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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序曲(2)

我想起來,這姿勢其實也是學自父親。

以前父親喝了酒,會像一九六〇年代早期的日本黑道電影里小林旭的造型,披著西裝上衣,唱著演歌,帶一點浪蕩的模樣,從門外走進來。

他酒后的歌聲唱著流浪的況味:

渡海而來

孤單一人前來

別放棄希望,莉露

從上海歸來的莉露,莉露

坎坷的命運倆人共同來承擔

一如往昔一起生活吧!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黃昏。奇怪的是,一樓辦公室竟空無一人,職員都下班了,只有一個印尼的臨時女傭,用不熟悉的中文說:“阿嬤,阿嬤,樓上,樓上。”

二樓。平時父母親的房里,并未見到媽媽。父親睡的床收拾干凈了,那一條怕他無意識掙扎受傷而捆綁手腳的布帶子,垂在床尾。冷清清,電視機不再傳出平時父親愛聽的閩南語民謠和日本演歌;空蕩蕩,輪椅上散置著幾條舊毛毯。一切都空了,靜了。

“媽媽……媽媽……”我呼喚著。

沒有回音,只能一間一間找找看。

以前我和弟弟共用的房間,依舊是一樣的擺設,書架上我高中時期買的許多書,全都被媽媽拿去送給鄉村圖書館,只有大學用的精裝書還在。當年朋友常來聊天過夜,最多睡過六個人,連長桌上都睡過人。現在只是無聲的幽暗。

過去祖母睡的房間,有一個大通鋪,上頭還擺著祖母年輕時的嫁妝,一個雕花的木頭柜子。細細的紋理,仿佛祖母的個性,帶著那古老年代的沉靜,雖然她已經去世二十幾年了。媽媽也不在這里。

三樓空洞洞。二十幾年前剛結婚時,這三樓的房間曾作為我的新房,有小客廳,可以看電視、泡茶,女兒生下來后由媽媽在臺中撫養,每個周末會回來看小孩。后來弟弟結婚,住三樓的隔壁房間,生了女兒,整個三樓有如孩子的游戲間,充滿童書、玩具,還有一個彈跳用的彈簧網。當時常有朋友在周末來喝酒泡茶,到夜半才散去。

現在,孩子都長大了,玩具收了起來,書架的童書沾滿灰塵。我無語看著,心想,媽媽平時生活在這里,空空蕩蕩,人去樓空;會不會回想過往同孫子一起住的歡樂,而更加感到孤單?

爸爸生病,無法言語;菲律賓女傭言語不通,連說幾句話的伴都沒有,這是何等寂寞。以前她是“頭家娘”,所有孩子的阿嬤,所有員工都依賴著她來發薪水,發落工作。許多員工家庭的婚喪喜慶、提親送油飯,都要她來處理,她才是公司的靈魂。如今她也不管營運的事務了。

平時自己未曾注意,如今孤獨一人尋她,才開始體會她的心情。

我在三樓的樓梯間,向四樓喊著:“媽……媽……”正猶豫要不要去朝天宮媽祖廟看看,此時傳出了媽媽的回聲:“我在這里。”

我響應著走上四樓的祠堂。

“我在樓上拜拜,你也上來拜祖先吧。”媽媽說。

5 幽暗祠堂

四樓是頂層加蓋的小閣樓,空間不大。面東的一側是神桌,供奉著觀世音、土地公和祖先的牌位。

黃昏的光線全暗下來,只有一盞老舊的日光燈和供桌上的紅色小燈,映著媽媽有些蒼白的臉。三炷香插在祖先的牌位前,已燒去大半,顯示她已經在這里待了一段時間,熏香的味道充滿小小的空間。

“媽,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我走到她的面前說。

她站在祖先牌位前,拿一條抹布不斷擦拭桌子。她的動作遲緩,仿佛不知道如何停下來似的,抬頭看我一眼,又繼續慢悠悠地移動雙手。

“媽……我回來了。”我喚她。

她回過神來,低聲回說:“唉!這一陣子你爸爸生病,我都只是上來燒香,菲傭也一直換人,沒有人來照顧這神明廳,你看,上頭有很多灰塵呢!剛剛上來,才仔細把它擦干凈。你先來拜一拜祖先。”她點上六炷香。

“先拜神明,再拜祖先。告訴咱的祖先,你回來了。”她喃喃說。

我默默祭拜,祈求神明保佑父親這一次可以渡過難關,平安回家。

看著我插好香,媽媽又拿起抹布,默默擦拭供桌的另一邊。擦完了供桌,再擦一擦香爐前掉落的香灰。她的神情,讓我有些不安。

“媽……已經很干凈了,休息一下吧!”仿佛怕嚇到她似的,我輕聲地說:“現在,爸爸怎么樣了?是不是要開刀?”

“現在,醫生要我們簽字,不簽字就沒有希望了。”

“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嚴重?”

“上次過年時,他從床上自己爬下來,跌倒在二樓客廳,那時候可能就有點中風,只是我們不知道。后來我看他情況變得嚴重起來,坐在輪椅上,整個人會慢慢地向一邊傾斜,拉都拉不回來。今天早上他連喝水都有困難。喂他喝水,他不會吞,都流了出來,滴得滿身都是。我趕緊叫救護車,帶他去醫院檢查。醫生看了,說有中風的跡象,還問我們怎么到現在才送來,已經很嚴重了……”媽媽自責地哽咽著。

“唉!媽媽,我們不是醫生,也不知道怎么判斷。如果當時立刻去看醫生就好了。”我也自責地說。

“沒辦法,那時候大過年的,醫院不開門,去哪里找醫生?”媽媽說。

我記得,那是大年初二,爸爸想從輪椅上起身,卻無力地跌在二樓地板上,是大妹先發現的,她的腿因為年前帶孩子去哈爾濱滑雪跌斷了,還裹著石膏,撐著拐杖,根本無法扶起爸爸,她只能對著樓梯口大叫:“快來人吶,來人吶!爸爸跌倒了!”

我上樓時,只見爸爸痛苦地在地上喘息,右手想撐住地面,頭部努力抬高,不斷掙扎想爬起來,可身體不聽使喚,只能大口喘氣。我扶住他,他的身體無力,無法撐起,我只好讓他先坐在地上,要媽媽倒一口水讓他喝。

媽媽慌慌張張,從旁邊抓了一瓶礦泉水,從里面倒一杯水,給他喝了一小口,看爸爸緩了一口氣,再喂他喝下兩三口。喝下后,爸爸并不動作,只是坐在地上,臉色慢慢變紅。后來我想扶他起來坐上輪椅,卻嗅出酒的味道,覺得奇怪,仔細去分辨,味道竟來自爸爸,我感覺有點不對勁,查看一下剛剛的瓶子,才發覺那礦泉水瓶里裝的竟是米酒。那是媽媽早上拿去四樓拜神用的米酒,她和其他的礦泉水瓶子搞混了。

“哎呀!剛剛爸爸喝下去的是米酒!”我說。

我們家很少使用公賣局的酒,而是向親戚購買自釀的糯米酒,裝在一個二十公升的大桶里。平時這些酒都放在廚房烹飪用,今天因為拜拜,分裝到礦泉水瓶子里,沒拿回廚房,竟不小心被當成水,喂爸爸喝了。

我和妹妹看著爸爸喝了酒,臉色很快漲紅,趕緊把他扶上輪椅,安置好身子,還笑著說:“爸爸搞不好很爽,因為太久沒喝酒了。”

現在回想,是不是爸爸誤喝了米酒,才會如此?我有些自責,但一想,更自責的可能是媽媽,便回頭安慰她:“當時是過年,醫院確實都沒開。”

“今天早上,我看情況不對,趕緊帶他去醫院。醫生看了嚇一跳,立馬做斷層掃描。他說,爸爸腦部后面,有一個小血塊,是淤血,可能是上次跌倒的時候,沒處理好,變成舊傷,或者是后來又跌倒,才造成的,現在也查不清楚了。”

“醫生要怎么處理?”

“醫生說,要趕快開刀,把血塊清出來。如果不開刀,會一直惡化下去,最后整個血管阻塞,壓迫神經,身體沒辦法動。那時,就沒辦法治療了。”媽媽說。

“那就安排開刀吧!”我說。

“可是,你爸爸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開刀會流很多血,他體力不知道能不能負荷?而且開刀以后,很容易感染,如果有什么意外,就回不來了。”媽媽嘆了一口氣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可是,如果不開刀,就只有……”我有些猶豫,不知道如何措辭,只好說,“如果不開刀,就等于放棄了。”

“可是如果開刀,”媽媽有些傷感的說,“有什么意外,像咱們三合院那邊你的四嬸婆,四叔公過世以后,她得了癌癥,后來去開刀,結果病情變得很嚴重,孩子讓她做了氣管切開術,現在只能靠一根管子打氧氣進去。整個人昏迷不醒,變成植物人,已經四五年了,這樣多可憐!”

“啊,四嬸婆!”我想起小時候在三合院里,看見四嬸婆的那一雙腳。因為長年在土地里勞動,她的五根腳趾頭張得開開的,黑黑粗粗,仿佛每一根都很努力要抓住大地似的。她的家中,幾個叔叔姑姑都愛聽音樂,看武俠小說,他們特別疼我,總是讓我躺在他們家的大通鋪上,聽著黑膠唱片,看著東方玉的武俠小說。夏天天氣很熱,四嬸婆喜歡在我全身灑滿白爽爽痱子粉,一邊吹著電扇,一邊像摸小狗那樣,摸著我的背,哄我睡覺。四叔公種地瓜,四嬸婆總是可以從他們家的大灶里,摸出一個烤得黑糊糊的地瓜,拿給我,說:“你正在長大呢,肚子容易餓,給你吃!”

“四嬸婆,很疼我們家的孩子。”我說。

媽媽柔聲地說:“你四嬸婆的兒子阿祥很乖,很孝順,每天去醫院看她。我去看了一次,她什么都不知道,阿祥在旁邊,一直叫‘阿母,阿母,咱阿嫂秀絨來看你了。’可是有什么辦法,他都阿母阿母,叫了四年了,還叫不回來。”

媽媽說著,眼眶紅了起來:“拖累子孫啊,拖磨自己,死也死不了,活也不能活,你四嬸婆心肝內,一定真艱苦……”

“我們可以不要讓爸爸氣切。”我說,“但還是開刀吧,不然就是等……”那“死”字我竟說不出口。

“以后,我若老去了,你們子孫都要記得,千萬不要讓我氣切,不要急救,不要拖磨。讓我平平靜靜,好好地過去。”媽媽語氣沉靜地說。

那暗紅色供桌,被她擦得如此干凈,映著祖先牌位前紅色的燈光,雖然是十燭光的小燈,竟仿佛輕輕搖曳起來。

我望著祖先的牌位,默然想到,如果爸爸走了,他的神明,會不會像祖母一樣,回到祖先的牌位,回到楊氏家族的共同墓園?

我想起很遙遠以前,那么疼愛我的祖母,她的神明在天,現在有看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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