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那是有點可惜”,皮順不緊不慢道,“不過呢,單瞧那張俊臉蛋兒,那雛不雛的,又有什么打緊?尋思著與你相熟,這才把她領到這里。既然你不領情,皮爺也不自討沒趣。得!老子這就去陜西巷,問問上林仙館收不收!”
說著,皮順還真個起身,裝模作樣地要往外走。
“別別別!”鴇母一見,忙堆笑攔住。“皮大爺喲,您忒的性急!我多咱說不收了?叫好的是看客,挑貨的才是買主。這老理兒,您又不是不懂。快坐下快坐下,咱們好商量。”
“你這滑鴇兒,比皮爺我還雞賊!”皮順笑罵一聲,借坡下驢。
“三兒!三兒!”鴇母高喚龜奴道,“給皮大爺上壺好酒!”
龜奴應聲,將酒壺送來。
鴇母替皮順斟了杯酒,試探著問道:“皮大爺,我多句嘴啊。既然那女的來路正,您怎么……不留著自己受用?”
聽了這話,皮順臉上猛地一僵。“你當老子不想!?”
鴇母怔道:“那您還……”
“唉!”皮順嘆口氣,沮喪道,“要真把她納了,我家那只母大蟲能消停?再者說了,皮爺也沒那養小的閑錢……照實說了吧,這小娘們兒是我傍晚撞見的。當時,她就抱著那匣子,不住地朝胡同里打量。我見她生得俊,有心尋個樂子,便戲問她是不是要當窯姐兒。沒承想她非但沒惱,反而央我幫她引薦。我一琢磨,這可是天上掉餡兒餅的好事啊,索性就當個順水人情,就把人領蒔花館來了。怎么樣?夠意思吧?”
“真沒的說!”鴇母眼珠子轉了幾轉,“皮爺您先喝著,我再去盤道兩句?”
皮順一揮手,“只管去。”
鴇母又來在切近,將那女子左右端詳。
那女子微微屈膝,道了個萬福。“媽媽好。”
“哎”,這聲嚶嚶脆語,把鴇母樂了個喜笑顏開。“這小嘴甜的,真招人疼喲……叫什么名兒啊?”
那女子又道:“回媽媽話,我叫繡娘。”
“嗯,叫著挺順嘴兒”,鴇母滿意地點點頭,“家里頭還有些什么人?這身孝,又是給誰戴的?”
繡娘低下頭,言語中滿是悲傷。“爹娘都已不在,親戚也四散凋零。本與一個姐姐相依過活,可天有不測,年前因場變故,奪去了姐姐性命……這孝,便是給亡姐戴的……”
說完,繡娘泫然欲泣,忙抬袖拭掩。
“天可憐見的”,鴇母見狀,也假惺惺擦了擦眼角。“這么說,你是要賣身葬姐了?”
“不是……”繡娘搖搖頭,斂了悲聲。“亡姐已殯下了,不需另外的葬送銀子。”
鴇母一愣,“那你頭上還插只草標?”
“媽媽容稟”,繡娘道,“打小我便弱不禁風,姐姐在時,一應吃穿用度,都由她照料……可眼下姐姐故去,我一副女兒身,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的,做不來粗活笨什,無依無靠,斷了生計。沒奈何,便想找個輕快的落腳處,只盼有床暖被蓋,有口熱食吃,縱豁出名節不要……繡娘也認了……”
話剛落地,粉頭堆里便有人搭茬兒:“這年頭可真是邪門兒,還有甘愿朝火坑里跳的?”
“渾說什么?”鴇母狠狠剜一眼說話那粉頭,“再多嘴,割了你的爛舌頭!”
那粉頭自知失言,嚇得不敢再吭聲。
鴇母轉過臉,又朝繡娘道:“不過丑話可說在前頭。咱們這里,從來不養閑人。我也不管你之前何種身份,只要來了咱這蒔花館,就得跟其他姑娘一樣,該陪酒陪酒,該接客接客!”
繡娘點頭道:“這個自然。”
“那就沒問題了!”鴇母又道,“咱這蒔花館,是尋歡賣笑的喜慶地方。趕緊把你那一身喪除了,看著都瘆得慌!”
“媽媽看不慣,我脫了便是,”繡娘作難道,“可我這喪服下面,僅有件單衣。那單衣又臟又舊,若露將出來,怕是更惹人恥笑……”
“好辦!”鴇母回頭掃了一圈,叫道,“小秋艷,繡娘身量跟你差不多。你領她去你屋里,找身好料衣裳給她換了!”
“我還不舍得穿呢……”小秋艷嘀咕一句,有些不樂意。可鴇母的話,又不敢違拗,只得沖繡娘噘噘嘴,道聲,“算了,跟我來吧。”
“有勞姐姐了。”繡娘沖小秋艷施個禮,便隨著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繡娘便捯飭一新,重新來在花廳。她這一亮相,四座皆驚。只見她雙臂環胸,嬌軀微倚。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渾身上下,散發著慵懶。隱約醉玉環,恍惚恙西施。金蓮款動,便是裊裊婷婷。真好似風擺荷葉、雨潤芭蕉。
皮順骨頭都酥了,嘴空張了半晌,這才費勁地喊一聲好。
繡娘雙眸半瞇,報之一笑。清純中,竟透著說不出的妖嬈、道不明的嫵媚。
來到鴇母前,繡娘翩翩下拜。舉手投足,無不撩人心弦。
鴇母看了一圈,驚呼道:“這閨女,天生的窯姐胚子啊!該不是狐媚子托生的吧?瞧那眉梢眼角,真真勾死個人啊!”
“媽媽取笑了,”繡娘腮間一紅,問道,“那您是肯收我了?”
“收!肯定收!”鴇母急道,“說吧繡娘,想要多少典身銀子?”
“媽媽誤會了,”繡娘擺擺手,神情堅毅。“我分文不要!”
“分文不要?”鴇母瞪大了兩眼,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沒聽岔吧?你是說……不要錢?”
繡娘點點頭,“是的,我不要錢。”
“瞧這事鬧的……哈哈……”鴇母歡欣若狂,“那我這便去拿紙筆,抓緊將契據填了!”
“先不著急”,繡娘忙把鴇母拉住,“立契前,繡娘還有話要說。媽媽若答應,我便印指畫押。媽媽若是不答應,繡娘調頭就走!”
“還有條件?”鴇母不似方才那般熱情。“你說說看吧!”
繡娘道:“沒別的,就是一點:行不行那魚水之歡,得由我自己定!”
“這可不能由著你!”鴇母張嘴便回絕道,“客人們來這里,就是為了偷腥嘗葷的。哎?頭前你可是應下了啊,該陪酒就陪酒、該接客便接客。你若說個個都不肯,那還接的什么客!?”
繡娘道:“我能奏箏,可以絲竹待客……”
“哼!”鴇母罵道,“你這小妮子,真是不知高低深淺!那‘賣藝不賣身’,只是戲文里頭說的好聽。既然敢跳染缸,就別怕污了清白!”
“媽媽休惱,且聽我一言”,繡娘趕忙道,“我若惜貞節,豈肯入這煙花柳巷?繡娘非是舍不得自己身子,而是想有的放矢。媽媽你想:那等腌臜散客,也無甚銀兩。接得再多,怕也比不得豪門紈绔的一擲千金。孰輕孰重,應掂量清楚。繡娘之意,便是如此。”
“是有幾分道理……”鴇母面色稍稍緩和,“但那等揮金似土的大爺,卻是可遇不可求。”
“放心吧,我自有門路。”繡娘笑道,“咱這買賣,無非是要多賺銀子。繡娘妄忖,應比其他姐妹賺得都多。一月為限,高下即判。媽媽若不信,咱們便立字為憑。若屆時食言,任由媽媽驅處,繡娘絕無二話!”
鴇母還沒作聲,眾粉頭早已不服氣。
“哼!說得好輕巧。銀子那么容易賺?當是天上下的、地里長的啊?”
“就是啊,仗著有幾分姿色,就敢紅口白牙說大話?還沒入館呢,真把自己個兒當花魁了?”
繡娘不置可否,只是笑瞇瞇地望著鴇母。
合計了大半晌,鴇母終于拿定主意。一拍大腿,叫道:“成!就依著你!”
定契后,繡娘便成了蒔花館的人。鴇母收好契據,又著小秋艷帶著繡娘去找榻處。
二人走后,鴇母接著招呼皮順。眾妓怎生吃酒調笑,便不一一俱表。
正鬧著,小秋艷突然奔回廳來,捂著胸口,喘的上氣不接下氣。
鴇母一見,奇道:“你怎么自己來了?繡娘安排好了?”
小秋艷臉色慘白,說話都顫著哭腔:“媽媽……你另找人吧……我……我害怕她!”
“你害怕她?”鴇母怔道,“她有什么可怕?”
“你們是沒瞧見她那樣子啊!”,小秋艷驚魂未定,瑟瑟道,“簡直是要……是要把我活吞了!”
“活吞了?”鴇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慢些說。”
“是這樣的……”小秋艷穩了穩心神,道,“她挑好屋后,就轉身收拾床褥了。見她那個箏匣子橫在桌上,我便想瞧瞧她那箏。可是我手剛伸過去,繡娘竟不知什么時候沖了過來。我只覺眼前一花,脖子就被她死死地掐在手里……”
“說胡話吧?”鴇母壓根兒不信,“就她那弱不禁風的樣子,能掐得了你小秋艷?”
“不信你們看哪!”小秋艷撩開衣領,“我脖子現在還疼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