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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初有個黃遠庸(1)

有一年,著名學者、翻譯家藍英年先生來南京,與我和邵建、遠煥一幫朋友茶社聊天。藍先生博聞強識,談及“中國三少年”往事,這是中國近代史上三位有名的人物,在民初創辦《少年中國周刊》,標榜“屏絕因緣,脫離偏倚,主持正論公理,以廓清腐穢,而養國家之元氣”而聞名一時。藍先生的父親藍公武(志先),即為“三少年”之一;另兩位,一是張君勱(嘉森),一是黃遠庸(遠生)。藍公武與張君勱同庚,生于1887年,歷經歲月滄桑之后,藍公武七十辭世,張君勱八二故去;黃遠庸生于1884年,長于藍、張二人,不幸死得太早,民國四年,即1915年(12月27日)被人狙殺于美國舊金山都坂街上海樓菜館,年僅三十二歲。

作為名律師、名記者,黃遠庸橫死海外,在當時,無論如何,不是一件小事,他是民初以來因文字賈禍而喪命的第一人,“英年不壽,妒此奇才,為世所哀”(沈云龍語)。黃遠庸之死,與三年后湯化龍在加拿大被革命黨人(王昌)所刺殺如出一轍,可見黨爭之下暴力手段早已逾越法律和理性的約束,殊可悲已!但究竟誰殺了黃遠庸,兇手一直未獲,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有人嘗謂:為袁世凱“帝制派”所殺,又無實證,不過誅心罷了。而以當時革命黨輿論先聲奪人,凡首惡皆推袁世凱,一如兩年前(1913)宋教仁案,讓天下皆以為受袁氏唆使而有所不疑。宋案近年來得重新辨析(張耀杰著《懸案百年——宋教仁案與國民黨》),真相正在一步步有待厘清。

黃遠庸死后數十年,即1975年,臺灣著名史學家沈云龍發表《黃遠庸其人其言》一文,史料完備翔實,論述公正持平,將黃遠庸不尋常的短暫一生再現,惟對兇手“鴻飛冥冥,究由何方主使,迄疑莫能名也”!文章見刊后,沈云龍接到國民黨黨史專家黃季陸打來的電話,告知刺殺黃遠庸的兇手乃僑胞黃某某,沈以為“這是極其可靠的政治內幕”,黃季陸時為“國史館”館長兼國民黨黨史會主任委員,或握有尚未公開的檔案或史料,從這一點看,足以采信。未料,及至1980年代,又爆出最新內幕:當年刺殺黃遠庸,并非袁世凱的“帝制派”,而是國民黨美洲支部之所為,該部負責人即后來的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子超),刺客乃手下一衛兵,名叫劉北海。此人晚年從美赴臺定居,臨死前,良心發現,將黃遠庸案大白于天下:指派者林森,刺殺令來自孫文。

歷史真相往往就這樣讓人心驚肉跳,但痛定思痛,有時并不令人感到特別意外。如果說,當年的秘密社會洪門會黨能干出些什么,與之結盟的革命黨也能干出些什么。1905年同盟會成立不久,孫文提耳訓告胡漢民:“暗殺須顧當時革命之情形,與敵我兩者損害孰甚。……惟以革命進行事機相應,乃不至動搖我根本計劃者,乃可行耳。”[1]不過,在我看來,刺殺黃遠庸一案,馮自由在《革命逸史》第三集《林故主席與美洲國民黨》一文中早有過暗示,“民四年冬,進步黨政客江西人黃遠庸游歷歐美各國,各報專電均載及之。舊金山黨員多向子超先生探詢黃之歷史,子超先生答曰:黃乃進步黨第一流策士,解散國民黨及削奪民黨各都督兵權,皆其主謀,深得袁世凱信用云云……”[2]首先,在政治上給黃遠庸判了死刑。其次,以暗殺手段,將肉體消滅之而有后快。“自茲而后,國內曾助袁洪憲作惡之研究系交通系諸政客,莫不愛惜生命,視美洲為畏途,其有赴美游歷……咸托人至上海環龍路(今南昌路)向總理疏通,必俟取得國民黨本部之介紹書為生命保障,始敢安心渡美”。[2]什么是“始敢安心渡美”呢?說白了,無非是擔心遭遇黃遠庸、湯化龍等人同樣下場!馮自由是國民黨正統史家,自政治上失意后,轉而治史,著述甚多,向有依據,見聞真切,必不致誤。再以六十五年后元兇的“坦白交代”,林森當年這番話,說得已夠直白,差一點就要把自己和孫文供了出來。

只是無論孫文,還是林森,前者死于黃遠庸案十年后,后者死于二十八年后,他們寧可一直隱而不彰,也要讓袁世凱背負歷史上的這個“黑鍋”。從這一點看,當年革命黨人“誅鋤袁世凱之走狗,以衛共和,而彰天道”之背后,血腥而又冷漠,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有悖于仁義之道。難怪袁世凱在宋案之后,不得不嘆:“凡謀二三次革命者,無不假托偉人,若遽憑為嫁禍之媒,則人人自危,何待今日?”[3]

在友人眼中,黃遠庸率性真實,博識多才,“既不是政治家,又不是政客,亦不是政治學者”,他之所以談論政治,只因為做了新聞記者,“他的文字,就像他的人,活潑潑的,天真爛漫的,不加修飾,不加思索,有什么說什么的。像這樣的人,還有人要殺他,以為他是政治上有作用的腳色,他是替洪憲假皇帝幫忙的……”[4]黃遠庸的政治理想與梁啟超等人極為相近,內心并不贊成帝制。不僅如此,甚至還認為政府徇私弄權,“無異于前清,故一切法定機關,皆同虛設。又以其因循疲軟,綱紀不立,故對于各地方之威令不行,又同于前清。……袁世凱作總統固然無效,袁世凱即有人推戴作皇帝,亦決無效也”[5]。

梁任公向對民初“中國三少年”欣賞備至,第一人即為黃遠庸。黃遠庸雖為清末進士,中國最后一代紳士,卻并未妨礙在大變局之中角色的轉換。辛亥前,黃遠庸留學日本,研習法律,學成歸國,“調郵傳部,奏改員外郎”。辛亥后,脫離官場,對中國官僚政治深惡痛絕,在《懺悔錄》一文中嚴詞撻伐:“毒藥之毒,封豕長蛇之兇,然猶不及中國之官界。蓋戕賊人才,此為第一利劑。無恥下流愚闇腐敗種種,莫不由此醞釀增多,蓋萬惡之養成所也。”[6]

民國元年二月,清帝退位,黃遠庸絕意仕進,未留曹署,“自矢不作官,不作議員”,辟律師業務于北京,并任上海《申報》駐京記者,多有撰述,交各報刊發表,“其為文橫肆鋒利,辭兼莊諧,尤工通訊,幽隱畢達,通俗淺近,別具一格,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是也”[7]。舉凡袁世凱柄權時代北京政象及黨爭內幕、洪憲稱帝毀法真相,以及民初外蒙獨立、張振武案、宋教仁案、中日交涉等經過,“無不盡情摘發,報導翔實,以是人爭傳誦,聲名籍甚”(沈云龍語)。戈公振所著《中國報學史》(1927年商務印書館)稱其“報界之奇才”;梁漱溟贊他“善于從言談中獲悉政治內幕,于字里行間予以透露,在輿論界的影響僅次于梁啟超、章太炎諸先輩”[8]。

民初政潮迭起,黨會紛立,主要勢力分為三股:一是袁世凱控制的北洋軍閥官僚派,二是孫文、宋教仁、黃克強所領導的國民黨,三是梁啟超、湯化龍主導的進步黨。在國會,進步黨席位僅次于國民黨。清末,黃遠庸與雷奮、孫洪伊、徐佛蘇等人在京共創“憲友會”;民國成立,隸屬共和黨,并任職干事,惟其黨見不深,對上述三大勢力均有不滿,不分軒輊。黃遠庸在《論衡》雜志《對于三大勢力之警告》一文中,曾奉告大總統袁世凱“勿專從操縱政黨上著想”,告誡國民黨“勿專從對待袁氏個人著想”,希望進步黨“亦勿專從對待國民黨著想”,而是大眾齊心一致,“各自殉其所信以盡瘁焉,各自輸其誠款以相容納焉,則國步庶有幾希之幸耳”[9]。如此諍言,卻未得三大勢力接受,仍復相互排擊,紛爭不停,黃遠庸大失所望,“一大國之大患莫大于其全國之有力分子不能依和平秩序競爭之軌道以相與進行。……及至一朝不能隱忍,不能彌縫,則大患至矣”,[10]“我國之政治舞臺,乃有黑幕而無明幕”,并恥與為伍,1913年登報聲明“自今而后,余之名字,誓與一切黨會斷絕連貫的關系”[11]。

黃遠庸對中國政壇“屯垢積污,其風猶甚”之現象,早有洞察。1912年年底,他在《少年中國周刊》發表《不黨之言》一文,執言一端,不留情面。盡管在文中也承認“法治國之不可無黨”,“然今日政黨之甘為萬惡之傀儡,則國家之憂也”;尤其聽聞某省以督都系某黨中人,“非其黨者不得任官,且有甄別屬員,不以賢否,而以黨別者”,黃遠庸大不謂然:“以此召黨,何患黨之不發達。然試問此等黨既發達之后,于黨有何益處,于國家亦有何益處?”[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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