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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玉皇山

01

李憑醒得早,醒來時窗外雨流如注。

電臺播報著臺風過境的消息,他起身刷牙,洗臉,對鏡子,看自己泛血絲的眼睛。

三天前他來香港出任務,然后連夜趕回上海。這里不是香港中環的四季酒店,而是黃浦區老城廂還沒來得及拆遷的石庫門聯排房。認床的毛病沒改,他以為這次能睡個安穩覺,卻沒能如愿。

這次的港城斬傀難度不小,和傀有羈絆的那人,是個地產大亨。可那個傀,只是個小女孩。

女孩穿著紅裙,站在九龍城寨破敗如地獄的蜂窩形高樓前,天井里落下紅雨。她抱著破舊的泰迪熊,消失之前的最后一句話是,你終于來接我放學啦,爸爸。

于是回上海后第一晚,那個陳年舊夢,就又來找他了。

那個人穿過一層一層的宮門,在尸山血海里把他撈出來,抱住。冰冷的吻落在唇上,竟然有烈火燎原的氣息。

夢里他叫她十六,很不屑的語氣。

十六,你來做什么,來送死嗎?我是個沒人要的太子,全天下,母后不要我活,沒人敢不讓我死。你來,是也想看我的笑話?還是想討幾個賞錢,那你可找錯人了。我現在一文不值,一文不值!

他用尖刻的話嘲笑她,用力掙扎。可她用麻繩把他捆在背上,一步一步,把他背出宮。

他們走在曠野里,像走了一輩子那么久。偶爾,她把他放下來,喂他吃東西,喝水。他不愿進食,她就把吃的含在嘴里,撬開牙關喂他。

他被嗆得咳嗽,但活了下來。身上的死肉被她用火燙過的刀尖剜去,用嚼過的草藥敷上。他們像兩只相依為命的狗。

走到天地盡頭,他終于醒了。草原茫茫,他沒看她。

十六,當初我留你在宮里,不過是看你會跳舞,長得美,又不會說話。我心里沒你,你也不欠我的。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左邊,說,若是想要我的心,怕是太遲,我的心,已經死了。

她笑,旭日初升的第一絲光照在她臉上。開口時說的,卻是讓他出乎意料的異族語言。

粟特語,他從前學過。跟隨她的唇音,讀出了那句話。

“我心悅于殿下,與殿下無關。”

真奇怪,這個女人。

他們走過草甸,穿過雪山。沿著雪山腳下的河流一直向西,不知道走向什么地方去。問她,她也不說,只是手指前方。

“我的故鄉昆侖山,有片不死之地。找到那里,就能治好殿下的心病。”

可他想,他的心病,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只不過是在經年累月的痛苦里浸泡太久,回頭看時,心已經沒了,只剩下一副空蕩蕩的軀殼。

但她信,他就也信。

他們這樣走,從春寒料峭走到山花遍野。夏夜里并肩看星河浩大,頭一次沒在發燒囈語,也沒有口渴昏沉時,他吻了她。

他吻她從前被自己過量服用長生丹藥后失神鞭打的身軀,吻她消瘦的背脊。她肩膀聳動,好像在流淚,他安慰她,說自己也是頭一回。

這句話沒騙人。他沒有子嗣,因為對床笫之間的事毫無興趣。空有世人艷羨的好皮囊,他什么都不會,在這事上,是個白癡。

野丫頭是他從前太子府豢養的刺客。沒名字,排行十六,所以就叫十六。養她如同養黃鸝,也悉心照料,只不過對方不是人。

但如今他待她如心尖至寶,寧愿死,也不愿失去她。

為這個人,他愿意重新活一遍。

然后那天來臨。

長安的追兵追到了青海大非川,只為了找一個不值一文的太子。

他恰離開半天,去山上找什么藥草。他們把她逼到懸崖邊上,追問太子的下落。她不說,就被斬成幾塊,拋下山崖。

他在山下找了幾天幾夜,找到她的頭,她的身軀,她的所有殘塊,拼在一起,沒有用。

就在決定活下去的第二天,他的黃鸝飛走了。

李憑對著鏡子擦臉,表情木然。那淚不屬于他,屬于夢里的那個人。

他去過太子的衣冠冢,在四川北部的一個叫巴州的地方,刻著他的名字——章懷太子李賢。旁邊是新擺上去的簡介:“李賢,字明允,唐高宗李治第六子,武則天第二子,后遭廢殺。景云二年,唐睿宗追加李賢為皇太子,謚號‘章懷’。2002年巴中市政府立。”

歷史上的章懷太子李賢,沒去過青海大非川,史冊里也并沒有一個名喚“十六”的王府樂伎。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的記憶,如同精神病患者的譫妄夢魘。

李憑用了很多年,把自己和那個人的記憶分開。每周去一趟心理咨詢,換了幾個診療師,除了幫他開具診斷書來向公司請病假之外,再沒別的用途。

“十六。”

他對著鏡子,練習叫這個名字。但他太冷漠,一點都不像夢里的太子那么深情。于是搖了搖頭,把所有無關念頭都晃掉,將運動毛巾搭在脖子上,出門跑步。

02

凌晨三點,上海,延安高架。

黑云壓城城欲摧,原本不是出行的吉日。但總有人不怕死,或者,有比死更讓他害怕的事。

車載電臺里播放著天氣預報:“3時00分本臺更新臺風橙色預警信號:受臺風‘曼陀羅’影響,預計今日傍晚起本市最大陣風將增強至8—10級,郊區9—11級,沿江沿海地區11—13級……”

騷藍色瑪莎拉蒂在路上疾馳,速度到80公里時,副駕駛上悄無聲息,憑空出現一個男人。黑大衣,臉上有道縱貫的刀疤,從左上到右下,如同裂谷劈開陸地般,劈開他原本還算齊整的相貌。

“別老tm半夜出現,嚇死我不要緊,你有想過交警的心情嗎?”

開車的人連視線都不曾轉移,指了指身邊的盒子,紅綢包著口紅大小,黑衣男人打開來,掉出一張明黃符紙,接著是枚青田石印章,底部漫漶不清,刻兩行小篆——

非松喬,得神仙。

男人檢查過之后,緊繃神色才漏出一絲緩和。雖然從他可怖的臉上也很難看出什么神色。

“多謝季老板。往后有事,去南海找我。”

“得嘞。”開車的人甩了甩手。手腕上除了塊江詩丹頓,還有串黑瑪瑙,成色舊,用紅線穿起來,有種清朝老物件的美感。男人瞧見了那東西,先是一愣,繼而了然地苦笑。

“我以為,只有我們這種修為淺的,才有命繩。原來這東西季老板也有。瞧見,心里好受多了。”

被叫作季老板的人在暗夜里仍戴著有色鏡片,看不清眼神。他伸手把嘴里空叼著的煙摘下來,空氣陷入突然的沉默。

“你看得見?”他突然問黑衣男人。

對方聽了這話,定神細看了一會,再次點頭。

“看得見,這么粗的紅繩,就在……”他說了一半,驚得打了個哆嗦:“您看不見?”

“看不見。”對方嘴邊也掛起一個苦笑。“你也知道吧,我的命格是‘二郎神’。開天眼的代價,就是看不見我命繩的那頭拴著誰。況且天眼也不是想開就開,四舍五入,等于沒有特異功能。”

“那我的……你們怎么拿回來的?”他下意識摸了摸懷里那個寶貝印章。

“敖總,您忘了,我們‘無相’是個團隊。”

他不知從哪掐出一張名片,食指和無名指捻著,放在對方的黑大衣兜里。

“全國接單,有償捉妖!”

名片白底燙金,正面兩個草書大字“無相”。最底下幾行小字,鬼鬼祟祟寫著——業務員:李憑,鐘離季;聯絡員:雷司晴。另有一行廣告詞循環展示:專業斬傀,童叟無欺,全國接單,有償捉妖。

他亮出一口白牙,并起兩指揮手,像個金牌銷售:“最近剛開通在線下單業務,首單八折,老客戶加我微信也可以打折!你哎哎哎別走啊……”

黑衣男人再次消失了,車里的手機叮一聲,顯示到賬六位數,還有一行先前發來的未讀信息。“季先生,寅時延安高架見。”

他瞧了眼,嘖一句。

“這幫龍族,八百年沒見,還是這么迷信。”

話音落時,車剛駛過延安高架最著名的“申”字形路口。在市井俚俗的稱呼里,它還有個名字——“九龍柱”。

雨落了。

屏幕上手機鈴聲響起,先是頻道雪花般的雜音,接著是輕柔女聲,清唱一首古老的歌。那歌在千年前被魏文帝曹丕寫在鄴城芙蓉池上,語調卻像咒語,只有一句,反反復復——壽命非松喬,誰能得神仙。遨游快心意,保己終百年。

“誰能終百年?”他敲著方向盤打節拍,鏡片之下,雙目間金光閃爍,注視前方越來越濃重的烏云,一改方才吊兒郎當的樣子,恍若神明。

“百年太久,我只爭朝夕。”

他按下通話鍵,扶了扶眼鏡。對面的女人聲音清冷,沒有半點倦意。

“你放走他,為什么?”

那張黃色符紙掉落在車里,紅字蜿蜒。

“沒什么,他家里還有個三歲孩子,不好沒爹又沒媽。”男人食指敲方向盤,語氣由輕佻忽然變得溫柔。“司晴,等我這么久,還當你睡了。”

女人不理會他的岔話,背景里卻有風聲。

“我們幫他拿回印章,代價就是他自己的命。符紙不奏效,你也不愿出手,等他的就只有‘天罰’。敖家最后一條龍被雷劈死,你想看到他那樣么?”

濃云里,蒼龍顯現。依稀從九天之上,雷鳴電閃之中,聞怒海狂濤。

“剛聊幾句,我想他是……準備好了。”

黑衣男人走了,走之前,將大衣留在副駕駛上。兜里那枚印章紋絲未動,墊著紅綢。幾分鐘前,他消失之后,除了一條短信,還有兩句語音。

“松喬還小,我拜托‘無相’代我照顧她。基金會將定期打款進你們的賬戶,南海有人做擔保,你可以放心。”

“我是個不稱職的爸爸,告訴她,我和媽媽都很愛她,但有些事,除了我,沒人能做。”

暴雨傾盆。

龍死了,伴隨今年最大的臺風登陸。車里寂靜得如同默哀,天上雨落紛紛,是龍鱗千萬片化作細雨掉落。

電話那頭,女人呼吸深沉。

“這條老龍的女兒,學校在哪?”

男人很疲憊似地靠在椅背上,不知道車往哪里開。“地址我發你。但要怎么安排?這可是南海敖家的女兒,仇家比我tm這輩子賺的錢都多。”

“沒想好。我先去……送她上學。”

03

四月,杭州,西湖景區。

山茶和晚櫻剛開過幾周,就迅速被大風吹落,紫藤和繡球則在別院和山莊里鋪天蓋地,寂靜喧囂,像只活這一個春天。

四月是游人旺季。夕陽從雷峰塔后徹底隱去時,從湖濱商圈四處就陸續涌入一層層的人流,穿漢服的,穿JK的,也有戴鼻環唇環踩滑板的。噴泉隨著音樂聲起落,價格不菲的鏡頭支架在斷橋邊排得密密麻麻,宛如戰壕,攝影大哥們嚴陣以待,各自尋找最佳街拍機位。

“喲嚯,不愧是網紅之城,美女真多啊。”

秋水山莊門前低調停著一輛騷藍色瑪莎拉蒂。倚著車站了個對著路邊美景吹口哨的青年,年紀不到三十,墨鏡遮了半邊臉,長相身材都可以拉去拍雜志硬照。然而全身大logo奢牌的穿衣風格、夸張墨鏡、暗紅發色與嘴里叼著沒點燃的七星,讓他像個非主流富二代。

“別把目標跟丟了,季三。這趟不是來旅游。”

接話的是站在青年旁邊的年輕人。和對方的招搖比起來,他的打扮可以稱得上是簡樸——白襯衣牛仔褲和背包,側兜還老氣橫秋地放著保溫杯,手里拿著個圓形金屬物,仔細瞧才能看出是個羅盤,上邊密密麻麻是天干地支六十四卦。

但他有張讓人過目不忘的俊臉。

仙風道骨,清逸出塵。額頭點上一顆紅痣就可以被擺在廟里,比二郎神本人更像二郎神。

有幾個膽大女孩直接隔著馬路用手機偷拍他側臉,拍完還大膽發問:“小哥哥,你是明星嗎?有聯系方式嗎?”

被叫小哥哥男人微皺了皺眉,馬路對面即刻有裝作看風景的路人撞到了消防栓。

夜色漸濃,天邊從胭脂色變成曖昧的淺藍。路燈在那一瞬間全部亮起,如同浩瀚夜空。天機不可泄露的某個奇異瞬間,光線奢侈如同舞臺劇,也不過為了襯托這個站在街角的樸素身影。

半長頭發扎在腦后,瞧著像個道士,棉麻衣服全是暗藍,登山靴上還沾著泥。可他眉目鋒利,眼底亮如星辰。站在那,就是柄閃著寒意的古劍。

這角度與氛圍都太完美,小范圍內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驚呼,身后幾十個扛著攝像機抓拍網紅的大哥也聞聲回了頭。人群安靜了幾秒,相機閃光燈就如海潮般亮起來。

紅發青年發現了苗頭不對,暗罵一聲,即刻開了車門溜進去。李憑和他前后上車,硬是在晚高峰里蹭出一條車道,離開人潮洶涌的湖濱。

“這回知道我為什么大晚上的戴墨鏡了?上回接單生意,抓傀抓一半被人拍到發抖音,還上了熱搜。我那可是保密程度AAA級的,違約金就扣了老子半年工資!”

紅發青年把車停在路邊,摸著胸口順氣,食指和中指還夾著方才沒來得及點燃的煙。

“不過也不能怪你,畢竟你是財神爺命格,違約金不過灑灑水,怎么會懂我們平民百姓的艱辛。”

副駕駛的人也驚魂未定,略帶尷尬地從背包里掏出打火機甩給紅頭發。

“抱歉,往年四月初四我都這樣,靈力使不出來,何普通人一樣。”

季三皺皺眉,繼而笑出聲,轉移話題:“能靠臉吃飯了還裝什么普通人,累不累啊你。話說這打火機不錯,絕版Carand Ache,出家人帶這個干什么。別人送的?”

打火機在空中瀟灑地拋了個圓弧,打開又聽了一遍金屬外殼的清脆響聲。車窗開個縫,恰好可看見天邊弦月。清暉灑滿人間時,燈火暗處,傀影憧憧。但那些暗色影子都在看見紅發男人手里的火光后,立即哀哭著隱去。

“來的路上,斬了只傀。這是被救那人的謝禮。”年輕人言簡意賅,眼皮微闔,瞧著確實虛弱。

紅發青年不動聲色,待傀影消逝之后才將眼光從窗外轉回來,聽了他這話,倒挑了挑眉。

“一般的神仙渡劫都像丟了魂似的,你倒奇怪,靈力盡失還能斬傀,瞧著也不像血虧。該不會是……”

說到這,他腦子里靈光乍現,下一秒轉過臉來,用一種奇怪眼神盯著副駕駛:“你的壽數,按人的年紀來算,今年是多少?”

他問得神秘兮兮,被問的人也嚴肅起來,掐指一算后沉吟:“我生時是唐永徽五年,神壽一千三百六十七歲。但我這一世按人的歷法來算,今年差不多是……二十四。”

紅發男人沉思:“二十四,陽氣盛,神鬼莫侵。你從前都住在三清山上,那地方連鳥都是公的,想必也沒什么開竅的機會。小子,最近有沒有做什么奇怪的夢?”

他干脆閉了眼:“我又不是你。”

男人急了:“我當二郎神那會兒,東皇太一還沒隕落呢!雖然沒真的活那么久,但我二十多歲的時候,我也……”

“你活太久,很多事都變了,季三。”

他掏出保溫杯,喝水:“還是想想今天怎么抓到那只傀吧。西湖游人密集,萬一出事,你我都擔當不起……晴姐還會扣你工資。”

提到扣工資,男人舉手投降。“別,祖宗。你說的都對。”

道長把保溫杯蓋子擰上,指了指前方車窗外:“但我們的行蹤,好像已經被發現了。”

話音剛落,車窗被“砰砰”敲響。兩人都下意識抬頭,插科打諢的笑意瞬間收起,目光如刀。

窗外站了個渾黑的影子。在人來人往華燈初上的夜里,它孤寂寥落,提著盞破爛的紙燈。看身形是個女人,瘦弱伶仃,身上的衣服依稀看得出是古裝。褒衣博帶,峨冠廣袖,卻是男子裝束。

“公子。”影子向他們行禮,車里的兩人打了個寒噤。這姿勢古雅規范,是南唐五代的禮節。

“公子,可否……借火一用?妾的燈要滅了。”

影子在春風中單薄如紙,但它背后烏云壓城。烏黑色的纖細手指伸出來,直指向方才拿在季三手里的打火機。

“不好意思,季三。這就是我路上斬的那只,看來沒死。”雖然從李憑臉上根本看不出抱歉兩個字。

“司晴說得對,以后不能在外邊瞎接單,APP填個表至少死了還有意外險。不過也所謂,全賴特調局一個保密機關也搞什么電子化行政,等那幫廢物審核完老子尸體早給西湖喂魚啦。”

紅發青年一緊張就話癆,渾身的肌肉卻繃緊,豹子般蓄勢待發。順手從身后摸到一頂棒球帽扣在道士頭上:“戴這個,湊合遮您的桃花眼。”

“這里可是鬧市,你不方便,還是我來。”道士接過帽子戴好,把背包解下活動手腕,骨節喀啦作響。

“老規矩,我攆人你收網。但這種級別的要想完全清理干凈了,得找到宿主才行。但你今天沒靈力……真的一點都看不見么?那根線。”

黑影逼近,霧氣彌漫。道士閉上眼又睜開,澄明的眼里卻沒有別的東西。

“不行。”

看不見那根線。被稱為“命繩”的東西,“傀”就附著在“命繩”之上,一頭是人,一頭是人所牽掛之物,就這樣聯結著凡人與非人間的存在,執念過強時,會扭曲空間,甚至奪人性命。

能砍斷“命繩”的,只能是比執念更無解的東西,比如天意。

“無相”的存在,是“斬傀人”,也是天意。

季三嘆息一聲,手放在墨鏡上,作勢要摘下,眉心處光芒大盛。這光芒把車窗前的黑影驅散了幾步,他得意,吹了聲口哨。“走夜路戴墨鏡的不一定是二百五,也可能是封了天眼的二郎神。小鬼今晚碰見我,算你倒霉。”

然而就在他完全摘下墨鏡之前,車門一響,李憑撂下他,已經站在黑霧當中,周身縈繞著銀白光澤。但今夜那光芒十分微弱,忽隱忽現,全然不似平時那么靠譜。季三沒想到他會來這一出,急了:

“別給老子胡鬧,快上車!今天是你劫日,這種時候斬傀你會中瘴氣,你小子tm是不是腦子有坑,耍帥也要挑時候!”

車窗外的年輕人朝他一笑,身體被黑霧包圍了大半,四周都環繞著它的笑聲。有些高亢,有些低沉,但都帶著哭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季三。今晚這任務,恐怕沒那么簡單。這是個還沒來得及化形的厲傀,而且是沖著……湖濱去的。”

車里的人此時才瞧見黑影身后高空中那團涌動烏云。細看才能看出,那不是陰云,是無數的傀!黑影擠擠挨挨遮天蔽日,發出幽怨刺耳的哭聲,像千百個嬰兒同聲啼哭。

很快,陰影所遮蔽之處人們的表情都變得陰沉起來,先是刺耳鳴笛,接著不遠處十字路口兩車相撞,發出巨響。交警迅速趕過去維持秩序,忽地人群中發出崩潰尖叫,或許是車禍家屬。看熱鬧的人擠過去,側目唏噓。

原本熱鬧愉快的周末晚上,瞬間變成悲劇現場。

“傀氣吞噬人心。如果讓它在人群密集處化形,這樣的惡性事件會更多。”車外他不疾不徐地說話,看向不遠處眼神喜怒無波。季三的眉頭擰作一團,一拳打在方向盤上。

沒事。

“我有信物,可以引出宿主。半小時后,如果沒發消息給你……玉皇山上空曠,可斬厲傀。”

說完這句話他就走了,凡人看不見傀,只能看見紅發路怒青年罵街。

“李憑你tm才二十四,你有病啊!你知道厲傀能奪舍嗎,你想讓我在玉皇山上把傀跟你一起砍死嗎,你瘋了我可沒瘋,大不了這單我不接了明兒去給你收尸!老子在乎這幾條區區人命嗎老子堂堂戰神早就生死看淡了,你別以為玩苦肉計我就會幫你,我最煩你這種假清高的神經病!”

李憑沒理他,打火機的光在手里忽隱忽現,黑影的身子貪婪而盲目地跟著他手里的光,一步一步,遁入黑暗深處,那里燈火璀璨,是連接孤山與斷橋的北山街,西湖最繁華的一段觀景街道。

他拐彎向人僻靜處的湖堤走,關了打火機,喀嚓一聲脆響,接著拼命跑起來,跑到耳畔只剩下呼呼風聲。

他撒了謊。短短幾分鐘內在日均流量上百萬的西湖景區找到宿主是不可能的事,今夜他法力微弱,報警也沒有用。唯一的辦法,是以身作餌,把厲傀引到空曠地帶,然后……

然后厲傀會將他奪舍,繼而被季三的真身斬殺。

04

他跑過煙柳畫橋,跑過孤山,無盡黑暗里,眼前只剩下天邊一條光影迷離的線,那是城市煙火。

終于他在湖邊停下,身后一直緊緊跟隨的窸窣聲音也慢了下來。那只傀果然一直跟著他。

“公子,可否……借火一用?妾的燈要滅了。”

濃霧壓城。自從一年前港城那次之后,他還是第一次遇到能量如此強大的怨靈。

李憑盡量鎮靜地轉過身,終于看清了傀的正臉——半面美人,半面骷髏。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很講禮貌,又對他行了個禮,只是峨冠廣袖之下,素手已經衰朽。

狂風吹過湖面,帶起萬壑松聲。他忽地抬頭,瞧見身后有座巍峨牌坊,正楷四個字:萬松書院。

“嘖,原來是個景點啊。”

身后赫然響起人聲,是個年輕姑娘的聲音。李憑打了個哆嗦,還沒來得及把快逃兩個字吼出聲,那人就把他手里的打火機拿了過去。

咔嗒,火光燃起。

光影明暗間,他看見她的臉。那一蓬溫暖火光照著古畫般的眉眼,右側眼下有顆淚痣。

他心里涌起不屬于自己的悲傷。這情緒如洪水過境,漫上全身。這張臉,和夢中的“十六”一模一樣。

殿下,我來找你啦。

殿下,十六不能再等你了。

我心悅于殿下,與殿下無關。

痛徹心扉。

對面的人在這深山老林里穿著及膝裙和紅底高跟鞋,濃密長發垂到肩上,卻一點不顧忌形象,在他面前把高跟鞋脫了,踮著腳點煙。

“抱歉,借你的火。”

她緩緩吐出個煙圈,完全無視眼前的傀和劍拔弩張的李憑。抽了一口她就把煙捻滅在地上,接著把頭發挽上去,用手腕上的黑手繩束起,扎了個馬尾。

“仙姑,今天撞上姑奶奶我失戀又來例假,實在沒空和你嘮,改天好么?”

李憑皺眉,尚未摸清楚她的路數,就瞧見她把打火機喀嚓一聲清脆合上,目光清澈如水,滑過他隨便卡在頭上,用來固定發髻的簪子——那其實是一柄玻璃餐刀。

“道友,勞駕。”

她踮腳,向他頭上一摸,餐刀應聲滑落,被她牢牢捏在手里。

“你要做什……”

半句話沒說完,眼前瞬剎那間光華萬丈,亮遍周際。李憑的眼睛卻驟然睜大。

假如此時恰有人從城中往山里望,會看到一個籠罩全山的光弧,從出現到湮滅,快到不過定睛的一瞬間。

“《無量壽經》言,佛從右脅生,現行七步,光明顯曜,普照十方,無量佛土六種震動,震、吼、擊、動、涌、起!”

她念速極快,右手掐訣,左手揮刃,切蛋糕一般,將眼前厲傀斬為兩段。

那動作舒緩流暢,如名士潑墨寫丹青,又如名劍剪破秋水。端莊凝素,天地為之凜然。

“傀”輕嘆一聲,似有無數未了之情,千百種遺憾,都在刀光中隱去。只剩一盞宮燈,晃了晃,啪嗒,掉在地上。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烏云散去,現出平湖秋月的本相。

她把鬢角散落的頭發吹上去,將打火機還給他,故作瀟灑地一笑:

“抱歉,這仙姑畢竟是我惹的,我得自己背鍋。道友,麻煩你了。”

又被叫了聲道友,他微皺了皺眉,抬眼看她。兩人在搖曳燈光下第一次對上眼,都驚訝出聲。

“是你!”

“是你?”

方才光線暗淡,李憑沒認出來。現在認出來了,她就是送他打火機的那個人。幾小時前,她還在繁華湖濱鬧市的角落和男友激情擁吻,幾分鐘后刷手機發現對方出軌,怒扇對方一巴掌后憤然離開,鞋跟斷在半路還被傀跟上的奇女子。

李憑當時很閑,在星巴克靠窗座位刷訂單消息,恰好圍觀了全程。就在那個傀要將她推到車行道上之前,順手幫她擋了個災。具體來講,就是伸出手,把神思恍惚的她從亮著紅燈的人行道邊擋回來。

“紅燈。”

“謝謝。”

這就是他們對話的全部內容。別的李憑不記得,卻記得她抬頭時略顯凌亂的鬢發,剛哭完還帶著濕氣的眼睛,和一雙明顯是與別人親吻后,顏色暈染開來,嫣紅欲滴的唇。

她身上全是某個不在場渣男的痕跡。李憑煩躁,卻說不出理由。

綠燈亮了,她自顧自向前走,兜里掉出一個打火機。李憑撿起,她回頭,慘淡一笑,臉上寫著失戀兩個字。

“送你吧,我不需要了。”

我喜歡殿下,是我自己的事,與殿下無關。

殿下,十六不能再陪你了。

李憑地腦子嗡一聲,在人聲嘈雜的湖濱半蹲下去,大口呼吸,如同溺水的魚。

品牌:聯合讀創
上架時間:2023-11-03 18:33:09
出版社:聯合讀創(北京)文化傳媒有限公司
本書數字版權由聯合讀創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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