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序言:讀楊渡新作《一百年漂泊》(3)
- 一百年漂泊:臺灣的故事
- 楊渡
- 3138字
- 2017-02-27 17:22:37
在楊渡的書寫中,家族像是一條綿延不絕的河,有源有流,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有變也有不變。魅寇生了,魅寇壯了,楊渡生了,魅寇老了,楊渡的兒女生了,魅寇死了,楊渡初老了,楊渡當阿公了……而在這條大河中,死掉的人并沒有真正死,常常,祖母每天都還和死去的家人在供桌前講上一個小時的悄悄話。而一個紅通通、皺巴巴的新生兒,也不只是一個新生命,更是這個無盡傳承家族大河中的一個新加入者,既是恩典也是命運。如何在這個無盡的河里有傳有承、繼往開來,這樣一個謙卑而遠大的責任,照亮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士大夫的道德理想,而歸其本源,則還是在家族。這樣一個世俗化的、此在的、無可逃避的責任,似乎是當代中國人道德救贖的一個重要根源。楊渡曾經稍帶自棄地以滾石自比,以漂泊自憐,為《金剛經》里的“顛倒迷錯,流浪生死”的經文而感動流淚。但他在他的孩子出生時,領悟到一個道理:“即使再怎么想擺脫家族的糾纏,想擺脫父母的羈絆,想擺脫家庭的束縛,但這個孩子,宣告了我的生命,無論怎么想遠離,終究是這一條命運之線、血緣之脈的延續,我是其中的一個,勇敢承續,再也無法脫離。”楊渡講的是他的家族,難道不會讓他聯想到“中國”嗎?我不知道。而這卻是我的聯想。
另一強烈的陌生感受是“宗教”或是“魔奇”(magic)。楊渡花了不少篇幅,以一種至少并不質疑的口吻,描述他的外公的通靈軼事,或是“鳳陽教”的離奇傳奇,或是他父親的撞鬼經驗……對這些現象,我誠然不知如何好好理解,而我相信楊渡或許也有類似的困惑吧。這不是“迷信”與否的問題,而是一個世界觀的問題。要之,我們還能夠繼續身心合一且安頓地接受理性或是科學世界觀(或楊渡所說的“way of thinking”)的霸權嗎?楊渡還是在一種誠實的困惑狀態中,一方面曾經在他自己所親身經歷的病魔劫難中體會了一個道理:“或許規劃命運的,不是理性自主的力量,而是某一種更高、更難測的偶然性力量”,但另一方面,他又似乎還是習慣性地以一種理性主義、啟蒙主義的姿態對應世界,例如他對商場中人拜“武財神”的現象所提出的隱晦“批評”。
這是一個大問題。但如果我們暫時先把“宗教”(或中國式的道德義理)從這些神奇超自然中切割開來,是否會有利于討論的進行呢?因為這整篇敘事,如果從一個最高的義理層次來理解的話,是探討我們如何在一個尤里西斯式的英雄主義工業化時代退潮時,重新建立并鞏固我們的生活與生命,以對抗那以冰涼理性安靜空虛流動的“高鐵站文明”。這本書以高鐵站迎來序曲,以朝天宮、以媽祖、以金剛經、以家族在祠堂為中心的信仰光芒中的團聚,送出終曲。于是,漂泊者魅寇的死亡,像是他一代代的先人一般,有了歸宿,于是楊渡“真正地放心大哭起來”,因為意義又因家族倫理與“宗教精神”而重新飽滿起來。有了這種歷史連續感,人重新找到了時間的意義,它不再是物理時間、空洞時間,或是貨幣時間了。在“終曲”里,在鄉人眼里“從臺北回來的”楊渡,克紹箕裘,現身為朝天宮的二〇一四年除夕夜開廟門的儀式參與者。他說:
時間到了,主委一聲令下:開廟門!
我們一起打開大門。
開門的那一剎那,我仿佛感受到時間之門,在遙遠的天際,緩緩打開,時間之流,像光,像水,像風,那無聲的節奏,拂過廟前的廣場,穿過廟宇的每一個雕像的眼睛,穿過每一個等候的信徒的身體,飄浮在夜的天空中。
新的一年,新的時光,新的希望,來臨了。
而我也記得,楊渡在他十六七歲時,也就是約莫一九七三、一九七四年的某一個秋日,母親入獄、債主逼門、父親繼續漂泊、唯一照顧他們兄妹的祖母又老耄病弱……少年的他從臺中老市區的監獄探母不成,一個人失魂落魄踽踽獨行,從三民路一路走回烏日,在那時,他夢想著一種烏托邦,在那里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而二〇一四年初春,在楊渡的“少年烏托邦”夢想四十年后,他似乎重新找到了一種“中年烏托邦”,而那是一種幾千年來屬于中國人的烏托邦吧!在一種連綿無盡的世俗時間中,找到了和先人與后人,以及無窮遠方的無盡關聯,亡者未逝,來者已至,慎終追遠,承先啟后,敬己愛人,富貴不淫,貧賤不移,無愧生平之志……而如何交接匯通這兩種“烏托邦”,或許是楊渡以及他這本“短工業化年代”的社會史,無論它題名為《一百年漂泊》或是《水田里的媽媽》,所留給我們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罷!因為,還需要說嗎——臺灣的今日,不是正見證著這兩種“烏托邦”的消逝嗎?
“家族”與“宗教”是在科學霸權世界觀中,受西化教育的我等,所長期漠視、輕視甚或鄙視的兩個“概念”。但如何將我們從斷裂的時間、斷裂的空間中(用老祖母的話:“像一場眠夢”的世界)自我解救出來,恐怕還是得重新思索家族與宗教這兩個概念及其所涵育的制度與價值。它們未必都好,未必都能為今日的我們所用,但否定了它們,我們也將不是我們了。我們不是很民主嗎?“公民”難道不夠嗎?——或許有人會如此抗議。但徒然“民主”或“公民”能幫助我們克服這個“像一場眠夢”的高度壓縮,從而不成理路地斷裂時空與人生嗎?臺灣人民如何自我救贖,似乎要開始重新思索那些讓人有所敬畏的厚重之德,從那里開始,重建一個真正民主社會的厚重主體,這一點是我所完全同意于楊渡的所在。如今甚囂塵上的“民主”、“自由”、“正義”或“公民”話語,如果只有民粹、自私與妒恨的內核的話,那將使臺灣陷于永劫之地。而臺灣人民果能自救于斷碎眠夢,那勢將對應該同樣陷于“像一場眠夢”的高度壓縮的當代中國大陸的發展時空有所裨益。這是臺灣真正能輸出的“未來經驗”,而楊渡已經開始有所反省了。
作為一個應作者客氣之請而寫的讀后感,已經太長了。但是我還想在結尾處提一下這本書第五章里的一個饒富歷史寓言深意的小插曲。是這樣子,楊渡為了要說三合院并非總是祥和一團而有時也會吵成一團而說了一段往事。有一天,院里頭一個叔公家里丟了一串金鏈子,嬸婆大怒罵院,疑東疑西指桑罵槐,這還不解恨,竟指著老天爺詛咒,要偷她的鏈子的人不得好死。結果呢,“小偷”竟是她自己的女兒,因為受婆家欺負,想買點禮物給婆婆討個好,又沒錢,只好順手拿了母親的鏈子……結果,這個女兒也沒買到好,終而抑郁服毒自殺。消息傳來,三合院如臨大災,全院的人驚恐諱默,而楊渡的祖母和母親則在此時,反復告誡后生,無論如何,不可施人以毒咒,因為“毒咒之于人,咒到的只是自己的心”、“人哪,厚道待人,老天才會厚道待我們”。
我初讀到這段記錄時,感覺很是震動,因為這件發生于一九六〇年代臺灣中部的一個尋常三合院的往事,在今日讀來,深具一種寓言性質。這個“祖母與母親的心”相對于那位“嬸婆的嘴”,似乎見證了兩種臺灣人心靈狀態的消長關系,一種對天理的敬畏之心與對他人的寬厚之心,似乎在我們的“民粹民主化”過程中,被一種只知有“當下”、“爭奪”、“我要”、“我義”、“他魔”……的心理與言說狀態中給消釋泰半了。這也許是我的“過度解讀”,而非作者的本意。但是,我讀這本書時所感受到的楊渡對于他祖母的深摯厚重的感情,也不能不想象這個感情后頭的更大的文化與歷史內容吧!的確,楊渡是把對祖母的告別理解為對一個年代的告別的。
出殯之日,我持著經幡,父親捧著祖母的靈位,走過烏村的街道,街道竟變得如此陌生。它不再是童年時與祖母一同走過的街道,那是一九九〇年代有超市與汽車的年代,工業的時代。屬于祖母的歲月,屬于農村生活的溫暖,那柔軟的土地的觸覺,那有著雞啼聲的微涼的早晨,隨著她的逝去,永遠消失了。
但愿并非如此吧!畢竟,作者在書的“后記”里,也還如傳統的中國士大夫一樣,仍然抱持著一種信念與堅持。在指出了臺灣發展經驗的沉重代價后,楊渡說了一個寶貴的“然而”——“然而,一如臺灣民間所信持的,無論多么扭曲、多么變形,至少有些不變的人性,還是值得人去活、去堅持的。”
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
于臺中大度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