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家世與人生
法國大批評家圣皮韋(Sainte Beuve,1804—1869)曾認為:“研究一種作品,必須先知道那個作家的家世、生平及性格。”(見鄭振鐸所編《文學大綱》卷四)因為一個作家能有所作為,與其家世、生平及性格之間存在莫大關系。了解該作家的家世、生平及性格之后,便十分容易了解其作品。此種觀點同樣適用于對人生的認識與批判方面。一個人的人生,包括其學問、品行、事業、成就,相當于此人一生的作品,若要對其人生作品進行研究,則不可不先了解其家世。因此,本人在評述曾公生平之前,首先要闡明其家世。
第二節 曾公的家世
關于曾公的家世,東湖人王安定所編《曾公大事記》中有所記述:
“太傅曾文正公,諱國藩,字滌生(原名子城,字伯涵)。先世居楚之衡陽。國初有名孟學者,始遷湘鄉之大界里,遂為湘鄉人。孟學生元吉(按:元吉乃孟學之孫。見曾公所作《大界墓表》,王氏所作《求闕齋弟子記》已依之改正矣。)元吉之仲子曰輔臣者,公之高祖也。輔臣生竟希,誥贈光祿大夫。妣彭氏,誥贈一品夫人。竟希生玉屏,字星岡,是為公王父,初封中憲大夫,累贈光祿大夫。妣王氏,初封恭人,累贈一品夫人。”
星岡公的言論風采
曾家自明代以來,世代務農,樂善好施,謹遵孝悌之道,而并非顯赫之族。星岡公年少時,行俠仗義,喜結交有識之士,曾云:
“吾少耽游惰,往還湘潭市肆,與裘馬少年相逐,或日高酣寢。長老有譏以浮薄將覆其家者,余聞而立起自責,貨馬徒行,自是終身未明而起。余年三十五,始講求農事。居枕高嵋山下,壟峻如梯,田小如瓦。吾鑿石決壞,開十余畛而通為一,然后耕夫易于從事。吾昕宵行水,聽蟲鳥鳴聲,以知節候,觀露上禾顛以為樂。種蔬半畦,晨而耘,吾任之;夕而糞,傭保任之。入而飼豕,出而養魚,彼此雜職之。凡菜茹手植而手擷者,其味彌甘;凡物親歷艱苦而得者,食之彌安也。”
“吾宗自元、明居衡陽之廟山,久無祠宇,吾謀之宗族諸老,建立祠堂,歲以十月致祭。自國初遷居湘鄉,至吾曾祖元吉公,基業始宏。吾又謀之宗族,別立祀典,歲以三月致祭。世人禮神徼福,求諸幽遐;吾以為神之陟降,莫親于祖考,故獨隆于生我一本之祀,而他祀姑闕焉。后世雖貧,禮不可墮;子孫雖愚,家祭不可簡也。”
“吾早歲失學,壯而引為深恥。既令子孫出就名師,又好賓接文士,候望音塵,常愿通材宿儒,接跡吾門,此心乃快。其次,老成端士,敬禮不怠;其下,泛應群倫。至于巫醫僧徒,堪輿星命之流,吾屏斥之,惟恐不遠。”
“舊姻窮乏,遇之惟恐不隆。識者觀一門賓客之雅正疏數,而卜家之興敗,理無爽者。鄉黨戚好,吉則賀,喪則吊,有疾則問,人道常也。吾必踐焉,必躬焉。財不足以及物,吾以力助焉。鄉里訟事,吾常居間以解兩家之紛,其尤無狀者,厲辭詰責,勢若霆摧而理如的破。悍夫往往神沮或具尊酒,通殷勤,一笑散去。君子居下則解一方之難,在上則息萬物之囂,其道一耳。津梁道途廢壞不治者,孤嫠衰疾無告者,量吾力之所能,隨時圖之,不無小補;若必待富而后謀,則天下終無可成之事矣。”(《文集》卷四《大界墓表》)
星岡公生三子:長子曰竹亭,諱麟書,累封光祿大夫,曾公之父;次子曰上臺,早逝;三子曰驥云,憑借曾公而得富貴。竹亭公生五子:長子為曾公;二子名國潢,字澄侯;三子名國華,字溫甫;四子名國荃,字沅浦;五子名國葆,字事恒。
竹亭翁的積苦力學
“封翁積苦力學,久困于學政之試。徒步橐筆,以干有司,年四十三,始補縣學生員。事星岡公以孝聞。星岡公生平督子最嚴,往往稠人廣眾,壯聲呵斥,或有不快于他人,亦痛繩其子,竟日嗃嗃,詰數愆尤。封翁屏氣負墻,踧踖徐進,愉色如初。星岡公晚年病痿痺,動止不良,又喑不能言,即有所需,以頤使,以目求;既有苦,蹙額而已。封翁朝夕奉事,常先意而得之。夜侍寢處,星岡公雅不欲頻頻驚召,而他仆殊不稱意,前后溲益數一夕六、七起,封公時其將起,則進器承之。少間,又如之。聽于無聲,不失分寸。嚴寒大溲,則令他人啟移手足,而身翼護之。或微沾污,輒滌除,易中衣,拂動甚微,終宵惕息。明旦則驥云入侍,奉事一如封翁之法。久而諸孫孫婦,內外長幼,感化訓習,爭取垢襦褲浣濯為樂,不知其有穢臭。或挽箯輿游戲庭中,各有常程。病凡三載,封翁未常一日安枕也。妣江太夫人,同邑江沛霖女,事舅姑四十余年,饎爨必恭,在視必恪,賓祭之儀,百方檢飭;尺布寸縷,皆一手拮據。”
以上王安定所記之事,皆取自曾公所作《大界墓表》《臺洲墓表》及《誥封光祿大夫曾府君墓志銘》。而曾公所寫內容,或是自己熟記于心的事,或者長輩的告誡,或是依據兄弟們的講述,其真實性應當不容置疑。只是王氏所說并不完整,本人在此增補幾則:
星岡公之言論,上文已有提及,而其風采究竟如何?曾公《大界墓表》云:“府君諱玉屏,號星岡。聲如洪鐘,見者憚懾,而溫良博愛,物無不盡之情。其卒也,遠近感唏,或涕泣不能自休。……軍興以來……國藩與國荃遂以微功,列封疆而膺高爵,而高年及見吾祖者,咸謂吾兄弟威重智略,不逮府君遠甚也。其風采亦可想已。”(《文集》卷四)
至于其祖母王太夫人,曾公亦曾論及:“祖妣王太夫人,孝恭雍穆,娣姒欽其所為。自酒漿縫紉,以至禮賓承祭,經紀百端,曲有儀法。虔事夫子,卑詘已甚,時逢慍怒,則竦息減食,甘受折辱,以回眷睞。年逾七十,猶檢校內政,絲粟不遺。其于子婦、孫曾、群從、外姻、童幼、仆嫗,皆思有惠逮之。權量多寡,物薄而意長,閱時而再施。”(同上)
關于竹亭公積苦力學,前文已略作交代。曾公于《誥封光祿大夫曾府君墓志銘》中有較為詳細的論述。曾公曰:“吾曾氏家世微薄,自明以來,無以學業發名者。府君積苦力學,應有司之試十有七,始得補縣學生員。不獲大施,則發憤教督諸子。”(《文集》卷三)
而竹亭公“教督諸子”之情形,可詳見于曾公所作《臺洲墓表》:“先考府君……平生困苦于學,課徒傳業者,蓋二十有余年。國藩愚陋,自八歲侍府君于家塾,晨夕講授,指畫耳提,不達則再詔之,已乃三復之。或攜諸途,呼諸枕,重叩其所宿惑者,必通徹乃已。其視他學童亦然,其后教諸少子亦然。嘗曰:‘吾固鈍拙,訓告若輩鈍者,不以為煩苦也。’”(《文集》卷四)
此外,尚有一事須提及,即曾公之母,性格頗為剛直。曾公于同治二年正月二十日寫給其弟曾國荃的信中說道:“吾兄弟皆稟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家書》卷九)
第三節 曾公所受的影響
綜上所述,我們對于曾公的家世,應當已經心中有數。其中對曾公產生巨大影響的地方,以本人之見,大概有如下幾點:
1.曾氏祖輩務農,曾公出身農家,對于農家生活,極為熟悉。之后,曾公身居軍營,便派人從長沙雇請農夫種植蔬菜。且為湘軍征兵時,不用輕浮油滑的市井少年,而專用鄉間淳厚樸實的農夫。究其緣由,即在于此。
2.曾公出身貧寒,對于民間疾苦有深刻體驗,所以后來盡管已飛黃騰達,但于公私費用上仍遵循儉樸之原則。辦理政務時愛護百姓,率領軍隊時不準擾民,可見其關心民生疾苦之誠摯。
3.星岡公一生剛強不屈,而一旦發現自身過錯,便立即痛下決心改正,其意志之堅決,十分值得稱贊。曾公亦生性剛直,酷似其祖父,且曾云:“立志自拔于流俗。”又曾云:“余生平全得一‘悔’字訣。”大概緣于繼承祖德、謹遵祖訓。
4.星岡公雖然年少時學業荒廢,然而備嘗人世艱辛,經驗豐富,所以于為人處世方面,常多精辟至理之言。曾公時時將祖訓銘刻于心,不僅身體力行,而且將祖父生前之教導,如“早掃考寶、書蔬魚豬”,如“三不信”(不信醫藥、不信僧巫、不信地仙),編為家規,以流傳后世。由此足見星岡公對曾公之巨大影響。
5.竹亭公屢屢于考場失利,然而絲毫不減其積極進取之心。其艱苦卓絕之精神,的確非尋常之人所能望其項背。發憤教子,最終得到回報。此即所謂“明德之后,必有達人”。曾公能夠不辭艱苦,崇尚淳樸誠信,未嘗不是受家庭氛圍熏陶之緣故。
6.自古以來,所謂師道,有傳授學問與育人品行之分;所謂教育,有言教與身教之別。星岡公教導之言透徹精辟,成為家規,此即言教。竹亭公不辭勞苦,日夜侍奉父親,孝敬之心日益堅定,此即身教。二者教育方法雖有別,但同樣感化家人,為鄰里所稱道,即所謂殊途同歸。曾公曾曰:“人才有轉移之道。”并曰:“風俗之厚薄,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若非熟知祖父與父親之言行及其影響,怎么有此言論?
7.自遺傳學說興起以來,人的性格與品德常受近祖的影響,此種觀點已被學術界所公認。甚至有人稱:一個人的生殖細胞中有決定其后代智力與品行的因素。以此理論解釋曾公與其家世之關系,似乎亦可令人信服。曾公常稱自己“稟母德居多,其好處亦正在倔強矣”,而竹亭公亦云:“吾固鈍拙,訓告若輩鈍者,不以為煩苦也。”從中可以約略窺見遺傳力之蛛絲馬跡。至于星岡公與曾公之關系,前文已有論述,其中遺傳力之作用更為顯著。若非由于遺傳因素,怎會出現此種祖與孫、父與子相似之現象?
8.星岡公剛直不阿、竹亭公恭謹儒雅、王太夫人善待親族、江太夫人孝敬公婆,皆為曾氏家族美滿和睦的象征。毋庸置疑,此種家庭氛圍令曾公受到良好熏陶。既然生于如此和諧之家,則曾公于大敵當前之際,為保衛家鄉而置生死于不顧,何足為怪?待家園已重回安定,曾公余勇可賈,便率軍出征四方,如箭在弦上,大勢所趨。最終平定大亂,立下豐功,此乃曾公始料未及。然而,曾公的成就,與其對家鄉的摯愛,當有莫大關系,不可忽視。日本人稻葉君山云:“曾國藩之家庭,整齊至極,在鄉黨亦有聲望。彼遇太平之亂,先圖一家族一宗族之安固,漸及于鄉黨,遂出征四方,所謂齊家治國平天下者矣。”(見但燾所譯《清朝全史》)所言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