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專題(7)

中國革命中的階級性和群眾性

唐:就中共主導的中國革命來說,經驗主義和浪漫主義似乎一直是雙峰并峙的存在,比如說毛澤東本人,顯然是一個富有詩人氣質的浪漫主義者,但同時他又特別擅長運用經驗來化解危機。中共早期主要是一個知識分子政黨,也主要在吸取青年知識分子,而這些青年人更多的帶有浪漫主義的烏托邦色彩,但國民黨清黨以后,兩黨合作破裂,中共被迫轉入地下,成為一個秘密政黨,特別依靠一些經驗、權術的生存性智慧來應對內外危機,所以這兩種精神氣質之間其實也構成了某種持久的沖突;這又跟剛才我們前面討論過的解放感有關系,因為長期處于秘密政黨結構中間,黨員甚至黨領導下的群眾就會覺得自己處于一種被壓抑的狀態,一旦上面賦予某種機會就可能會有反叛。我前段時間讀《李慎之的檢討書(1957——1990)》,他在1957年做的一份長篇檢討里談到理性是有階級性的,以前我們只知道中共認為道德是有階級性的,沒想到在當時的政治觀念中間,理性也是有階級性的,可見階級革命和階級斗爭的觀念是一個非常強力的擴散過程,滲透到每一個革命者的內心世界。

王:階級和群眾,是理解二十世紀中共革命的兩個關鍵詞,值得我們認真反思和探討。階級觀念一旦建構起來,而且一旦被接受和認同,其無窮的威力和巨大能量是今天我們難以想象的。對于“斗爭性動員”的意義,中共早有認識。1920年代的湖南農民運動就是典型的斗爭性動員。湖南農民運動中,由于將少數地主階級打入“另冊”,不準其加入農會,使他們感到“孤立”和低人一等,“擯在農會的門外,好象無家可歸的樣子”。富農和小地主開始觀望,后來怕入“另冊”,便多方設法乞求加入農會。而那些加入農會者自然也就具有某種相對的政治優越感。對中共而言,對農民冊封這種政治優越身份,幾乎不需要什么成本。中共正是以最小的成本代價,急速而有效地將廣大農民動員起來。這是1920年代農民運動有別于1930——1940年代農民運動的一大特點。1930——1940年代的農民運動,或以土地革命,或以減租減息為策略,以經濟利益驅動政治動員。而1920年代的農民運動則基本上是一場只打土豪不分田地的農民運動。然而,正是這樣一種政治動員模式,在1949年以后的歷次群眾性的政治運動中得到繼承和發揚。如將一部分人確定為牛鬼蛇神或“反革命”,其他人則免費獲得了一種革命的、高人一等的政治身份。為了調動人民的政治激情,在繼續革命的旗幟下,每個人必須經常在運動中尋找革命的政治身份。每次群眾運動,中共都要首先確定斗爭對象,使群眾分化,爭取多數,打擊和孤立少數。一旦一方的聲勢壓倒另一方,就迫使中立者必須站隊,而不得猶疑徘徊于兩者之間。而且斗爭和沖突一旦起來,就會迅速建構起仇恨,雙方劍拔弩張,便無妥協回旋的余地。斗爭越激烈,群體內部的凝聚力越強,群眾的斗爭激情也越高漲。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從1940年代開始一直成為中共群眾運動的圣經。“文革”時期紅衛兵們更將其當作革命的圣經,甚至從中學習革命的操作“技巧”。

唐:這里面是不是會出現馮筱才教授經常談到的表演性政治文化。這個表演自然不完全是貶義,是一種中性的描述。土改、訴苦、基層反右等運動中有組織的政治暴力確實具有戲劇性。

王:這個恐怕不完全是表演性,我認為還是群眾運動的特質。群眾運動一般都要經過一個從猶疑、嘗試到興奮、亢奮的演進過程。最初的發動,總是比較艱難,而一旦啟動,并形成一定規模后,就會產生群體感染效應,如同滾雪球般迅速擴大。到了興奮階段,群眾激情高漲,群眾參與規模日趨膨脹,但尚處于理性和可控階段。一旦進入亢奮狂熱階段,群眾越來越非理性,在這種情況下,中共原來可控性的“運動”群眾,就會轉變為失控性的群眾“運動”。一旦進入“自主性運動”階段,群眾不再聽命于組織者,運動也勢必偏離組織者最初設計的軌道。中共的群眾運動,雖然手段、策略、技巧日趨嫻熟,卻始終難以擺脫這樣一個“怪圈”:群眾運動初期,必須“放手”發動,才能運動起來,一旦運動起來,就難免失控,以至每次群眾運動都必“過火”,也總是在“過火”之后,才能著手收束。

革命遺產

唐:回到反思革命遺產的問題上來,近些年陸續出現了一些“文革”的懺悔者和公開道歉信,可以說是逐漸將這段被塵封的歷史拉入公共輿論空間,而一些記錄革命年代的回憶錄如《尋找家園》、《一滴淚》、《暴風雨的記憶》、《七十年代》等的出版,也引發了年青一代對那個漸行漸遠的時代的興趣。北大中文系錢理群教授寫的《毛澤東時代和后毛澤東時代(1949——2009):另一種歷史書寫》更是研究革命年代的最新成果,錢先生指出,現在表面上看似乎每個人都在反思毛澤東時代的現象,但是其實每個人內心都有一個小毛澤東。你怎么看待這種觀點,我們究竟如何從革命的陰影里走出來?

王:改革開放以后,有很多人說我們又回到革命之前了,我們真是完全回到過去了嗎?革命在中國真的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嗎?!顯然不是。毛澤東時代對我們這一代人絕對是有重大影響的,毛澤東時代的革命文化在相當程度上潛移默化到了我們每個人的心靈深處,包括個性、情感、價值觀念、行動方式等,都或多或少有些毛時代留下的痕跡。即使今天反毛、批毛的人,其思維、行為甚至話語方式都在很大程度上可見毛時代的蹤影。今天無論左派右派,那種你死我活絕不寬容的斗爭文化,即有明顯的毛時代印跡。

唐:這種你死我活不寬容的方式不僅僅表現在政治生活和社會生活中,比如近十多年來越來越尖銳的官民沖突,往往欠缺妥協、博弈、談判的文化,而且這種所謂“分清敵我”的斗爭文化在知識界的爭論中間也表現得很明顯。

王:在那個革命的年代,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成為首要問題,首先是劃分敵我,然后就互掐,構陷對方,抹黑對方,急欲除之而后快,這種斗爭文化遺產至今猶存。

唐:毛澤東在1927年3月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里曾經指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這段話可以說是對革命文化精髓的最佳闡釋之一,因階級革命而導致的“暴烈行動”籠罩二十世紀的中國一直到“文革”結束。今天中國真的已經與那個革命年代告別了嗎?很難說今天的中國是在后革命時代,還是在革命的延長期。比如說中國當下的政治話語中有很多革命話語以強勢的方式回歸,民間的很多抗議也是用毛時代的政治符號在自我正當化。但是另外一方面,現在知識界也在討論民初的憲政與法統的問題,討論如何形成憲政框架下的價值共識,或者說至少確立一種通過法律和程序(規則)等來處理有爭議的社會政治問題的習慣,這些現代文明規則靠毛時代那種極端方式是很難形成的,毛時代的這種斗爭遺產甚至是形成這種現代文明的障礙,而對于毛時代這種斗爭文化的反思,卻又在公共生活里遭受一定程度的壓制。今天回首毛時代的政治與生活,腦海中似乎只剩下“打來斗去”的暴力意象,有時候似乎有解放感,比如今天我把你推翻了,我就有解放感,但是這就像阿Q參加革命一樣,以前是被假洋鬼子、趙老太爺壓迫,但是今天可以把未莊精英家的床搬到他的廟里面去,他也可以欺負一下吳媽了,這種社會更替折射的還是主奴關系,也就是魯迅所言,一個是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另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在這中間并沒有現代的自由、自主、尊嚴和平等意識。我想說的就是,毛時代的革命文化或者說二十世紀中國革命可不可以拓展或者延伸出一些價值,幫助我們形成價值共識或是形成社會的公共信仰?

王:我覺得毛時代的革命有些有形的東西確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是很多無形的東西實際上還在我們身上存在。這樣的東西也許再過五十年才會慢慢減退,因此我們今天才有必要討論中國社會如何轉型的問題。

唐:社會轉型和政治轉型就涉及轉型正義的問題,也就是我們該如何面對革命年代留下的陰暗記憶,那部分“內在的黑暗”經驗我們該如何處理?以前主流政治話語總說要“團結一致向前看”,意味著要忘記過去面向未來,而有良知的知識分子認為,當務之急應該是將這部分被刻意淡化甚至遮蔽的歷史展現出來,比如說關于思想改造運動、反右、“文革”的歷史與記憶,然后才能討論國家賠償、道歉以及和解的問題。

王:我們對過去的革命缺乏足夠的反思,我覺得還是要有深刻的反思,尤其是對“文革”的反思,現在基本上把這一段歷史回避掉了。如果把“文革”回避掉了,實際上問題并沒解決,我們要徹底反思以后才會有一個新的開始,但是這個制度轉型對當前中國的朝野確是一個巨大挑戰。

唐:倒不是說我們現在要確定到底往哪個方向轉型的問題,而是要走向常態化的政治,有些人說沒有真相就沒有和解,有些人說真相出來更加不可能和解,因為創痛的記憶會更加撕裂社會,當下中國本來就有尖銳的利益沖突,若把歷史的變量引入,則會更加加劇這種沖突。現在關于“兩個三十年”的說法,不僅將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都模糊化了,而且也將前后三十年內部復雜的差異性給抹掉了。

王:應該說是三個三十年,因為1949年前中共的革命也將近三十年。相對十月革命和辛亥革命,中共革命太過漫長。這在世界革命史上也是少有的。十月革命和辛亥革命都是暴動型革命,流血很少,成本很小。應該說這種暴動型革命才是革命的常態。而后來中共創造的根據地型革命反而是一種獨特的革命形式。從世界革命史上看,中共革命持續時間最長,規模最大,內涵也最為復雜。

革命的前奏

——周濂對話楊奎松

一個國家走什么樣的發展道路,是和它自身內在的各種條件密切相關的。許多內在的和外在的偶然條件,與一個國家民族的、社會的、文化的固有因素相結合,其歷史發展的基本趨向往往就很難改變了。

第一次見楊奎松,是在《忍不住的“關懷”》的新書論壇上,那次我有幸擔任主持。

那是他的場子,可是作為主角的楊奎松倒像是個旁觀者,無論在候場的貴賓室還是結束后的晚宴上,他都神色淡然地坐在那里,偶爾與人寒暄,絕少主動挑起話題。

有意思的是,楊奎松并不給人“冷”的感覺,而朋友們似乎也早就習慣了他的置身事外,飯桌上大伙兒互相調侃逗趣解悶兒,留他一個人待在最舒服的狀態里。

論壇設在清華大學主樓的報告廳,這并不是一個刻意的安排,卻陰差陽錯地和歷史打了個照面。四十六年前,正是在這幢雄偉的近于張牙舞爪的蘇式建筑前,穿著旗袍、戴著乒乓球項鏈的王光美被押上了批斗臺。作為黨史研究專家,楊奎松當然不會錯過這個絕佳的引子。只有在談論專業問題時,你才會發現楊奎松并非寡言少語之人。主辦方限定每位嘉賓發言15分鐘,楊奎松從王光美、蒯大富談到“文化大革命”、四五運動以及因為卷入四五運動而入獄的個人經歷和感悟,侃侃而談將近四十分鐘。演講結束后,他向身邊頻頻看表的我詢問道:“超了多少時間?”如果沒記錯,這是他主動和我說的唯一一句話。

除此之外,我對他在演講中的這句話記憶猶新:“如果換作是我,我會比他們做得更好嗎?”這里的“他們”指的當然是書里的三位主人公:張東蓀、潘光旦和王蕓生。1949年鼎革之變時,張東蓀63歲,潘光旦51歲,王蕓生最年輕,但也有48歲了,在此之前的漫長人生里,他們不僅鍛造成形了相當穩固成熟的世界觀,而且各自有過批評甚至否定共產黨的言論,但是最終,他們選擇留在大陸,并在日后的各次運動中不斷地調整姿態,改造觀念,甚至程度不一地彎曲脊梁。

“如果換作是我,我會比他們做得更好嗎?”這個設問把每一個置身事外的人都拋進歷史的深處,被迫身臨其境,面對政治的詭譎和歷史的多義。我相信這是楊奎松在多年研究黨史過程中反復出現的困惑,它不斷地指向研究者自身,讓他心懷謙卑,謹下判詞。但是另一方面,我又總是覺得這話沒有說完,沒錯,我們是要盡其可能地理解他們,可是,理解他們的掙扎和困窘,不是為了開脫他們的軟弱以及我們的無力,而是為了儲存勇氣、心力和理性,反復在內心操練未來可能出現的遭遇戰,是為了讓自己成為新悲劇的解決者而不是新悲劇的一部分。

坦白說,讀完《忍不住的“關懷”》,有不解渴的感覺。張東蓀、王蕓生、潘光旦,這些書生的個人沉浮史雖然能為我們在亂世中如何自處提供啟示,但對于理解風云激蕩的中共革命史顯然還是太輕太淺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卓尼县| 宁安市| 且末县| 泽州县| 志丹县| 胶州市| 江城| 泽普县| 北海市| 体育| 勃利县| 象山县| 湘潭县| 礼泉县| 苏尼特左旗| 德兴市| 闽侯县| 汶上县| 年辖:市辖区| 重庆市| 得荣县| 吴桥县| 齐河县| 梅河口市| 东乡| 肃宁县| 怀仁县| 柞水县| 新巴尔虎左旗| 建昌县| 阳曲县| 杂多县| 龙里县| 苍山县| 桦甸市| 五寨县| 齐齐哈尔市| 茂名市| 迁安市| 南城县| 砀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