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一年冬 京城 前門外大柵欄
漫天的雪,足足下了兩日。直到掌燈時分,這才稀稀拉拉的停將下來。悅來客棧前,掌柜老王耷拉著腦殼,蜷蹲在門口石階上,一袋接著一袋,咂著銅嘴旱煙鍋。微翕的三角眼中,滿是通紅的血絲。
雪封了官道,阻了過往的商賈。偌大條街上,連個狗影都尋不到。愁云中一彎瘦月,灑下些許慘光,斑斑駁駁,落映在皚皚覆雪上。
棧內(nèi)油燈如豆,瑟瑟顫抖,不時爆出幾個燈花,將掌柜的身影拖得老長。
“啊……”
一聲婦人哭啼,從內(nèi)堂驟然傳出。那動靜聽著無比詭異,撓肝鉤心、凄凌揪腑,如同野貓鬧春,又似瀕死呻吟。
“咳咳咳!”一口濃煙嗆在嗓里,王老掌柜頓時氣短。額上青筋爆起,兩只枯眼翻睜,皺紋堆壘的面皮,都憋成了醬豬肝。
費力半天,王老掌柜吐出一口黃痰。濃痰出喉,他便身子一軟,癱倒在臺階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緩了好陣子,王老掌柜這才撐爬起來。濃汁般的濁淚,順著臉上溝壑“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腳底浮雪上,溶出密密麻麻的小坑洼。
突然,王老掌柜狠抹臉頰,沖著空蕩的街頭破口大罵:“進財,你個雜毛崽子還不回來啊……內(nèi)當家的就要死了!找個接引順產(chǎn)的婆子,你卻從早找到黑!你個崽子……是不是讓狼叼了啊……”
“老天爺……你不長眼啊!”王老掌柜猛地站起,狂張二臂,呼天搶地,“這輩子我修過橋,補過路,并沒做傷天害理的惡事啊!你已奪了我送終的兒,難道還要搶我傳宗的孫嗎?!老王家三代單傳,就余下這點骨血了……求求你!求求你開開眼、發(fā)發(fā)慈悲!別讓我們王家斷了根、絕了香火啊……”
一番歇斯底里,激惱了本以為死絕了的狗。大的、小的、胖的、瘦的,皆是沒命地狂吠。此起彼伏的狗叫聲,撕破了重重夜幕。
街頭牌坊外,影影綽綽透出一團黑影。離得近了,才發(fā)覺是一驢二人。那驢腿拐唇豁,背上還馱個婆子。老驢慢吞吞地挪著蹄子,發(fā)出沉悶的“嗒嗒”聲。前頭牽驢的,正是步履蹣跚的進財。
“狗崽子!可回來了!”王老掌柜抽瘋一般,朝前奔竄迎上。
撲到近前,王老掌柜淚涕也顧不得擦,一把搶下婆子,就要往內(nèi)堂里拉。
“別……別扯……”那婆子面無血色,嘴里含混不清,“歇口氣……先歇口氣……”
“老姐姐,先救人吧!兒媳婦就快撐不住了!”王老掌柜不由分說,死拽硬拖地,將婆子拉進內(nèi)堂。
進財累脫了相,剛哆哆嗦嗦地拽住驢嚼子,沒承想一個踉蹌,一頭撞上了驢腹。連人帶驢,雙雙砸進了雪窩子里,半天動彈不得。
躺在雪上,進財大口喘著粗氣。溻透的熱汗融著雪水,連同呼出的熱氣,化成一襲白霧,籠罩得一片模糊。
內(nèi)堂里,王老掌柜端過一個海碗。“老姐姐,喝口姜湯活活血脈,這就救命吧!”
婆子沒二話,接過碗大灌一口。姜湯下肚,婆子臉上的霜色退淡些許。她打個嗝兒,又使勁搓搓手:“走……去看看吧……”
王老掌柜一聽,趕緊引著婆子去里間,婆子顛著小腳跟在后邊。
來到里間,王老掌柜將門簾子一挑,卻迅速扭頭,將臉別在一邊。
那婆子見狀,只當他避著兒媳臨盆。可當她朝屋內(nèi)一瞥,竟倒抽一口寒氣!
里間內(nèi),炭火燒得滾旺,烘的人面皮生疼。可那婆子手腳冰涼,宛若在三九天跌進了冰窟窿里。只一會兒,那婆子便覺兩膝發(fā)軟,一個立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炕上鋪條褥子,一個渾身精赤的婦人,正仰在上面。只見她肚腹高高隆起,兩條白花花的腿大分著,雙臂耷拉在炕沿兒,無力地垂著。婦人臉上,神情十分古怪。她雙眼半瞇,唇角微微挑起,露出一抹詭笑。黏稠的涎水從嘴邊淌出,腥膻無比。鼻孔里、耳朵里、牝戶里都汩汩冒著黑血,將褥單染得一片狼藉。
突然,那婦人上身一挺,腰肢開始如水蛇般曲扭,隨著劇烈的抽搐,婦人手腳頻頻亂擺,好似與人交媾。
“啊!”
一聲尖叫從那婦人喉里鉆出。這尖聲撕心裂肺,卻又混著些浪吟,化成一根硬利的芒刺,朝耳朵眼里直直扎來。
那婆子打個急戰(zhàn),胃里一陣翻騰,干嘔幾下,扶墻爬起,顫巍巍地便想奪門而逃。
“老姐姐,你要去哪兒?”王老掌柜眼疾手快,將婆子死死扯住。
那婆子捂著胸口,駭?shù)谜Z調(diào)都變了:“接……接不了!你家這活……我接不了!”
“使不得啊!”王老掌柜“撲通”跪倒,老淚縱橫,“這情形……是和別家生產(chǎn)不同……可這……可這大小兩條命,都攥在老姐姐手上了啊!老姐姐!你行行好吧!我老王家……就剩這點盼頭,若再有個閃失……這一家子就全毀了啊……”
那婆子兩眼緊閉,嘴唇死咬,任憑王老掌柜如何苦求,只是拼命地搖頭擺手。
實在沒轍了,王老掌柜將臉猛地一抹,瞪著血紅的眼珠,一字一頓道:“這樣吧!老姐姐若肯幫忙,這客棧的產(chǎn)業(yè)物什,就劃一半歸你!我再去廟里求個長生牌位,天天用香火供著,祈求老姐姐多福多壽!老姐姐……我求求你了!要是再不出手……那兩條命……可就眼睜睜斷氣了!”
說罷,王老掌柜俯腰磕頭,腦袋把磚地撞得“咚咚”直響。
那婆子一瞧,犯了躊躇。眼下這情形,倒還真不好走。甩手出了這門,那母子必死無疑。傳將出去,街坊四鄰怕要戳自己脊梁骨。名聲臭了,以后誰還敢找她接生?再者說了,王老掌柜又許下了重諾。悅來客棧買賣不小,一半的資財,足夠自己后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想到這層,婆子暗自琢磨:“想我做穩(wěn)婆數(shù)十年,接生過的嬰孩,少說也有百八十個。什么死胎、畸胎、怪胎,啥樣的沒見識過?難道還單怕了這光腚婦人?!更何況,只要接好這樁活,養(yǎng)老的財帛便有了著落!得!自古富貴險中求,接就接!”
婆子利欲熏心,膽氣竟稍稍壯起來。她瞥一眼王老掌柜,硬起頭皮,一步一挪地靠近炕前。
權(quán)衡再三,婆子終于卷起襖袖,吩咐王老掌柜取些熱水,再抱些潔凈被褥來。
見婆子松了口,王老掌柜哪敢怠慢?沖將出去,轉(zhuǎn)眼備齊所需。因這事棘手,婆子顧不上男女忌諱,留下王老掌柜,候在一旁幫襯。
婆子草草凈手后,這才回到炕前擺弄。她定定心神,從炕頭上拿只枕頭,塞墊在婦人腰下。緊接著,又使了把勁,將婦人雙股分撐。
見婦人肚皮下蠕動得厲害,婆子微皺眉頭,沖那婦人道:“自個能使上勁兒嗎?”
可連問數(shù)次,那婦人始終沒應,一雙半睜的紅眼中,散出兩道幽怨的寒光。仿佛那劇烈的胎動,并未給她帶來半絲痛楚。
婆子打個激靈,額頭冷汗直冒:“她……她怎么沒動靜了?”
王老掌柜急道:“許是疼迷糊了……老姐姐,你緊著點兒啊!”
“別催,”婆子抹一把汗道,“我再想想辦法……”
那婦人使不出力,婆子只好去捋她肚子。可一捋之下,那胎兒竟在腹內(nèi)躥動起來。婆子慌了,后背全被冷汗打濕。一個沒生下的胎兒,怎會有這般大力?無奈老掌柜催促得急,婆子只好強忍慌懼,繼續(xù)揉捋。
漸漸地,像有了些成效。那胎兒在腹內(nèi)動了幾動,慢慢朝宮口移去。婆子大喜,忙又加勁按壓。不一會兒,婦人牝戶里面,便探出一截小指。
“壞了!”婆子心下一驚。若非嬰頭先出,必定要難產(chǎn)。拖得久了,那嬰兒恐怕會憋死。
情急之下,婆子顧不了許多,握起那截小指,便往外拉。可一握之下,那婆子便覺掌心一疼,低頭看去,手掌竟被劃了條血口子!
婆子腦中嗡鳴,登時就蒙住了。那截小指上,居然生著鋒利的長爪!
眨眼工夫,一個毛乎乎、血淋淋的怪胎便破腹而出。那怪胎一抖摟,把身上污血糜肉,甩濺了婆子一臉。怪胎雖小,卻活動自如。漚濕的皮毛上不斷滴著黏液,散出沖天的惡臭。
突然,那怪胎睜開眼,露出幽綠的雙睛,緊接著怪嘴齜咧,發(fā)出陣陣陰笑,口中盤錯的獠牙,十分的猙獰。那駭人模樣,簡直就是阿鼻煉獄里爬出的惡鬼!
“嘎嘎……嘎嘎嘎……”那鬼胎怪叫幾聲,后腿一蹬,便縱上婆子肩膀。
婆子兩眼爆血,嚇了個魂飛膽喪,喉嚨“咕嚕”兩下,便直挺挺地砸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