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元璋:從乞丐到皇帝
- 陳梧桐
- 4375字
- 2019-01-05 01:48:57
驕兵必敗
在我國,人們很早就從無數慘烈的戰爭中,懂得驕兵必敗的道理。西漢元康年間(前65—前61年),丞相魏相給漢宣帝的上書,即曾指出:“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于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班固撰:《漢書》卷七四,《魏相傳》)盡管如此,后世仍有人屢屢蹈此覆轍。
元末農民戰爭期間的陳友諒,是一個以驕致敗的突出典型。陳友諒,沔陽玉沙縣(今湖北仙桃西南沔城)人,出身漁民之家。他長得體貌豐偉,力大無比,有一身好武藝。幼年讀過書,粗通文義。曾做過縣衙門的貼書,郁郁不得志,遂回鄉與弟陳友仁、陳友貴聚眾起義。不久,在元軍的追擊下,率眾投奔南方紅巾軍首領徐壽輝。初隸徐壽輝部將倪文俊為簿椽,后以戰功升任領兵元帥。后來,倪文俊謀殺徐壽輝未遂,投奔陳友諒。陳友諒殺掉倪文俊,乘機兼并他的隊伍,大力向東南方拓展勢力,攘有湖廣、江西及閩西、浙南的大片土地,成為南方各支起義軍中拓地最廣、實力最強的一支武裝力量。同倪文俊一樣,陳友諒也是個權迷心竅的野心家。隨著勢力的壯大,他先在江州(今江西九江)用伏兵殺掉徐壽輝的部屬,將徐壽輝所建天完政權的都城從漢陽(今湖北武漢漢陽區)遷至江州,自稱漢王。天定二年(1360年)閏五月初一,親率舟師十萬,挾徐壽輝東下,進攻朱元璋占領的太平(今安徽當涂)。在采石,派人擊殺徐壽輝,自立為帝,改國號為大漢。此時,他志驕意滿,認為席卷江東、兼并朱元璋,已是指日可待,隨即舉兵東向,并派人約平江(今江蘇蘇州)的張士誠,共同合擊應天,試圖一舉消滅朱元璋的勢力。
陳友諒大舉東下的消息,震驚了整個應天。當時的陳友諒,不僅地盤比朱元璋大得多,舟師也十倍于朱元璋,擁有一百多艘巨艦和幾百條戰船。應天的文武將官驚慌失措,有的主張獻城投降,有的主張逃奔鐘山,膽小的甚至暗中收拾細軟,考慮城破后的去處。朱元璋將謀士劉基請進密室,商議對策。劉基慷慨激昂地說:“先斬主降議及奔鐘山者,乃可破賊爾!”朱元璋問:“計將安出?”劉基回答:“天道后舉者勝,吾以逸待勞,何患不克?莫若傾府庫,開至誠,以固士心,伏兵伺隙擊之。”(童承敘:《平漢錄》)朱元璋采納劉基的建議,決定在應天迎擊陳友諒。為了避免戰爭曠日持久,陳友諒與張士誠合兵,兩面受敵,難以取勝局面的出現,朱元璋利用陳友諒驕傲輕敵又求勝心切的心理,授意與陳友諒有舊的康茂才給他寫信,聲稱自己愿為內應,準備在木構的江東橋與之會合,要他迅速來攻。同時,根據應天周圍的地理形勢,命邵榮、常遇春、馮勝、華高設伏城東北的石灰山(今南京幕府山)南麓,徐達布陣南門外雨花臺一帶,楊璟屯兵城西南的大勝港,廖永忠、張德勝、朱虎率舟師出城西北的龍江關(今南京興中門)外,隱藏在自龍江至聚寶門外的入江水道里,自己坐鎮城北盧龍山(今南京獅子山)指揮督戰,并令胡大海騷擾陳友諒側后,攻打信州(今江西上饒)作為牽制。
陳友諒接到康茂才的詐降信,喜出望外。閏五月初十,不等張士誠作出答復,就冒險率領舟師直奔應天。他在大勝港擊敗楊璟,進入新河,見新河河道狹窄,又退回大江,順流到達江東橋,只見是座鐵石橋而非木橋,方知上當,連忙揮師駛向龍灣,舍舟登陸。那里正是朱元璋的埋伏圈,朱元璋令旗一舉,邵榮、常遇春、馮勝、華高帶兵沖殺過來,徐達也領兵從南門外趕到,會同舍舟登岸的張德勝、朱虎的舟師,里外夾擊。起初朱軍數戰不利,后來朱元璋“調邵榮兵沿江而西截戰,友諒兵前后不能相繼,遂大敗”(《明興野記》卷上),爭登舟逃命。時值退潮,戰船擱淺,士卒被殺和落水溺死者不計其數。陳友諒登上一條小舟逃往江州,部卒二萬余人被俘,百余艘戰艦和幾百條戰船成了朱元璋的戰利品。張士誠“欲守境觀變”(《明史》卷一二三,《張士誠傳》),一直按兵不動,現在見陳友諒吃了敗仗,更是不敢輕舉妄動。朱元璋乘勝派兵攻奪安慶,胡大海也攻占信州。陳友諒的部將于光、歐普祥分別以浮梁(今江西景德鎮)、袁州(今江西宜春)投向朱元璋。徐壽輝的部將明玉珍得知徐壽輝被殺,在四川自立為隴蜀王,斷絕與陳友諒的聯系。陳友諒陷入了眾叛親離的困境。
陳友諒不肯服輸,不久派李明道攻奪信州,兵敗被俘。又派丞相張定邊攻占安慶。朱元璋親自率兵反擊,攻占江州,迫使陳友諒逃奔武昌。朱元璋分兵略取附近諸地,陳友諒的建昌(今江西艾城)守將王溥、江西行省丞相胡廷瑞、吉安守將曾萬中、龍泉守將彭時中等相繼降附。江西州縣和湖北東南角,全部歸入了朱元璋的版圖。陳友諒忿其疆土日蹙,下令修造樓船數百艘,在湖、潭、荊、襄等處征發農夫、市民為兵,決心同朱元璋拼死一戰,報仇雪恨。至正二十三(大定二年,龍鳳九年,1363年)四月,親率號稱六十萬的水陸大軍,攜帶百官家屬,傾巢出動,自長江順流而下,向朱元璋發動更大規模的進攻。他仍然未改驕傲輕敵的老毛病,以為這次空國而來,必勝無疑。于是集中所有的部隊攻打洪都(今江西南昌),既未派出足夠的兵力扼守長江和鄱陽湖的要津渡口,置后路于不顧,也無阻援和打援的部隊,以阻遏朱元璋對洪都的增援。這些戰略決策的失誤,埋下了他最后敗亡的一個禍根。

朱元璋畫像
朱元璋的親侄、大都督朱文正在洪都堅守八十五天,陳友諒未能前進半步。朱元璋從廬州(今安徽合肥)前線調回主力部隊,并令應天諸將打整舟楫。七月初六,親率二十萬舟師溯江而上,馳援江西。由于陳友諒未派兵阻擊,二十萬大軍于二十六日順利抵達鄱陽湖北的湖口。朱元璋估計陳友諒聞訊必解洪都之圍,退入鄱陽湖迎戰,決心把他圍困在鄱陽湖中加以消滅。于是派出部分兵力把守涇江口(今安徽宿松南),再派一支部隊駐扎南湖嘴(今江西湖口西北),切斷陳友諒的歸路,同時又派人調信州守軍駐屯武陽渡(今江西南昌縣東),防止陳友諒向西逃跑。
陳友諒聽到朱元璋帶兵來援,擔心腹背受敵,果然撤洪都之圍,東出鄱陽湖迎戰。朱元璋隨即也由松門(今江西永修東北)率諸軍進入鄱陽湖南端寬闊的水域。兩軍相遇于康郎山(今鄱陽湖內康山),從而爆發了一場為期三十六天的空前慘烈的大規模水戰。陳友諒“悉巨舟連鎖為陣,旌旗樓櫓,望之如山”(《平漢錄》),朱元璋的船小,不利仰攻,因此開頭三天,陳友諒占據上風,打死打傷不少朱元璋的士卒。但是,陳友諒的戰艦雖然高大,卻轉動進退緩慢,朱元璋的船只雖小,但行駛輕便,逐漸顯示出優勢。陳友諒的進攻屢屢受挫,士氣低落,糧食也逐漸耗盡。朱元璋于是移師湖口,令常遇春、廖永忠統領舟師控扼入江的鄱陽湖口,并在長江兩岸豎立木柵,置火筏于江中,以截擊陳友諒的退兵。八月二十六日,陳友諒無計可施,只好冒死突圍,至湖口為流矢擊中,五萬余名漢軍投降。第二年,朱元璋親征武昌,陳友諒之子陳理投降,漢政權滅亡。
消滅陳友諒后,朱元璋多次與群臣討論、總結其敗亡的教訓,指出:“陳氏之敗,非無勇將健卒,由其上下驕矜,法令縱弛,不能堅忍,恃眾寡謀,故至于此。使其持重有謀,上下一心,據荊楚之富,守江漢之險,跨豫章、連閩越,保其民人以待機會,則進足以窺中原,退足以抗衡一方,吾安得而取之?舉措一失,遂致土崩,此誠可以為鑒戒者也。”(《明太祖實錄》卷一四)認為“上下驕矜”“恃眾寡謀”是陳友諒敗亡的重要原因之一。正是吸收陳友諒等敗亡的教訓,朱元璋強調“為將之道,貴于持重”(吳寬:《平吳錄》),主張即使在“彼有可亡之機,而吾執可勝之道”的情況下,也要慎重從事,力爭做到萬無一失,避免因“驕忽以取不虞”(《明太祖實錄》卷二〇)。他和手下的戰將,也都能堅守這個“貴于持重”的作戰指導原則,戒驕戒躁,謹慎從事,在戰前做好充分的準備,確保有勝利的把握而后求戰,決不魯莽從事,打無準備無把握之戰。所以他的軍隊能不斷發展壯大,屢戰克捷,掃滅群雄,推翻元朝,從而建立起大明王朝。
但是,要一輩子恪守“貴于持重”、不驕不躁,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長期的戰爭中,大仗小仗一個接一個地打,屢屢獲勝,稍不警惕,就容易產生輕敵情緒。這種輕敵,實際上是一種隱蔽的驕傲思想,是另一種形式的驕兵現象。在明朝建立不久,這種現象就出現了,結果導致遠征漠北的失敗。
洪武三年(1370年),元順帝在漠北病死,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繼位,稱必力克圖汗,妄想再興大元帝國的統治。年富力強的愛猷識理達臘取代昏聵老朽的元順帝,在元遺民中重新激起復辟的希望,一些滯留內地、堅守山寨、拒不降明的北元宗王、官吏紛紛出動,騷擾鄰近州縣,一些暫時歸附明朝的宗王、軍民,也時有反水、呼應北元的行動。
面對這種局勢,朱元璋周圍的將領產生了急躁情緒。洪武五年正月,右丞相徐達建議北征,表示“愿鼓率將士,以剿絕之”。諸將紛紛表示支持。由于受到此前連戰皆捷的鼓舞,朱元璋對敵我力量的對比作出錯誤的判斷,貿然同意這個建議。他詢問北征沙漠需要多少兵力,徐達說有兵十萬就足夠了。朱元璋認為十萬兵力太少,決定出動十五萬軍隊,分兵三路,由徐達、李文忠、馮勝統率北征,“以清沙漠”。他對諸將布置出征方略:“今兵出三道,大將軍(徐達)由中路出雁門,揚言趨和林(今蒙古國哈爾和林)而實遲重,致其來擊之,必可破也;左副將軍(李文忠)由東路自居庸出應昌,以掩其不備,必有所獲;征西將軍(馮勝)由西路出金蘭(今甘肅蘭州)取甘肅(今甘肅張掖),以疑其兵。令虜不知所為,乃善計也。卿等宜益思戒慎,不可輕敵。”(《明太祖實錄》卷七一)徐達率領的中路軍于三月間到達土剌河,擊敗擴廓帖木兒。擴廓帖木兒步步后撤,力圖引誘明軍深入漠北腹地,然后發揮自己騎兵隊伍機動作戰的優勢與明軍周旋,再尋機加以殲滅。一向“持重有紀律”、“不驕不矜”(《明史》卷一二五,《徐達傳》)的徐達,無視明軍步騎相雜、糧餉運輸困難、不便機動的弱點,違背朱元璋的“揚言趨和林而實遲重,致其來擊之”即誘使北元軍隊至近邊決戰的部署和“不可輕敵”的戒諭,恃屢勝之威窮追不舍。五月,抵達杭愛嶺北,“谻(疲憊)而心易虜”,遭到擴廓帖木兒及其驍將賀宗哲的圍擊,“死者萬余人”(王世貞:《弁州史料》前集卷一九,《徐中山世家》)。七月,殿后的湯和又在斷頭山慘遭敗績。李文忠的東路軍,亦在阿魯河畔遭到重創,犧牲了好幾員戰將。只有馮勝的西路軍攻占甘肅,全師而還。此役明軍中路戰敗,東西兩路雖然取得一些勝利,但所獲不多,而明軍自己卻受到不小損失,估計總共犧牲了好幾萬人。二十五年后,朱元璋想起這個戰役,還后悔不已,寫信告誡晉、燕二王說:“吾用兵一世,指揮諸將未嘗敗北,致傷軍士。正欲養銳,以觀胡變,夫何諸將日請深入沙漠,不免疲兵于和林,此蓋輕信無謀,以致傷生數萬。”(《明太祖實錄》卷二五三)
可貴的是,朱元璋和徐達都能知錯就改,沒有像陳友諒那樣一錯再錯,而導致最終覆亡的結局。他們都吸取了這個戰役失敗的深刻教訓,老老實實地恪守“貴于持重”的作戰指導原則,在以后的戰爭中未再重犯輕敵冒進的錯誤,而是穩扎穩打,以求必勝。也就因此,明軍才得以掃平各地的割據勢力,基本完成統一大業,鞏固明王朝的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