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侖雪·完結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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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前傳 白龍
第一節 山墟君·黑蛟
昆侖山是個很冷的地方。
據傳,昆侖山山底鎮壓了天地初開以來所有的怨魂,以至于煞氣常年繚繞不去,氣候嚴寒。山墟君一個人住在昆侖山,他雖是九天十地景仰的白龍之主,卻不似鳳凰般明亮耀眼,也不似神帝般平易近人。
提起山墟君,神界路過的狗都搖頭。
山墟君冷漠無情、剛愎自用、固執己見、眼高于頂……四海八荒私底下對山墟君的貶詞多得能出一本書,而且不會重樣。然而不論眾人對他有多大的意見,都無法撼動他的地位,光憑七下血蓮花池這一項功績,就能割斷大部分神的舌頭。
“山墟又去血蓮花池了嗎?”隔著零星錯落的黑白棋子,棋盤對面的男子狀似無意地問。
“是啊,他說血蓮花池有異動。”神帝點點頭,苦笑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昨日去昆侖山給他送春禮的那位小仙是個實心眼,喊得嗓子都出血了也沒人應答,又不敢怠慢了這位神君,直眉楞眼地在山下守了一晚,回來的時候舌頭都凍得不能動了。”
男子真情實感地笑出了聲,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您又要給他收拾爛攤子了。不過以山墟的性格,真的能理解什么是怠慢嗎?恐怕連春禮是什么,他都要愣半天吧!”
這男子容貌俊朗,給人一種清水般明澈的感覺,他唇角帶著三分似有若無的笑容,好似天生便是如此,叫人生不出敵意來。
神帝搖搖頭:“我也沒辦法,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性子難免有些孤僻。我想著離曜那孩子很是活潑,又好強,不如送去給他當弟子好了。能不能學到東西另說,總歸是讓他有點熱氣。”
“我雖是離曜的兄長,卻做不了他的主。”男子一挑眉說,“再說,陛下您覺得山墟會收嗎?”
神帝捂著臉嘆了口氣。
魔界。
自開天辟地以來,天地之間的清濁混雜難分,魔種妖邪橫行,流血漂櫓。
及至天道誕生,強橫地分隔三界,魔種被困在這一隅之地,九天十地才稍得安寧。魔種天生嗜血,在這種環境里為了變強,就以同類為食。
血氣積聚之地,怨念邪祟衍生之處,乃是八千丈血蓮花池。
白衣白發的少年提劍站在一地血泊中,他連睫毛都是純白的顏色,整個人恍若是從冰雪中雕琢出來的。然而他身上劍上都是血,像是被朱砂潑灑的白宣,生生地淬出一種殘忍的秾艷來。
地上傳出一絲細微的呻吟,撥動了少年繃緊的神經。
他握劍的手腕微微一震,血線沿著銀白的劍刃拋出,在爬出來的那只小小幼崽腦門上留下了一道筆直的紅線。幼崽懵懂地凝視著逼到他眼前的劍鋒,全然不知自己的性命都懸在少年的手上。
“這是……蛟?”少年看著幼崽胖嘟嘟的臉頰上覆著的一層細小透明的鱗片,微微皺眉。
看來是某個即將生產的雌蛟慌不擇路地沖進了血蓮花池,魔種們把雌蛟分而食之,還沒多久就被少年斬于劍下,反倒陰錯陽差地救了這幼崽一命。
幼崽本能地懼怕他身上的神息,又因著救命之恩忍不住想親近他,把自己為難得號啕大哭。少年無動于衷地盯著正在扯著嗓子號的幼崽,腦門上的紅線像是要把他劈成兩半。
算了,少年在心里說,善惡有報、因果輪回,要是現在就宰了這只小崽子,未免太過蠻橫。少年又不愿意因為自己手軟而在日后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思量再三,他紆尊降貴地劃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幼崽的腦門上畫了個符咒。
他也不管幼崽能不能聽懂,自作主張地畫完符之后,冷著聲音說:“若你日后欲造殺孽,本君會第一個知曉,定將取你性命。”
少年在幼崽又圓又明亮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的冷臉。幼崽咂巴咂巴嘴,膽大包天地抱著他的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下。
他冷酷地把自己沾滿口水的手指頭抽了出來,轉身離開。
少年回到了白雪皚皚的昆侖山。昆侖山上除了他,連個能喘氣的都沒有。加上山上有大禁,除他之外無人能踏足半步。從山頂那一座朱色的小樓上放眼望去,百里之內皆是雪色。
他走進小樓,一路走一路解開衣衫,糊滿了血腥氣的衣衫被他隨手扔了一地。
小樓最下面一層有一個掘出來的池子,以青石砌就、法陣供養,熱水源源不斷。升騰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肩背,和肩背上縱橫的傷疤。
山墟君把自己沉進水里,聽著窗外雪片簌簌而落的聲音,仿佛秋日的落葉堆疊。
不過昆侖山是無所謂季節的,身處這里的人總是質疑時間的意義。他也慕名去過花神的領域,看百花齊放的盛景,不過所有人都離他遠遠的。他站在那里,自覺和站在昆侖的雪地里沒有區別。
熱水包裹著他的身體,少年昏昏欲睡,忽然,他被驚醒了。
他的耳目遍及整座昆侖山,有傳信的青鳥在昆侖山外等候,他立即就知曉了。少年神情懨懨地離開水池,潦草地披著衣衫走出了小樓。
青色的影子在纏綿的風雪里并不顯眼,少年也沒有要打開大禁的意思,只是對著天空上盤旋不去的青鳥伸出了手。青鳥也習慣了這位的作風,見他出來便扔下了竹筒,頭也不回地離去。
竹筒里是一張信,神帝的親筆——也可以說是親口。因為山墟君很不耐煩讀信,所以熱衷于炫耀自己書法功底的神帝只能遷就他。
信箋飛到少年眼前,神帝的聲音絮絮叨叨地響起來。少年伸了伸懶腰,走回小樓里找了張軟榻趴著。
神帝還是老生常談,除了告知他過段時間要上無量天來叩見天道,就是勸諫他收束性情、廣泛交友,不要總是把自己鎖在昆侖山。
神帝說話四平八穩、不急不緩,少年就著他沒完沒了的話音,趴在榻上睡著了。
信箋在空中凝滯了半晌,悲憤地把自己塞進了旁邊的燭火里。
神界的破事沒完沒了,山墟君隔日就上了無量天,完完全全把血蓮花池里那只小崽子忘了個干凈。
無量天的最高處是無一臺,也是傳說中的天道所在。不過無一臺與人間的“靈位”類似,只是一個象征,天道是無形的存在,不是具體的某個神或物。
眾神白衣肅然,神帝和山墟君站在最前方。
山墟君脊背挺得筆直,板著他一貫的棺材臉,他望著通往無一臺的漫長階梯,很想打呵欠。然而他面上裝得滴水不漏,一個呵欠憋了好久,直到儀式結束、眾神散去,才順利地打了出來。
“山墟。”神帝叫住了他。
“怎么?”
“離曜那孩子你覺得怎么樣?”神帝咳了一聲,委婉地開了個頭。
山墟看了一眼被兄長牽在手里,擺出一本正經神色的小團子,直白地說:“很吵。”
神帝噎了一下,堅持道:“小孩子活潑一點才可愛。我想把他交給你教養,讓你收他做弟子,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山墟君說,“我不要。”
神帝一愣,下意識地追問:“為什么?”
山墟君慢吞吞地說:“太笨了。”
邊上滿懷期待的離曜終于哭了出來。
山墟君被神帝罵了一頓,因為他把小鳳凰惹哭了,神帝足足哄了兩個時辰才哄好。山墟君不僅冷眼旁觀,還在神帝就要大功告成的時候輕飄飄地問了一句“我能走了嗎”,把小鳳凰的自尊心又踐踏了一遍,哭得更狠了。
簡直令“神”發指。
神帝哄完小的,看著旁邊這個臭著臉的大的,也懶得管他了,擺擺手讓他滾。
山墟君求之不得,從善如流地“滾”了。他中途被小鳳凰的哥哥羲和攔了下來,邀請他去梧桐蔭做客。山墟君以己度人,覺得這是變相的約架。他雖然不怕打架,但是終究對神帝鬢角冒出來的白頭發于心不忍,于是拒絕了。
山墟君的腦子里隱約拿捏了一點人情世故,故作風度地拍著羲和的肩膀說:“你是個好哥哥。”
山墟君絲毫沒有自己把無量天鬧得人仰馬翻的自覺,施施然回昆侖山去了,留下一地爛攤子給神帝收拾。
其實回到昆侖山他也沒什么可做的,還不如去梧桐蔭跟羲和打架。除去肅清血蓮花池的日子,山墟君無非也就是在昆侖山修煉、泡澡、看下雪。
為了能泡更長時間,他還露出半龍之身,頂著純白的龍角,雪白的龍尾拖曳在水中,宛若霜雪的鱗片在水光中更顯無瑕,指間粘著透明的蹼。
山墟君對著頭頂懸掛的燈舉起手,去看朦朧的燈光,鼓起腮幫子吹了個泡泡——然而他不是在水中,所以也沒有泡泡。少年遺憾地嘆了一聲,把自己埋進了熱水里,慢慢地睡著了。
這樣平靜的日子過了幾萬年,山墟君自己也記不清了。
他在神界的名聲越來越難聽,神帝嚴厲呵斥了嚼他舌根的神祇,但仍然止不住議論蔓延。起因聽著很縹緲,甚至有些無理取鬧。神魔兩界、人魔兩界之間的結界近來有異動,魔種流竄到人間和神界邊緣作亂,這是天道有異動的象征。
眾神對山墟君早就心生不滿,把以上種種歸咎為山墟君的我行我素,惹怒了天道。
神帝又責罰了一個私下編排山墟君的神祇,轉頭看著坐在堂下的神。
山墟君的人形是個容貌俊秀得有些鋒利的少年,近些年來漸漸長成了青年男子,那點脆弱的鋒利被磨礪成了桀驁,看著越發不馴。然而他還是一副孩子心性,無論旁邊是哪個神,他都只是低著頭掐自己素白法袍上的金色流蘇玩。
“山墟。”神帝很想嘆氣。
“嗯?”山墟君迅速放下流蘇,撫平了衣上的褶皺,動作非常熟練。
“荒城和葬骨川的力量都在減弱,對高等魔種的桎梏還沒有喪失,但是低等魔種很容易鉆過結界漏洞。血蓮花池也有異常,也許是新一代大修羅王要誕生了。”神帝條分縷析地給他介紹了當下的情況,委婉地暗示他別再給自己添堵,“你怎么看?”
葬骨川是神魔兩界的交界線,荒城是人間和魔界之間的縫隙。
聽到神帝的話,山墟君居然認同地點了點頭,說:“天道確實不太穩定,也許是有什么變數發生了。如果不是今天要上無量天,我現在已經在血蓮花池了。既然現在事情解決了,那我可以走了嗎?”
神帝方才訓斥那神祇的“捕風捉影、胡亂臆測”,現在被他一句話甩了回來。神帝只覺得臉頰火辣辣地疼,一時間啞口無言。
山墟君卻以為他默認了,于是整理了衣衫,對他拜別后徑直離開了。
“山墟君還真是,”看了一出好戲的羲和斟酌半天,終于挑出了一個合適的詞,“真性情。”
神帝憋在胸口的那口氣再也繃不住,他感覺自己的白頭發又長了幾根,疲憊地說:“你要是想罵他就直接點,我現在很樂意聽。”
羲和微微一笑,沒有如神帝的愿,只是說:“話說回來,白龍對天道和血蓮花池還真是敏感,說不定真的出什么事了呢?”
山墟君對血蓮花池非常熟悉,他三天兩頭就來一回收拾魔種,每次過來都跟回家似的。血蓮花池周圍本就寸草不生,他一過來,暗地里蟄伏的魔種們都抱著腦袋逃之夭夭了,這里便越發顯得死寂。
血蓮花池說是池子,但其實是個埋在地面下的高塔,只露出一個被開了瓢的頂來。
山墟君低頭望去,腳下是一片腥臭的血水,映出他霜雪般的面容。血蓮花池有八千層,每一層都禁錮著一個不省油的魔種。從池底一路廝殺上來、最后破開血水的魔種被稱為大修羅王。
山墟君看了半天,也沒察覺出什么不對,血蓮花池空前絕后的老實。但這并非是他的直覺出錯,血蓮花池是整個魔界的“眼”,也許有異動的是魔界。
如今的萬魔之都沒有名字,它的名姓隨著上一任大修羅王魂飛魄散而湮滅了,徒留一片斷壁殘垣、荒草叢生。一進入魔都,山墟君就嗅到了一股濃重的血氣。他抬眼望去,看見一個被懸掛在高樓上飄搖的影子,像是一塊破抹布。
那是一個魔種。
山墟君指尖輕拂,捆著魔種的繩索無聲斷裂,那魔種竟然不知道躲避,筆直地摔到了地上,砸出一聲悶悶的響。
他沒料到還有這么笨的魔種,一時間有些驚訝,本是奇怪荒蕪的魔都里怎么還有能喘氣的,想抓過來問問,這下只剩下“這魔種這么蠢是怎么活到大”的疑問了。
“神君,神君別走!”那邊的魔種呻吟著從砸出來的大坑里舉起了手,不知死活地喊道,“我有話說!”
山墟君頭一次見這樣的魔種,新鮮得緊,于是抬腳走了過去。
那魔種哼哼唧唧地從坑里爬了出來,正好對上蹲下來的山墟君的眼睛。雖然山墟君是神界公認的臭脾氣,但只要是有眼睛的,沒有一個不被他的皮囊沖擊到。
魔種乍然對著這張仿佛從白玉里雕畫出來的臉,幾乎呼吸不上來,呆呆地看著他。
山墟君卻皺著眉,和魔種紫色的雙瞳對視半晌,一把將垂在他額前的頭發薅了上去。青年魔種光潔的額頭上,赫然是一道泛著淡淡白光的符文。
是那條血蓮花池上出生的蛟。
青年開心地露出一口白牙,笑著說:“神君,你又救了我一次。”
山墟君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說:“你怎么知道我待會兒不會殺你?”
青年悻悻地閉了嘴。
“你怎么在這里?”山墟君嚇唬得他安靜下來,才接著問。
“我在這里等你啊!”青年理直氣壯地說,“你每次來附近的血蓮花池都好兇,來得快去得也快,我都跟不上你,也不敢上去和你打招呼,生怕你順手把我也宰了。”
山墟君有些無語,卻不得不承認他的擔憂有道理。
青年的碎嘴子快趕上神帝了,山墟君從他大驚小怪的漫長敘述里挑挑揀揀地找了重點聽。
當年山墟君留下了這小蛟的性命,他居然也命大地在弱肉強食的魔界活下來了。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血蓮花池附近讓山墟君殺得太干凈了,沒什么魔種敢來這邊晃悠。
小蛟就這么天生地養地長大了,因為山墟君那道缺德的符文,他不能通過吃同類增進修為。他的修為一點點往上漲,也就比烏龜快一點。
山墟君來了又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青年本以為自己的好運氣在今天就要到頭了。幾個本性嗜血躁動的魔種在魔都附近抓到了他,正要把他開膛破肚,連骨帶皮下魂魄地吃個干凈時,山墟君來了。
魔種們聞風喪膽,屁滾尿流地跑了,青年又撿回一條小命。
聽完這冗長的來龍去脈,山墟君對著青年那雙亮閃閃的紫色眼睛,無動于衷地戳破了他自我感動的幻想:“我不是專程來救你的。”
青年點頭如搗蒜:“我知道。”
山墟君沒話說了,直接說:“既然你沒有沾過血,那我遵守我的諾言不殺你。我走了。”
“神君,我不能跟著你嗎?”青年鼓起勇氣說,“我很聽話的,吃的也少。而且我是你的信徒,我聽過你很多事。”
“你是魔種,我是神。”山墟君一挑眉,“你是我的信徒?”
青年絲毫沒有覺得不妥:“不可以嗎?我是魔種,但不是完全的魔種啊!”
“什么意思?”
青年坦蕩地把手腕伸到山墟君眼前,山墟君扣住他的脈搏,釋放靈力稍作試探,當場愣作了一尊石像。
青年還在滔滔不絕:“我早就發現啦!我有雙魂,所以我有一半血統是魔血,另一半應該是神血。也許我父親是某個神也說不定……”
山墟君心神震蕩,他知道青年說得沒錯,這具身體里確實有兩種本應水火不容的血。可原因不是青年猜測的離譜的“也許我的父母是跨越種族相愛”,而是山墟君——那日,他劃破手指在小蛟額頭上留下符文,小蛟卻含住了他的手指。
一個魔種接受了神明的血,卻沒有被點燃全身血液而亡,反倒生出了雙魂。
“神君你……”青年看著山墟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試探著問,“怎么了?”
那個“變數”,就是眼前這個人畜無害的青年嗎?
“你想跟著我?”山墟君問。
青年點頭。
“我不會帶著一個魔種在身邊,但是如果你能好好修行,修煉出龍骨洗凈你身上的魔種血液,我就帶你回昆侖山。”山墟君看著青年茫然的眼睛說,“這很難,但如果你愿意試,我就教給你功法,在這期間保護你不死。”
“好。”青年一口答應下來。
“你叫什么名字?”山墟君問。
“我沒有名字。”青年搖搖頭說,“因為我的鱗片是黑色的,所以他們都叫我小黑。”
“那么我為你取名,墨規。”
第二節 墨規·神魔混血
山墟君自問不是個仁慈的神,但他不愿就此將墨規斬殺。
說到底,墨規會生出雙魂是因為他的血,這并不能算是墨規的錯。既然神和魔種的混血令天道不安,那他將墨規徹底變成神就好了。
墨規對山墟君的心事毫無察覺,這缺心眼的青年一副任由山墟君宰割的純真模樣,山墟君指東他絕不往西。
山墟君觀察了他幾天,不知道墨規這么天真的個性是娘胎里帶來的還是受神血影響,總而言之這只小羔羊要是留在魔界,說不定他下一次來就只能給墨規收尸了。山墟君思量片刻,干脆在葬骨川給他辟了個院子。
葬骨川的天空和土地都是浸了血似的紅,但比起魔界還是好了很多。
所謂院子是一道籬笆圍起來的地,里頭戳了個簡陋的木屋。昆侖山白茫茫一片都是雪,山墟君也從來沒有打理的心思,對這個院子亦是如此。墨規卻興奮地去魔界摘了紅色的婆娑花種到院子里,還砌了個水池,摩拳擦掌地準備去血蓮花池上薅兩朵紅蓮。
“酆都和血蓮花池的紅蓮一源同宗,都是受血魂滋養生長盛放的。”山墟君面無表情地告訴墨規,“水養不活它。”
“這樣啊,好吧。”墨規窘迫地撓了下后腦勺。
“你該修煉了。”
山墟君糾正了墨規粗糙的練氣方法,但葬骨川靈氣稀薄比魔界更甚,修煉起來舉步維艱,墨規苦不堪言。但是山墟君不在乎這個,墨規的姿勢稍有不對、心念稍有偏差就會被他用劍鞘抽一下,一天下來,墨規身上好些地方腫起來一指高。
墨規被他抽得眼淚汪汪的,也不敢開口求饒。遲鈍如他,也能看出來山墟君根本沒長心軟那根筋。
“想放棄了嗎?”山墟君忽然睜開眼睛,看著對面打坐的墨規。
墨規被他說中心事,陡然一震,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支支吾吾地否認:“我沒、沒有啊……”
山墟君并不理會他的辯解:“如果你想放棄了就離開,我不會攔你。但若有一日你手上有了血,我一定會親自取你性命,以償還我一念之差犯下的錯誤。”
墨規縮了縮脖子,不知道該說什么,山墟君卻已經起身離開。
山墟君總是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衣,行走在葬骨川赤色的天地間,像是一粒雪塵。墨規知道自己又惹他生氣了,抓了抓頭發,不知道該怎么辦。
山墟君憋著一肚子火回到昆侖山,把神帝的信使拍在門外,怒氣沖沖地把自己投進了水里。他透過搖曳的水波凝視破碎的燈光,吐出一長串泡泡,破罐子破摔地想,實在不行就把墨規身上的神血剖出來,他來承受這禁術的反噬便好,也算是他欠墨規的。
山墟君認定了墨規會走,在他眼里,墨規就是一條笨笨的小蛟,又不聰明又吃不了苦。
遇上我,是他運氣不好。山墟君懊惱地翻了個身,面對著黑黢黢的池底。
等他第二日再去葬骨川的小院,卻看見墨規還保持著打坐的姿勢坐在那里,身上掛滿了露水,像是一夜未動。墨規被他驚醒,下意識地想站起來,卻沒輕沒重地砸在了山墟君身上。
墨規挺大一條蛟,絕對不輕,山墟君卻單手就托住了。
“我的腳、腳麻了,”墨規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沒有要走。”
山墟君直接戳穿了他:“至少昨天我走之前,你是想離開的。”
墨規閉嘴默認了。
“為什么又不想走了?”山墟君替他搓揉發麻的手腳,問。
“我想活著。”墨規低著頭說,“不用吃人、吃魔種或者別的什么,也能好好地活著。”
求生是生命的本能,山墟君認可了這個理由,點點頭說:“那要認真修煉。”
神帝覺得山墟君最近去魔界的頻率太高了一些,迂回地試探了一下,詢問他是否生出了殺障。
山墟君絲毫沒有察覺自己身上濃烈的魔種氣息。墨規太笨了,他只能為其另尋一些修煉的法子,近來翻閱典籍,很是疲憊。神帝忽然問起他,嚇得本來在打瞌睡的他差點打碎茶盞。
神帝越發憂心:“你倒也不必如此勤勉,不如就讓羲和陪你一同去魔界好了。”
那還得了?山墟君瞥一眼溫和從容的羲和。
無量天兩只鳳凰,雖然是兄弟,可性情卻大相徑庭。這鳳凰雖然是表里如一的好脾氣,但天下之火皆以其為主,純凈的辟邪之火能把魔種燒成灰燼。
“不必。”山墟君放了茶盞,淡淡地說,“我一人足矣。”
席間有神祇忍不住冷笑,覺得他這話實在是猖狂,一點都沒把鳳凰放在眼里。羲和自己卻沒露出什么異樣,輕巧地把這個話題撥過去,轉而聊起了他的弟弟。山墟君聽著一群人開始吹捧那只小鳳凰的天資,頓時有些興致缺缺。
還不如跟墨規畫棋盤玩。山墟君想。
墨規不知道從哪里學來的下棋,自己撿了石子和獸骨磨成圓圓的棋子,然后在院子的地面上畫棋盤。
山墟君的棋藝師承神帝,墨規那點道行讓他殺得人仰馬翻,最后只得抹了棋盤乖乖修煉。
山墟君越想越覺得自己像個白發蒼蒼的老父親,有顆為兒女操不完的心。神帝一宣布散席,他立刻就走,像是一刻都不想留。
神帝已經習慣了,神色自若地招呼剩下的神祇離席。
羲和碰了一下方才山墟君擱下的茶盞,素白的茶杯上有細微的火光掠過,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線。羲和的神色變得很微妙,隨手把茶盞打碎了,然后對仙娥露出抱歉的表情。
“羲和,怎么搞的?”神帝注意到了這邊的響動,轉過來看著他。
“失手。”羲和笑了一下,“陛下既然沒有責怪山墟失禮,那也諒解一下我的失誤吧。”
神帝一笑而過。
山墟君什么都不知道,他現在滿心滿眼都是彌補自己犯下的錯誤,所以一離開無量天就去了葬骨川。他昨日和墨規說了自己今日有事不來,因而撞見躺在屋頂上的墨規時,全然在他意料之中。
墨規神情閑適,叼著一片長長的葉子,翹著腿,仰面對著赤色的天空。
深紅色的天幕上有一道傷痕般的緋色煙云,墨規正躺在那道煙云下,仿佛漫天的紅色潮水要對著他傾瀉而下。
他看見山墟君時,嚇得差點從屋頂上滾下來。
“今日修煉了嗎?”山墟君問。
墨規膽戰心驚地點頭。
山墟君在婆娑花中間坐下,墨規見他要久留,便趕緊跑了下來。山墟君把袖子里的酒瓶拿了出來,墨規嗅到香醇的芬芳,鼻尖像小動物似的抽了抽,露出好奇的神色。
“給你帶的,沒有人喝過。”山墟君說。
他的本意是讓墨規長長見識,順便放松一下。雖然對山墟君自己來說,苦修是一種習慣,傷病枯燥都是必經的一切。但他旁觀了幾次羲和對待離曜的方式,忍不住開始反思自己對墨規是否太過苛刻。
墨規受寵若驚,捧起那只精致的酒瓶,試探著舔了一口。
山墟君挑挑眉。
墨規的神色明亮起來,一口接一口地喝光了酒,末了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山墟君對此毫無經驗,也沒意識到要提醒墨規喝慢一些、少喝一些。
因而,當墨規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指著他的鼻子的時候,他很是詫異。
“你能不能不要對我那么兇啊!”墨規委屈地說,“我也很想努力修煉,可是我就是很笨啊!”
山墟君眨了眨眼睛,沒有否認他笨這個事實。
“如果不是我生下來我娘就死了,我也有兄弟姐妹的,他們不會看著你欺負我的。”
山墟君慢慢撥開墨規戳到眼前的手指,認真地反駁了他的話:“首先,我沒有欺負你。其次,以魔種的本性來說,你應該沒有兄弟姐妹。”
“魔種會在母體里互相掠奪資源,你能活下來,說明你的兄弟姐妹已經死在你母親的肚子里了。”
墨規呆呆地看著他,忽然蹲下抱著頭哭了出來。
山墟君愣了一下,驟然手足無措起來。他皺眉看著痛得縮成一團的墨規,嘆了口氣,牛頭不對馬嘴地安慰道:“別哭了,我也沒有兄弟姐妹。我的姐姐也死了,我家里現在就我一個人。”
墨規的哭聲小了下去,半晌,他悶悶地說:“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山墟君垂下眼簾,輕描淡寫地說,“我已經忘記了。”
“神也會死嗎?”
山墟君思考片刻,肯定地回答他:“會。”
“但神明的死亡和魔種、凡人都不一樣。魔種的死是灰飛煙滅,徹底消失。凡人的死亡是進入輪回,遺忘上一世的一切,重新開始。而對神來說,死亡是另一種回歸。神的遺骸會留下,但魂魄、靈力會逸散至這天地間的每一個角落。”
墨規的眼神空洞,也不知道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枉費山墟君浪費口舌跟一個醉鬼解釋。
“那,你的姐姐是怎么死的?”墨規問出了他平時絕對不敢問的問題,山墟君卻沒有露出被人冒犯的表情。
“我的父母和姐姐都是為了天道死的。”山墟君仰望夜空,情緒沒什么起伏地說,“而我還活著,只是因為我的姐姐替我死了。”
墨規沒有再出聲,他像是畏寒的幼獸一般,把自己裹成一團,呼吸平緩地睡著了。
等他第二天醒來時,山墟君已經離開了。墨規想起來自己昨晚說了什么鬼話,嚇得一身冷汗,戰戰兢兢地等候山墟君的到來。山墟君照常來了,卻只字未提昨晚的交談。他在心里默認墨規醒來了什么都不記得,墨規自己也不敢提。
山墟君只教他調息、練氣,偶爾興致上來了,也教他詩詞和書法,對于極具殺傷力的劍道和符箓陣法避而不談。他害怕墨規以后走上歧途,這些東西反而助紂為虐。
墨規沒想到這一層,每天都在為他的功課苦惱,尤其害怕書法。
墨規雖然怕山墟君,卻也對他有著莫名其妙的信任。
而隨著墨規的龍骨漸漸成形,山墟君偶爾也會點頭準他去人間玩耍。
墨規長了一張天真純然的臉,又生了一副綿軟簡單的性子。他頭一次去人間,就被老鴇連哄帶騙地拐進了妓館里。墨規對著鶯鶯燕燕,只覺得自己要淹死在這脂粉香里。
山墟君把他撈出來的時候,他連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魔種要長成你這樣,可真是不容易。”山墟君慢吞吞地揶揄了他一句。
墨規的腦筋一點彎都不會轉,以為山墟君是在夸他,飄飄然地說:“剛剛那個嬸嬸也說我長得好看。”
山墟君無言以對。
“神君,我最近覺得我身上有時候有些熱。我感受了一下,覺得是我的血在沸騰。”墨規眉飛色舞地說,“是不是意味著我要修成正果了?”
“那意味著血蓮花池的‘潮汐’來了。”山墟君潑了他一盆冷水,“最近你在葬骨川小心一些,血蓮花池翻涌,要么有大魔出世,要么萬魔躁動。神界有可能會派武神下界清理。”
“哦。”墨規的神色一下子就黯淡下去了。
山墟君和這咋咋呼呼的小蛟待久了,很難不對他生出一點惻隱之心,見狀忍不住問:“你很想跟著我嗎?”
“我主要是,不知道我可以去哪里。”墨規實話實說,“我不想吃人也不想吃同類,那我在魔界肯定是活不下去的。可我若是在人間,這得算作亂了吧?雖然我也沒想做什么,但估計沒有神會信。我想跟著你,因為我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神,既然救了我兩次,也一定肯給我機會好好活著。”
“對于神魔這樣生命漫長的種族來說,生死其實是最無足輕重的。”山墟君說,“但你想活著,不是舔誰的血活著,這沒有錯。等修成龍骨之后,你想去哪里?”
墨規怔了片刻,下意識地追問:“你不是說,修成龍骨之后我可以跟著你嗎?”
“昆侖山是個很冷的地方。”山墟君和他強調,“我是個脾氣很差、很無聊的神。”
“我不怕冷。”墨規篤定地說,“我也不嫌棄你脾氣差、無聊。”
無量天。
神帝站在無一臺下,眉頭緊鎖。
無一臺上的光芒流動得越來越快,像是紊亂的流云。
“陛下,深夜召我前來,怎么了嗎?”羲和走到他身后,問。
“最近葬骨川和荒城的屏障越來越不穩定了,從葬骨川逃過來的魔種越來越多,甚至有修羅王越界。”神帝說,“山墟君要照看葬骨川,那你就去荒城看一看吧,查一下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是。”羲和以手掌按住胸口,順理成章地提議道,“那我回來的時候順道去葬骨川看看山墟君有沒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
“以他的性格,這事若是提前知會,他也只會說一句‘不必’。”神帝搖搖頭,“罷了,你直接去吧。他一個人再強也有照看不到的地方,你去了也免得他孤木難支。”
墨規從人間回來,學了做燈籠的手藝,興致勃勃地找了材料來做。
山墟君對他日益寬容,也沒訓斥他玩物喪志、荒廢修行。一神一魔就這么坐在院子里,山墟君看書,墨規給燈籠糊紙。
“神君,這是給你的。”墨規把一個胖乎乎的娃娃燈籠放到山墟君眼前。
山墟君修長的五指從底部抓著燈籠,撥動著轉了一圈,目光掃過娃娃大大的笑容,頗有幾分興趣地問:“為什么給我做這個?”
“這你就不懂了吧?”墨規嘿嘿笑了兩聲,“這是人間的娃娃燈,是求子用的。神君你這樣的年紀在人間,早就娶親生子了。所以送個娃娃燈祝福你,希望你娶得一位……嗯,我實在想不出什么樣的女子配得上你,就祝你娶到一位你喜愛的神女,然后生一個女兒。”
“為什么是女兒?”山墟君追問。
“因為神君你脾氣太差啦,”墨規吐了吐舌頭,“有個女兒的話,應該會溫柔一些。”
山墟君哼了一聲,冷淡道:“幼稚。”但他終究沒有把燈籠丟開。
墨規已經把山墟君的性子拿捏了個七七八八,大部分人和事在他那里都會得到一個“愚蠢”的評價,那說明他不耐煩。若他只是說“幼稚”或者“無聊”,那多半是感興趣,卻拉不下臉承認。
“我走了。過幾日便是你閉關的好時機,我會來替你護法。”山墟君留下書本,負手離開了。
墨規知道天長日久的修煉總算要到頭了,只待他過幾日閉關便可修成龍骨,然后就能和山墟君一起回昆侖山。他給那只娃娃燈籠上顏色,覺得既然是山墟君的女兒,那一定和他一般姿容出彩,便愈加用心起來。
墨規忍不住哼起了歌,卻被不遠處的響聲驚動。
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孩站在那里,震驚地看著他。那孩子眉心有一道金色翎羽印記,周身泛著和山墟君一樣的神息,只是比之山墟君的內斂沉靜,這個孩子身上的氣息更加熾烈、不加收斂。
墨規手中的畫筆“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第三節 墨寒川·師尊
山墟君每次說自己回昆侖山了,其實都是在葬骨川附近獵殺越界的魔種。他的習慣是帶著一身血回昆侖山,然后在熱水池子里滾幾圈,最好能趴在池子底睡一覺。
只是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踏進熱水里,就被神帝火急火燎的一封信叫去了無量天。
山墟君不大高興地上了無量天,剛走進神殿就被神帝劈頭蓋臉地扔過來一沓公文。他動作迅捷地躲過了,沒什么所謂地掃了一眼亂雪般的紙片,只覺得神帝在發瘋。
神帝面色難看,指著他說:“我念在你孤身一人的份上,對你多有容忍,你卻得寸進尺、不知輕重到這種地步!”
山墟君心頭一跳。
神帝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是山墟君,是白龍末裔,九天十地哪個生靈沒有被你的光輝照耀過?你怎么能和一個魔種混跡在一起!你傳他詩書、教他修煉,是在給魔界磨刀,是在往自己的心口遞劍鋒!你父親要是知道……”
“不要提我父親。”山墟君冷冷地打斷了他,“墨規也不是魔種,他身上有我的血。是我一念之差釀成今日的局面,但是墨規是無辜的,他的手是干凈的。你們要罰要殺,我都認,讓他走。”
“就是因為他身上有你的血,才更要他死。”神帝冷笑一聲,“神魔混血乃是逆天而行,更遑論魔種成神,他是這天地秩序的變數!這才是天道異動的原因,白龍對天道和血蓮花池敏感至此,你難道會不知道?你只是在裝聾作啞罷了!”
山墟君已經不想和他再爭論下去了,直截了當地問:“他在哪里?”
神帝沒攔住他,羲和也沒攔住他,仗著血脈優勢把墨規抓上無量天的離曜更攔不住他。
山墟君闖進刑塔的時候,他們已經剖開了墨規的皮肉,把那條半成形的龍骨抽出來。墨規不能帶著龍骨去死,他只能作為純粹的魔種死去,這樣他們的手才干凈。
山墟君的劍氣貫穿了整個無量天,無處不是霜花攀附。
天道怒而降下天劫,紫色的雷電被山墟君揮劍劈碎,只余光電的碎屑紛飛飄落。墨規疼得在他懷里發抖,滾了他一身的血。
墨規從未設想過,自己會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進入昆侖山。
他從山墟君的只言片語和書上的記載中了解到,昆侖山是個終年下雪的地方,風里都是霜雪的小小結晶。他知道昆侖山冷,卻不知道冷到了這樣的地步,即便被山墟君裹在大氅里,也忍不住牙齒打戰。
其實昆侖山沒有那么冷,只是大量的失血讓他如墜冰窖。
山墟君急急忙忙地沖進小樓,把墨規放進池子里,找來靈藥倒了進去。可是沒有用,墨規的傷口哪怕愈合了,已經剖出的龍骨也不能再放回去。他的魂魄在劇痛之下瀕臨破碎,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他的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殿下。”泡在水里的墨規虛弱地喚了他一聲,池子里的水被染成了紅色。
墨規平時跟他都是“你”來“你”去的,絲毫沒有注意禮節的意思。而神界那些人再不喜歡他,也要捏著鼻子尊他一聲“山墟君”或“殿下”。
此刻他如此稱呼,無疑是想和山墟君撇開關系,不想連累他。
只可惜墨規好不容易聰明一次,卻已是徒勞。
“我在。”山墟君握住了他漸漸失去溫度的手。
“我沒有說是你,我什么都沒有說。”墨規半睜著眼睛,有氣無力地說,“我給你添麻煩了嗎?”
“沒有,我什么事都沒有。你別說話了,我會救你的。”山墟君的心里涌出一股酸楚,蟲子似的一口一口咬著他的心臟。
他知道自己在說謊,卻毫無辦法,他能斬下這世上任何一個魔種的頭顱,卻無法挽回這條小蛟的魂魄。
墨規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掉,他覺得很累很困,山墟君的話他聽進去一半沒聽進去一半。他覺得自己就要沉進這池溫暖的水里了,這種感覺讓他安心。可是山墟君死死地攥著他的手,不讓他沉溺。
帶著寒涼氣息的靈力涌進墨規的身體,勉力維持著他脆弱的清醒。
“殿下,我在院子里給你留了一個禮物。希望他能陪著殿下……”墨規的聲音越來越低,已經沒有把話說完的力氣了。
他想說,殿下你知道嗎,你有時候真的很讓人討厭,可也是真的好;他想說,殿下不要再一個人了,也不要嘴硬了,你不說別人怎么會知道你想要什么呢?你這樣會讓想逗你開心的人為難的。
他還想說,殿下,你說起你姐姐的時候,表情真的很難過……希望我給你留下的禮物能讓你以后不那么孤獨。
“墨規?墨規!”山墟君喊著他的名字。
墨規卻聽不見了,他覺得自己躺在一片暖融融的陽光下,而他是一捧慢慢融化的雪。他看見了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白衣白發,干凈得好像不屬于這世間。
他對山墟君說謊了,他不是山墟君的信徒,他只是想活著,所以賴上了這位少年神君。
恍然間,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荒草叢生的魔都。少年的銀瞳燦然,像是盈滿月光的海,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考量。
“殿下,我能……追隨你嗎?”墨規無意識地喃喃著。
是回光返照。
山墟君握住了他的手,堅定道:“好。”
墨規卻沒有再回應山墟君,他濕漉漉的睫毛垂下來,像是蝴蝶枯死的翅膀。
墨規被埋在昆侖山的雪里。
他生在污穢血腥的血蓮花池,死時卻躺在純凈無瑕的白雪中。
山墟君慢慢拼湊出了墨規被抓上無量天的來龍去脈。神帝派羲和去荒城巡視,羲和帶上了他那個狗都嫌的弟弟離曜。離曜人小脾氣大,從荒城亂跑到了葬骨川,正好遇見了在編燈籠的墨規。
離曜年紀小,從沒見過正兒八經的魔種,興奮得摩拳擦掌,上去就要制服墨規。
墨規生怕被抓住了牽連出山墟君來,連滾帶爬地躲著他,也不敢和他動手——動了也沒用,山墟君只教他修成龍骨,沒有教他劍道。離曜輕而易舉地制服了墨規,墨規被他身上的神息燙得發顫,離曜卻以為他不老實,弄斷了他好幾根骨頭。
等羲和趕來,驚訝地發現墨規身上居然有山墟君的氣息,這起本來手起刀落就能解決的鬧劇生生被鬧上了無量天。
山墟君沒有理會神帝的再三催促,安葬了墨規之后,他徑直去了葬骨川的小院。
院子里那些婆娑花被踩得亂七八糟,花朵被碾進了泥里,花枝胡亂支棱著。反倒是池子里打著花苞的紅蓮開了,也許是飲了主人鮮血的緣故。
山墟君稍一查探,就從水池底揪出來一條黑色的小蛟——和墨規如出一轍的紫色眼睛。
他不知道墨規是從哪里、又是什么時候弄出來了一個孩子,但他還是把小蛟收進了乾坤袋里。山墟君像一個幽魂似的晃進屋子里,他之前從不踏足墨規的屋子,意在暗示墨規,他并不是拘禁對方。
屋子里赫然放著一堆書頁,歪七扭八地爬著幾串字,一看就是出自墨規的手。
山墟君把小蛟和那些書頁都帶回了昆侖山。
小蛟被養在水缸里,靠近山墟君的水池,免得水被凍住。山墟君撥亮了燭火,面無表情地開始看墨規的流水賬,期待著能從里面找到關于這小蛟的只言片語。
“今天神君教我寫字了,寫字好難。”
“神君又嫌棄我笨,不知道他將來有了自己的孩子會不會這么嫌棄他的小孩。不過神君的孩子應該是很聰明的。”
“修煉好累,活著好難。但還是想活下去。”
“用血救了一條小蛟。感覺他和我長得有些像,想拿去嚇唬神君說我有孩子了,不知道會不會挨罵。”
“小蛟的眼睛變成了紫色,完蛋了,他和我一樣了。我又給神君添麻煩了,不敢嚇唬他了。”
“感覺神君會更喜歡女兒,可是小蛟是雄性。更害怕了。”
……
山墟君把雜亂的書頁整理好,捋平了折痕放進匣子里。
良久,他對著跳動的燭火說:“真是個笨蛋。”
墨規不知道,他眉心的符文是觀測他的殺心的,而不是推斷他有沒有殺人。他不知是膽小得連反抗都不敢還是擔心連累山墟君,縱然被逼到絕路,被人像活魚一樣剖開身體取骨,也沒有生出殺心。
山墟君給這個懵懂的魔種取名“規”,意為規束自我。卻不想墨規踐行了這個名字的意義,卻未能阻擋這開明的世間抹殺他的決心。
賜汝名姓,卻未能全汝性命。
山墟君兩萬年未出昆侖山,神界也沒有神祇能進來。
這期間,那條小蛟長成了人形,是個漂亮得令人嘆惋的男孩子——因為太美了,而過于美好的東西總是易碎。
山墟君給他取名墨寒川。
墨寒川是個安靜內斂的孩子,不像墨規那么聒噪,非常省心。他也很聰明,山墟君教什么都是一點就通,尤其寫得一手好字。
有時候,山墟君看著他紫色的眼睛,忍不住想,果然是墨規隨便撿的,一點都不像他。
在墨寒川的記憶里,山墟君總是凝視著他的眼睛發呆。墨寒川知道他在透過自己的眼睛看誰,他清楚地記得那個院子里發生的一切。驕傲的小鳳凰打斷墨規肋骨的時候,墨規用最后一點力氣遮掩了他的存在。
山墟君是個很沉默的人,墨寒川的性情和他接近。兩個人除了授課的時候,一天之中能說的話不超過三句。
按道理說,墨寒川應該算是山墟君的弟子,可山墟君沒有允許他稱自己“師尊”,他便老老實實地稱對方“神君”。
“你知道‘天道’是什么嗎?”
山墟君忽然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窗外在下著墨寒川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雪。
風抓撓著窗戶,像是野獸含在喉嚨中沉悶的嘶吼。墨寒川茫然地抬頭,手里捏著的毛筆一頓,墨水打在紙張上的“啪”的一聲,清晰可聞。
山墟君只是開個頭,沒想著他能回答。
他在對方的沉默里自顧自地往下說:“天道是一套規則,是橫亙在神魔人三界之間的屏障。天道保護凡人不受魔種虐殺,不受神明干涉命運。天道通過限制各個種族的活動,來平衡天地間的善惡陰陽。聽著是不是很偉大?”
墨寒川的喉頭微微抽動,聲音輕微:“所以‘他’死了,因為他的存在跳出了秩序和規則之外,影響了大局。那么‘他’就必須被抹殺,這與他是什么樣的人、有著什么樣的愿望和做了什么都沒有關系。他的存在,就是錯了,是嗎?”
“他”,墨寒川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墨規,恩人嗎?父親嗎?
“是啊。”山墟君笑了一下,眼眸低垂,遮住了那雙瞳子里的光影,越發令人不寒而栗,“這樣虛偽脆弱的太平盛世,真的值得嗎?如果天道的光照不到每個人的額頭,那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墨寒川沒有回答,他也答不上來。
“早點睡吧。”山墟君摸了摸他的頭,起身離開。繡金的白色長袍拖曳在朱色地板上,像是在血海里漂著的一捧雪。
山墟君能感受到天道的不安,但他不在乎。
離開墨寒川的房間之后,他撐著傘迎著雪一路登上了昆侖山的頂峰。
昆侖山山頂是一個冰凍的湖泊,周圍空無一物。天氣晴好的時候,那個湖泊便像一面閃閃發光的鏡子,嵌在雪頂上。
湖泊周圍是純白的云英石碑,密密麻麻,像是一片低矮的蘑菇群。每塊石碑上都有一個名字,卻沒有生卒年——對神來說,時間是最多也最無足輕重的東西。
山墟君走到一處石碑前,伸手拂去蒙在上面的冰晶,露出下面的名字來。
明絡。
山墟君靠著石碑坐了下來,支著傘遮住了石碑上方落下的雪。他的姿態繾綣依賴,仿佛不是置身冰天雪地,而是在午后的陽光里倚著少女的肩頭,趁她翻動書頁的時候搗亂吹她垂落的頭發。
他已經不是那個身形細瘦的少年了,石碑也并不高大,他必須縮手縮腳才能摸索著做到那個熟悉的姿勢。
“姐姐,”山墟君的睫毛顫動著,語氣像個委屈的小孩子,“我有點累。”
耳邊只有低低呼嘯的風聲,仿佛夾雜著少女哼著歌謠的聲音。
他抬起頭,目之所及只有雪。
山墟君在“明絡”這塊石碑的旁邊挖了一個坑,躺了進去。他睜大眼睛看著白茫茫的天空,那么多的雪墜落下來,像是要把他淹沒。山墟君覺得無比輕松,像是壓在他肩頭沉甸甸的責任、命運都被卸了個干凈,隨著死亡一起埋葬。
山墟君閉上了眼睛。
“昆侖山真冷啊。殿下,我能追隨你嗎?”顫顫巍巍的聲音縈繞在耳邊,開口的人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氣,眼睛亮得像是小獸。
山墟君猛地掀開身上層層覆蓋的雪片,坐了起來。
天光大亮。
他的頭上并沒有細雪飄落,墨寒川舉著那把傘,費力地遮住了他的頭頂。黑蛟因為受了神血的緣故,長個子都比別的種族慢一些,那把傘都快和他差不多高了。
墨寒川咬著嘴唇看他,瑰麗如煙霞的紫色眼睛里蓄滿了水霧。
山墟君怔怔地去摸他冰透的臉頰,摸到了一手溫熱的眼淚:“哭什么?跟個小女孩似的。”雖然是撿回來的,可愛哭這點倒是很像。
“我以為……你死了。”墨寒川抹了一下眼睛,嗚咽著說。
“別哭了,我們回去。”山墟君爬起來,牽住了墨寒川的手,沒頭沒尾地說,“以后叫我師尊。”
一大一小兩個人在雪地里留下兩串腳印,像是幼獸緊挨著成年野獸的步履,磕磕絆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