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序曲(1)
- 一百年漂泊:臺灣的故事
- 楊渡
- 3513字
- 2017-02-27 17:22:37
1 緊急簡訊
“哥:爸病危,需開刀,媽不敢簽字,請速回。阿清”二〇一〇年三月二十日下午兩點二十分。
黃昏的時候,高鐵列車慢慢駛向臺中烏日站。列車放緩了速度,滑過家鄉寬廣平坦的田野,逐漸駛入車站。一輪火紅的夕陽,在遠遠西海岸的方向,像一盞燈籠般,掛在黃澄澄的天空。
我坐在干凈灰白的車廂里,重新把簡訊看一遍,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
接到簡訊的時候,我正在開會。會議室有人做簡報,幽暗中,我悄悄看了簡訊,頓時心中一沉,立即離開會議室,去外面打電話。
小妹中午接到媽媽電話。媽媽說,上午看父親神情呆滯,右半邊幾乎都不能動,手臂也抬不起來,她感覺怪怪的,就叫一輛救護車,帶父親去醫院檢查,發現腦后有一個血塊,可能是上次跌倒時受的傷,造成腦部神經壓迫,醫生說,其實就是中風。如果不開刀,原本罹患阿茲海默癥的父親,會有生命危險。但開刀也可能有后遺癥,老人容易感染,因此要媽媽簽下手術同意書。
“媽媽很害怕,哥,你一定要回去!這件事,只能由大哥來負責了?!毙∶谜f。
“啊,好的,我盡量想辦法。”我悄聲回答。
“哥,那要不要通知二哥和姐姐回來?”小妹問。
“暫時先不要吧!免得他們緊張?!蔽蚁肓讼胝f。
“可是,如果爸爸怎么樣了,他們沒見到最后一面,會不會很難過?”小妹直接問。
“晚一點,我們看過以后再決定。如果有危險,再找他們一起回來吧。”
小妹今年四十來歲,跟我一樣在臺北上班,只有利用假日回老家看望父母。作為最小的女兒,她的個性和長相像極媽媽,兩人特別親近,父親生病的事,媽媽都是先找她商量幫忙。
我們兄妹四人,弟弟差我三歲,繼承了爸爸鍋爐工廠的生意,轉去越南開工廠,現在人還在越南。大妹與我年齡相差八歲,小妹差十一歲,她們小的時候,我曾經幫媽媽背過她們。她們成長的過程中,我已經上了高中大學,“長兄如父”在她們的眼中,特別明顯。大妹在上海工作,一時回不來,只有小妹同在臺北,總是比較容易有個照應。
爸爸罹患阿茲海默癥已經有好幾年,無論用什么藥,做哪一種復健運動,都無法抵抗那致命的退化。我們毫無辦法,只能看著他的智力、他的認知、他的行動能力,一點一滴消失。最可怕的是記憶,像水一樣,一滴一滴流失,一寸一寸蒸發,到后來,甚至無法辨認自己曾畫過的鍋爐設計圖。那一張花了他一生最多時間的制圖桌,布滿了灰塵。日本制的專業鉛筆,靜靜等待他回來。有一天,當他看著我,卻喊著叔叔名字的時候,我終于知道,連我們,這么親近的孩子,也像電影的“fade out”一樣,從他的腦海中淡出了。
許多時候,我真想問他腦海里,到底還剩下什么?一個人的生命,如果沒有了記憶,最后會剩下什么?
然而,他已無法說出來。
現在,最艱難的時刻來臨了,除了直接面對,還能如何?
2 空無回音
高鐵到站后,人潮如流,往出口走去。
我不想和人爭著出站,在月臺上打電話。奇怪的是:家中的電話一直響,卻沒人接。
老家在烏日高鐵站附近,約莫二三公里的路程,開車走捷徑,不用五分鐘就到。平時回臺中不必事先通知,只要快到站再打電話就好。
第二次撥,電話依舊沒人接。
列車要繼續向南方開動,車門逐一關上,穿堂風卷動起來,仿佛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顯得空空蕩蕩,我獨自站在月臺,聽著老家的電話嘟嘟嘟空響,只覺著一種異樣的寂寞。
“奇怪?明明要我快一點回來,現在怎么反而找不到人了?”
像很多中南部的中小企業一樣,是住家兼工廠。一片四五百坪[1]左右的工廠,前面有貨車進出的大門,大門入口的右邊,是一幢三層樓的房子,每層四十幾坪。一樓作辦公室兼廚房,二三樓是住家。而小樓外面的土地,就是生產的工廠。
父親開鍋爐工廠近四十年,現在由我弟弟經營。雖然主要業務外移去越南,但生產基地仍在臺灣,工廠仍正常營運,只是常常招不到年輕工人,只能靠著老工人維持,辦公室里也還有四五個職員。無論如何,以前只要打電話回家,媽媽交代一下,職員就會開著車來高鐵站接人?,F在才剛剛過了下班時間,應該不至于沒人啊?
“或許他們是去工廠區收拾,或者在外頭把車子開進來吧!”我心中想。每到下工的時候,職員總是要把公用車開進廠里,這是一個收工程序。我掛上電話,茫茫地想:“但媽媽呢?她在哪里?是不是還在醫院照顧爸爸?”
遠遠的天空飄浮著大朵大朵的云,那白色,飽滿得像要溢出來的泡沫,外圍的云邊被夕陽暈染得微微泛紅,還鑲著一層金橘色的光。這黃昏明亮的輝煌,映滿了整個西邊的天空,照得田野上蘆葦的影子,閃動著一層紅光,且飄動得更為蕭瑟了。
然而,這空曠,這輝煌,這明亮,這茫茫的大地,這高鐵,這無人的月臺的寂寞,卻這樣的陌生。
“這是我的家鄉嗎?”我如是問自己。
“沒有父母的孩子,是不是要成為‘孤兒’?……”我輕聲地問自己。
3 媽媽在哪里
我轉而打媽媽的手機,但回音卻是“對不起,您撥的電話未開機”。我邊走邊打,心中逐漸著急起來。大約是第五次吧,終于有人來接聽。
一個東南亞年輕女子的口音說:“哦,阿嬤,阿嬤不在,不在?!甭曇艉苣吧?,我都懷疑是不是打錯電話。
“阿嬤不在。她去哪里了?”我用英文問。隨后我想起來了,上一任的菲律賓女傭離開后,媽媽一直在找接替的外傭,但申請的人還沒到,只能暫時請中介公司幫忙找一個印尼的女傭來幫忙,所以英語也不通。我趕緊改口用國語說:“阿嬤不在,她在哪里?”
“不知道,不知道。”她的聲音短促,四聲不分。
“阿嬤去哪里?阿嬤去哪里?”我重復說著。
“不知道,不知道。”她只是這樣回答。我只好放棄了。
還有誰知道媽媽的去處呢?
我繼續打電話給弟媳婦。她和弟弟共同分擔越南工廠的經營與管理,二人輪流往來。
弟媳婦在手機里說:“醫生說爸爸要開刀,要媽簽字。媽叫我來醫院,和醫生商量。可是我來了,也沒看到,她可能非常害怕,自己先坐車回家,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也找不到?!?
“哦,媽媽!”我在心中輕呼。瘦小的媽媽,一個人,要承受這么大的壓力,她會去哪里?
我完全可以了解她的恐懼。以前祖父就是因為牙齦生了一個小腫瘤,遠赴臺北臺大醫院開刀。刀一開,癌細胞擴散,就一去不回,死亡方歸。自此我們家族都非常害怕住院開刀,仿佛刀一開,就再也回不了家。祖母晚年也是這樣,骨骼老化疏松,她寧可承受痛苦,也不愿意住院治療,直到最后,在父親的懷中過世。父親也有一樣的觀念。媽媽怎么敢下這個決定去簽字呢?
不管如何,先找到媽媽再說。我決定走路回家。
我想起讀大學的時代,從臺北回到臺中時,父親常常在臺中火車站等著接我。臺中火車站是日據時代的建筑,那種濃厚的文藝復興時期巴洛克風格,紅白相間的正面,典雅的對稱色澤,有一種莊重的氣質。車站的月臺,總是飄著煤油和蒸氣的白霧;穿過長長的檢票口,出了車站,外面老排著一條長龍似的出租車;出租車之后,才是等候家人的自用車。我看見父親倚在車子旁邊,斜靠著車子,抽著香煙,遙遙地揮一揮手,口中仿佛還哼著日本的演歌。
見了面,他常常問一聲:“吃飯了沒?”
“有啊,吃了便當?!蔽艺f。
“很久沒回來了,要不要去吃臺中肉圓?”爸爸總是這樣問。
臺中肉圓離車站很近,轉個彎就到了。我還沒回答,爸爸就自己說:“去買幾個回去吧!你阿嬤也喜歡吃?!卑吣昙o大了,肉圓軟軟的,她吃得動。
飄著老火車站的氣味、臺中肉圓的香味、爸爸等候的身影、老“長壽”牌帶一點嗆鼻的煙味,仿佛構成了我回鄉的記憶。
想不到走路出高鐵,是如此曲折。我先下到一樓,再從等候區的中間穿過,在車群之間,還是找不到通往外面的人行步道。最后,我只好趁著空檔,直接穿越,才走出高鐵站的建筑,來到天空下的馬路上。
我步上一座天橋,望著一大片廣闊的平野,什么都沒有,就只有一些被財團買下的土地,現在還未開發,全部用來當停車場。這是我第一次用徒步的方式,近距離感受著高鐵和家鄉的關系。它更像是一個被圍起來的孤島,荒涼而有幾分寂寞。
“真奇怪,家鄉什么時候變成這樣?”我有一種仿佛置身異鄉的陌生。
4 空寂之屋
“媽媽,你在哪里?”我的腦海里迅速閃過幾個地點。她曾在夜半走荒涼的田埂路去巡視水田;曾逃亡幾個月躲避警察的通緝;曾獨自支撐工廠財務讓爸爸再站起來;她可以調動幾十個工人,重建工廠;她可以當媒婆,幫工人成家。她一生好強,從不喜歡麻煩別人?,F在的她,應該不會去找親戚幫忙,她和父親最熟悉的鄭添興醫師也老了,不再看診,她不會去找他詢問。最可能的地方,只有朝天宮媽祖廟。
那是父親中年后投入最多心力的地方。他擔任寺廟主委二三十年,出錢出力,一磚一瓦,石雕神像,燒香金爐,都是自己去臺南、鹿港、泉州、廈門找木匠、石材師傅定做來的。這是父親畢生心血所在,也是媽媽信仰的依托。
現在的她,會不會正拿著香,雙手合十,在靠近烏溪的媽祖廟,在黃昏無人的暗暗幽幽香火中,獨自跪著祈求媽祖的保佑,祈求媽祖的指引?
比起臺北,臺中的氣候有些熱了,我把西裝外套脫下來,一手勾著,披在肩膀上,慢慢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