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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 紅樓夢(全集)
  • (清)曹雪芹
  • 7651字
  • 2017-08-31 15:41:53

【回前墨】

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興一人,即俗謂“冷中出熱,無中生有”也。其演說榮府一篇者,蓋因族大人多,若從作者筆下一一敘出,盡一二回不能得明,則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興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閱者心中,已有一榮府隱隱在心,然后用黛玉、寶釵等兩三次皴染,則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畫家三染法也。

未寫榮府正人,先寫外戚,是由遠及近,由小至大也。若使先敘出榮府,然后一一敘及外戚,又一一至朋友、至奴仆,其死板拮據之筆,豈作“十二釵”人手中之物也?今先寫外戚者,正是寫榮國一府也。故又怕閑文贅累,開筆即寫賈夫人已死,是特使黛玉入榮府之速也。

通靈寶玉于士隱夢中一出,今于子興口中一出,閱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寶釵二人目中極精極細一描,則是文章鎖合處。蓋不肯一筆直下,有若放閘之水、燃信之爆,使其精華一泄而無馀也。究竟此玉原應出自釵黛目中,方有照應。今預從子興口中說出,實雖寫而卻未寫。觀其后文可知,此一回文則是虛敲傍擊之文,筆則是反逆隱回之筆。

詩云:[一]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1]。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二]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么‘真’‘假’[三],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各各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分,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看見嬌杏[四]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到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五]說了一回話,臨走到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嬌杏做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又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六]

卻說嬌杏這丫嬛,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干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2]。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一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性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喜悅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并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插妥協,卻又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3]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字表如海[七]。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八],本貫姑蘇[九]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馀。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于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女如珍,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4],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并兩個伴讀丫嬛,這女學生年又極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十],遂又將要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癥,遂連日不曾上學。

雨村閑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后便出來閑步。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旋、茂林深竹之處,隱隱有座廟宇,門巷傾頹,墻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傍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十一]

雨村看了,因想道:“這兩句話,文雖淺,其意則深。[十二]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到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也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看時,只有一個聾腫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十三],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酒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來,剛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在都中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雨村忙亦笑問:“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甚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閑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閑談漫飲,敘些別后之事。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到沒有什么新聞,到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了?”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能逐細考查?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越發生疏難認了。”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十四]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覽六朝遺跡,那日進了石頭城,[十五]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十六]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十七][十八]一帶花園子里,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里像個衰敗之家?”

冷子興笑道:“虧你是個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似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了,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家不知,只說這寧、榮兩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十九]與榮國公[二十]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后,長子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煉汞,馀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做神仙,把官到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5]。這位珍爺也到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肯讀書,只是一味高樂不已,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里。自榮公死后,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二十一]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二十二]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后來又生了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6]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馀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蕩或被云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亦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7]。此皆易地相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二十三],你可知么?”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家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到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二十四]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8]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后來聽得里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喚姐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討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方。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姊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二十五]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巡鹽御史林家坐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友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好姊妹都是少有的。”[二十六]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三個亦不錯。政老爹之長女,名元[二十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中做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二十八]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二十九]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三十]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之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馀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弟兄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他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時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少一輩的,將來之東床[9]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了一個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后,其妾又生了一個,到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三十一],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10]的是個同知,也是不喜讀書,于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到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到退了一射之地[11]。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進城再談未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還酒賬。方欲走時,又聽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

注釋:

[一]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余自謂評書非關評詩也。

[二]故用冷子興演說。

[三]點睛妙筆。

[四]僥幸也。

[五]為葫蘆案伏線。

[六]士隱家一段小枯榮至此結住,所謂真不去假焉來也!

[七]蓋云“學海文林”也。總是暗寫黛玉。

[八]官制半遵古名亦好。余最喜此等半有半無,半古半今,事之所無,理之必有,極玄極幻,荒唐不經之處。

[九]十二釵正出之地,故用真。

[十]先要使黛玉哭起。

[十一]先為寧、榮諸人當頭一喝,卻是為余一喝。

[十二]一部書之總批。

[十三]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后。

[十四]記清此句。可知書中之榮府已是末世了。

[十五]點睛神妙。

[十六]好!寫出空宅。

[十七]“后”字何不直用“西”字?

[十八]恐先生墮淚,故不敢用“西”字(此二批或指曹家南京故宅之西園)。

[十九]演。

[二十]源。

[二十一]記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

[二十二]伏下賈璉、鳳姐當家之文。

[二十三]又一真正之家,特與假家遙對,故寫假則知真。

[二十四]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家之寶玉,則正為真寶玉傳影。

[二十五]以自古未聞之奇語,故寫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書中大調侃寓意處。蓋作者實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閨閣庭幃之傳。

[二十六]實點一筆,余謂作者必有。

[二十七]原也。

[二十八]應也。

[二十九]嘆也。

[三十]息也。

[三十一]另出熙鳳一人。

[1]逡(qūn)巡:有所顧慮而徘徊不前。

[2]側目而視:形容畏懼、不滿或憤怒的樣子。此處指同僚對賈雨村不滿。

[3]鹺(cuó)政:即鹽政。清初各省設巡鹽御史,后改為鹽政,督察本省所屬鹽務官員。

[4]西賓:指家塾教師或幕僚。在家塾任教也稱作“坐館”“處館”。

[5]胡羼(chàn):鬼混、胡鬧。羼,群羊雜處,引申為攙雜。

[6]致知格物:致知,獲得知識。格物,探究事物之理。

[7]朝云之流:顧虎頭,東晉畫家顧愷之,人稱三絕:才絕、畫絕、癡絕;劉庭芝,唐代詩人劉希夷,好酒,善彈琵琶;米南宮,宋代畫家米芾,行事古怪,人稱“米顛”;石曼卿,北宋文人,以書法和詩聞名;柳耆卿,北宋詞人柳永;秦少游,北宋詞人秦觀;倪云林,即元末明初著名畫家倪瓚,性格高潔孤僻,自稱“倪迂”;黃幡綽,唐玄宗時宮廷參軍戲演員;敬新磨,五代后唐莊宗時宮廷藝人,滑稽詼諧;朝云,即王朝云,北宋錢塘妓女,后被蘇軾納為妾。

[8]笞(chī)楚:指用竹板或荊條抽打。笞,竹板。楚,荊條。

[9]東床:指女婿。

[10]捐:捐,指向朝廷捐納錢糧買官做。同知為知府的副職,是乾隆年間可捐納的最高文職官銜。

[11]一射之地:一箭所能達到的距離。此處指賈璉要退讓鳳姐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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