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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三合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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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燈吧!媽媽。”我說。

四樓祠堂外的天色,已全然暗下來了。夜風從陽臺上吹進來,有些寒涼,媽媽的身子瑟縮在供桌的一角,看起來更加弱小憂傷。我打開了大燈。

“總是要試一試。說不定,血塊清干凈,爸爸就好起來了。”我試著安慰她。

“會這樣呢,是最好啦。若是不能如此,你爸爸走了,剩下我一個人,也是很沒伴啊……現在這樣,雖然他不能說話,總是有一個伴……”媽媽輕輕摩挲著桌面。

夜色已浸透祠堂,溫度降下,天氣轉冷,那燒了一半的沉香掛著白灰,一柱白煙上飄了半炷香的高度,遇上冷空氣,便緩緩下沉,飄向媽媽的左邊。濃郁的味道,在祠堂里擴散。

“如果不開刀,會一直惡化下去,醫生說,很快失去感覺,人就這樣過去了。”媽媽說,“我只是在想,這樣過去,說不定好一點。他老年癡呆好幾年,每天呆呆躺著、憨憨坐著,不能吃,不能喝,活著也只是拖磨,真的很可憐……”

“媽,你不要這樣想……”

“走了,會不會比較輕松……”她止不住哽咽,低頭拭淚。

“唉,人的生命,要活多長,也不是我們在決定的。生死,還是讓上天來決定吧。”望著她的淚水,我明白,她依然萬般不舍。

仿佛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媽媽靜靜撫著桌子,手指無意識地畫圓圈。

“如果你爸爸走了,”她細聲說,“我會在這里,早晚,總要有人來上香。”

望著媽媽的臉,我想起祖母生前每天早晚拜拜,專注的眼神,凝望祖先牌位,一個人可以站上許久,嘴唇輕輕掀動,仿佛訴說什么。我很好奇,曾問她到底說什么。

“憨孫仔,什么都說啊,家里的事,你爸爸的事業,你的功課,什么都有。”祖母微笑說,“有一次我站這里,罵你祖父,足足罵了一個多小時,你知道嗎?”

“祖父都過世這么久了,二三十年了,還罵什么?”

“那時候你骨髓發炎,很嚴重,住在臺中加護病房,我就罵他:你都當了神,看著自己的孫子這樣生病,你做什么阿公,你做了神,怎么不來保護咱的孫子啊?”祖母眼神溫柔,微笑訴說。那神情,不像在說她生了氣,而是說她跟祖父還有另一種聯系,一種親密。

幾十年歲月,生死兩隔,仿佛沒有分開彼此,反而讓他們變成一種絮絮相依的精神伴侶。

而祖母,也走入這家族的牌位,成為祖先中的一位。

他們會在天上相會嗎?

在紅色的長明燈里,祖母細長而明亮的眼睛,是不是靜靜地凝視著?

1 石頭公

每天早晨,陽光射進來的時候,老家三合院祠堂上的“弘農堂”三個字閃閃發光,迎向早晨的陽光。那祠堂向東迎光,高敞明亮,溫暖舒服,常年有燕子筑巢,清早就嘰嘰喳喳,快快樂樂,忙進忙出,穿梭在屋檐下。

這是兩進式三合院,中間最高大的主屋作為祠堂,正上方掛著“弘農堂”三個大字的堂號,黑底金字的匾額,并不富麗,但字體厚實端正,有如門風的展現。它的兩側才是環繞的廂房。廂房后面還有增建的另一進護龍[2]。

整個家族有七房,六七十個人,全部聚居在這里。除了中間的祠堂是祭祖的地方,其他各房分配在兩側的廂房。如果人丁旺盛,就在旁邊加蓋。

我家就住在祠堂右邊的兩房,以及后面護龍加蓋的另兩間房。這大約是祖父時代所分配,所以左龍住著另一房的堂叔。其余六個叔公也分別住在三合院的各個廂房里。

因為緊臨祠堂,我喜歡在比較寬大的祠堂里玩。下雨的時候,曬谷場濕答答,無處可去,祠堂里至少可以打打彈珠,跳跳格子。實在太無聊了,我們就拿神明前的香爐上燒盡了的香腳當游戲。香腳一把,握在手上,撒開之后互相重疊,再一支支挑出,以不移動其他香腳為原則。若因挑動而移了其他的,就輸了,換另一方。誰拿得多,誰就贏了。當然,有時也免不了躲在神明桌下,將它當一個小家庭的房子,扮起家家酒。

奇怪的是,神明桌下正中央,有一塊石頭,不是特別大,約莫就是一個人的半只手臂長一點,寬不足一尺,不規則的橢圓形,石灰色,看起來是一塊極平常的石頭。我們玩家家酒時,老覺得它礙事,就把它搬到旁邊靠墻角的地方。但因為有點重量,得兩個人一起推。后來推得興起,竟玩了起來,滿祠堂地亂滾。

不料此時,祖母走了出來。她看了大驚道:“啊喲,你們這幾個夭壽囝仔,這石頭公是你們玩的嗎?”

我一回頭,祖母一臉驚怒神色,忍不住調皮說:“推它去洗澡,落雨啦!”

“憨囝仔,這是石頭公呢!不許玩,給我推回去。”祖母笑罵道。

“什么石頭公?”我問。

“石頭公就是咱祖先帶來的唐山石,是跟著祖先來的,你們不可以玩。”

祖母走過來,拎起我的耳朵,“去!給我放好。”

我推著那個相貌平凡的石頭,心里嘀嘀咕咕想著:這樣一個笨石頭,你不說,誰知道它哪里來的?而且隨便撿一個石頭,都可以替換,干嘛這么生氣?

晚上,等祖母氣消了,我才問她:“阿嬤,你說那石頭公,是阿公的石頭嗎?”我的祖父在我三歲時過世。

“呵呵呵,憨孫,不是阿公帶來的,是咱的祖先,阿公的阿公呢!古早古早的以前的以前了。”她笑著說。

“那唐山呢?”

“唐山啊,就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們祖先來的地方。”祖母安安靜靜地微笑著。

“那時候,祖先從唐山渡海來臺,什么都沒有,窮得只有幾件衣服一包米,包成一個小包袱。他用一根扁擔挑著,走呀走的,實在很不方便,就找了一條繩子,綁了一粒石頭,讓扁擔的兩邊平一點,挑著走路。這樣來到了臺灣。這石頭,他一直帶著,無論走到哪里,一代傳一代,最后,傳到了今天。”

“可是那石頭長得很普通,跟路上的石頭一樣,誰知道它是祖先帶來的?”

“這個,只要我們自己人知道就好了。”祖母說。

“可是,他為什么要用扁擔挑石頭,很重呢,拿著包袱就好了呀?”我問。

“呵呵呵,囝仔人,問這么多做什么?”祖母笑著說,“我也不知道,那是清朝的時代,也許可以用扁擔打壞人吧!”

夜雨細細地下著,祖母的眼睛,微微地瞇著。

這個石頭,隨著最早的祖先渡海來臺,落地生根,祖先想念家鄉,便舍不得丟棄。中間經歷漳泉械斗,家族互斗,傳說祖先也曾流離過許多地方,輾轉逃亡,但這個石頭,竟奇跡般地保存下來。它被放在祠堂里,作為一種不能遺忘的象征,象征著我們祭拜祖先的時候,沒有遺忘自己的根。而留傳下來的渡海故事,或許不被提起,但每一個后代都知道,這是“祖先石”。

“咱臺灣人的老祖啊,就是挑著這石頭,一根扁擔,一個人,來到臺灣啊!才有這些子子孫孫……”

2 大年初一

我三歲的時候,祖父過世了。那時我曾半夜站在靈堂前,仿佛失了魂,不知站了多久,直到祖母發現了我……

祖母總是說,祖父極其疼愛我這個長孫,常常騎著腳踏車,用一藤椅架子擱在前座,帶去烏日街道上,叫一碗咸湯圓給我吃。人問他:“阿永伯仔,你自己不來一碗嗎?”

“唉喲,我省一點,明天他又有一碗可以吃了。”祖父總是這樣回答。他的節儉因此出了名,他的正直也出了名。日據時期日本人警察曾向鄉人說:“如果人人像海永仔,烏日就不必設警察局了。”

祖父因牙齦生了腫瘤,遠赴臺北的臺大醫院開刀。當時交通不便,就由大姑姑北上照顧。祖父住院檢查,開刀后還治療許久,醫生以為切除干凈了,不料癌細胞迅速擴散,醫生眼看沒希望,趕緊叫他回家準備后事。回來沒幾天,就病逝了。

依習俗,靈柩要停在祠堂里,舉行家祭法事。

有一天晚上,祖母半夜醒來,原本睡在她身邊的我竟然不見了。她嚇得起身找,床下沒找著,她找到隔壁房間,找到廚房,都沒找著,最后到了祠堂,才見到三歲小孫子,小小的身軀,站在祖父的靈堂前,呆呆望著遺照,不知道已經望了多久。

她大驚失色,趕緊抱起我,發現全身冰冷,立即焚香祭拜,向祖父說:“我知道你這么疼這個孫子,你就千萬不要嚇到他。他還小,你已經去天上做了神,就好好做神,全心保佑他,讓他平平安安,乖乖長大!”

此時我媽媽剛生了弟弟,她白天忙農事,晚上還得哺乳,我便由祖母照顧,一路由祖母帶大。我仍記得,剛上小學時,要準備考試的冬天清晨,祖母怕我冷,從后面抱著我,讓我躲在她的懷中讀書。她不認識字,卻總是說:“好好讀書,學會寫字,懂得道理,長大做賢人。”

祖母一出生就和祖父指腹為婚,還不到十七歲嫁來楊家,非常了解家族的歷史。她沒讀過書,民間故事兩下子就說完,只好講起家族的故事。我們祖先如何從唐山遷徙而來,二叔公是如何跛腳的,六叔公去了南洋當軍夫,三叔公如何娶了一個上海婆子,她的娘家如何淹大水,如何重建等等;甚至父親小時候如何好強賭“倒骰九”而幾乎成為職業賭徒等等,都是她隱隱約約,東說一句、西道一點地說出來的。它像珍珠,多年后我才有能力把它串起來,成為連貫的故事。

雖然日本曾統治臺灣五十年,后期更厲行皇民化政策,要求臺灣人改姓名、改信神道教,可我們家族的傳統信仰和名姓都未曾改變。

每年春節是家族的共同祭典。大年初一早晨,各家族把三牲四果各種供品和香燭,擺滿了供桌,祭拜神明和祖先,為新的一年祈福。

神桌正前方,供著神明,左邊則供奉祖先牌位。牌位旁邊,放著一塊舊舊的、色澤灰黃灰黃的木牌。木牌上,用不整齊的毛筆字,寫了一些名字。男性寫上姓名,女性是嫁過來的,就寫楊氏某某。

每年祭祖,老一輩的人會拿下來看一看,用布擦拭一下。

曾祖母去世的那一年農歷春節,一個叔公拿下來擦拭時,看了看說:“也該把她寫上去了。”

在祭祖的繚繞香火中,寫字比較好看的七叔公被推出來寫。他磨好墨汁,拿著毛筆,整整齊齊、一筆一畫寫上“楊氏□□”,寫在最后的位置。墨跡未干,字體仍新,七叔公用嘴巴輕輕呼了呼,拿起來端詳,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大家都高興地說:“這樣就一起做伴了。”

仿佛把她的名字寫上去,靈魂就歸隊,重新和我的曾祖父,以及所有的祖先團聚在一起。

3 流亡渡船頭

事實上,這一個寫著“弘農堂”的家族,隱藏著一段曲折的歷史。

在祖母隱隱晦晦的傳說中,清朝時代,祖先原居住福建平和一帶,因與人有仇隙,遷移來臺,在各地流落當長工,后來到了今日的豐原、神岡一帶,租佃土地種作維生。

然而,祖先在平和縣的仇家竟追殺而來,最后在神岡找著了。在當地“頭人”的安排下,雙方進行談判。“頭人”表明大家都歷經臺灣海峽黑水溝的生死艱難,能活著到臺灣,已經很不容易,不妨好好解決舊怨,重新在這一塊土地上生活。“頭人”既然說了話,官府也已經知道,雙方因此表示愿意和解。

不料當夜,地方“頭人”就差人來傳話,說對方打算夜半發動襲擊,正在調集人手,武器大刀,來抄家滅族,大人小孩,一個不留。

眼前的道路只有兩條:一是找幫手,聚眾人,搏殺到底;一是立即躲避逃亡。據說當年祖先在福建平和就為了互相尋仇,殺紅了眼,最后殺了對方家族的人,還砍下人頭,他的家人不堪奇辱,誓言報仇,才千里追蹤到臺灣。祖先可能也覺得做過了頭,有意避禍,就遠走異鄉,想重新做人。此時此刻,畢竟已到臺灣,他只想新天新地,從頭來起。當夜,立即帶上家小,一行四五個男女,背上簡單包袱,連夜逃亡。

當時夜半無燈無火,他們摸黑走啊走的,走累了也不敢休息,直到天亮,最后碰到烏溪。

烏溪河口寬廣,沼澤如湖,水流湍急,夜半無渡船,過也過不去,就先停下,找到一間小小媽祖廟,在廊檐下先借住。后來媽祖廟的人看祖先拖著家小逃亡,也不是辦法,就把廟產的田地,佃給他們種作。

就這樣,貧困流離的一家傍著烏溪,在烏村定居了下來,綿延成一個家族。

在老一輩的敘述里,這一段家族歷史有如謎團。有一說是因為抗日,才流離神岡。但日本警察應不會有“抄家滅族”之說,且其追緝不會因逃亡而停止。另一個謎團是:為什么逃到烏村以后,就沒再追過來了?是找不到?還是因為烏村有許多楊姓的家族,所以不敢來尋仇?

祖先到達烏日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寬闊的沼澤地。靠河岸的地方,有一大片石板的碼頭,停泊了幾十只小型木帆船,沼澤蘆葦叢中,還有十幾艘竹筏作為擺渡之用。唐山來的中小型船只常在這里靠岸,再轉往上游的霧峰一帶,運輸從草屯、埔里等地帶出來的山產作物,如米糧、獸肉、鹿皮等。而運進去的則不外乎鹽、農具、鐵器、衣服、布料等等。

當時霧峰林家已經在阿罩霧拓墾,農產山產相當豐富,都是靠著烏溪做轉運,銷往大陸。兩岸的貨品在鹿港、彰化一帶交換,這些地方成了重要的水陸碼頭。

當時的烏溪河面寬闊,水澤飽滿。清晨,初升的太陽穿出中央山脈,映照寬闊江面,河水平緩如湖。人立河邊,東望上游,霧氣蒸騰,纏綿環繞著中央山脈,山巒重疊,由遠至近,由翠綠至墨綠,層次極是分明。那便是霧峰。

晨風中,白鷺鷥貼著江面飛行,偶爾停下,啄食江中小魚。黃昏西望,但見溪流向寬闊的出海口延伸。天地遠處,紅彤彤落日,映滿河面,白茫茫蘆葦,遍灑金光。河水平靜如湖,這一帶被稱為“湖日”。

到了日據時期,日本人不知閩南語本意,遂依其發音,改成沒人知道的“烏日”二字,仿佛這是有著“黑色的太陽”的地方。和日本的紅色太陽旗,恰恰成了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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