極思欲一見,及今尚未得見,狡猾之至!
[二十九]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禮耳。
[三十]末二語最緊要。只是紈袴膏粱,亦未必不見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紈袴矣。
[三十一]不寫衣裙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
[三十二]黛玉見寶玉寫一“驚”字,寶玉見黛玉寫一“笑”字,一存于中,一發乎外,可見文于下筆必推敲的準穩,方才用字。
[三十三]自己不讀書,卻問到人,妙!
[三十四]黛玉淚因寶玉,而寶玉贈曰“顰顰”,初見時已訂盟矣。
[三十五]如此等語,焉得怪彼世人謂之怪?只瞞不過批書者。
[三十六]前文反明寫寶玉之哭,今卻反如此寫黛玉,幾被作者瞞過。這是第一次算還,不知下剩還該多少?
[三十七]應知此非傷感,來還甘露水也。
[1]邸報:古代官府傳抄的新聞記事,多為皇帝諭旨、臣僚奏議等政治情報。
[2]賤荊:對自己妻子的謙稱。也稱作“拙荊”“賤內”。
[3]敕造:奉皇帝詔令建造。
[4]綰(wǎn):此字多義,此處指盤旋頭發固定首飾。另有掛、卷起之意。
[5]紬:同“綢”。
[6]萬幾宸翰之寶:“萬幾宸翰”為皇帝印璽上的文字。萬幾,皇帝日理萬機。宸翰,皇帝御筆。寶,帝王印璽專稱。
[7]黼黻(fǔ fú):古代禮服上繡的花紋。黼,黑白相間,斧狀。黻,黑青相間,呈兩己相背狀。
[8]洋罽(jì):外國生產的毛毯。罽,一般由粗毛織成,用作鋪席。
[9]磊(luò):同“摞”,疊放。
[10]總角:八九歲至十二三歲的少年。古時兒童束發為兩結,向上分開形狀如角,故稱“總角”。
[11]罥(juàn)煙眉:眉毛如一縷青煙掛在額間。罥,掛。
[12]落草:指胎兒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