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身體從未忘記:心理創傷療愈中的大腦、心智和身體
- (美)范德考克
- 1548字
- 2019-01-03 00:38:12
創傷和自我失控
我一開始在退伍軍人事務處進行的研究,是系統性地詢問他們在越南發生了什么。我想知道是什么把他們逼到崩潰的邊緣,為什么面臨同樣的經歷,有的人崩潰,有的人卻能夠如常生活3。我在訪問中遇到很多人,都覺得他們對戰爭做好了充分準備,得到了充分甚至近于嚴酷的訓練,他們能與戰友們出生入死。他們交換家人和女友的照片,他們忍受彼此的缺陷,他們隨時準備好為他們的戰友而犧牲。他們大多數都互相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有的甚至互相分享彼此的襯衫和襪子。
很多退伍軍人都有類似湯姆和亞歷克斯的友誼。亞歷克斯是一名來自馬薩諸塞州馬爾登的意大利裔軍人,湯姆在到達越南的第一天就認識了他,他們立刻就成了密友。他們一起開吉普車、聽同樣的音樂、為對方讀信。他們一起喝醉,追逐相同的越南酒吧女郎。
在越南的第四個月,一個日落時分,湯姆帶著他的小隊在一個稻田附近巡邏。突然,一陣密集的槍火從周圍叢林發出,湯姆四周的人相繼中彈。湯姆看著小隊所有成員在幾秒鐘之內被殺害或身受重傷,他感到絕望而又恐怖。他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畫面:亞歷克斯雙腳騰空,臉朝下地倒在水稻田里;他只能看到他的后腦勺。湯姆哭了,他回憶道:“亞歷克斯是我唯一的、真正的朋友。”之后,湯姆不斷地在晚上聽到他的戰友尖叫、看到他們的身體倒在水中。一切讓他記起那場伏擊的聲音、氣味或畫面(例如7月4日煙花爆炸的聲音)都會讓他癱瘓、恐懼、暴怒。因為那天,只有他在直升機的幫助下從稻田中撤離。
之后發生的事情也許比那些不斷出現的閃回讓湯姆感覺更糟。湯姆對朋友戰死的狂怒引發了之后的悲劇。他花了好幾個月才克服了那種令他窒息的羞愧感,向我提起這件事。正如《荷馬史詩》中的阿喀琉斯或其他古代戰士那樣,他們在面對戰友死亡時都進行了極為可怕的報復。在遭受伏擊的第二天,湯姆在極度的狂熱中沖進一個附近的村莊,屠殺孩子、射殺無辜的農民、強奸越南女人。在這之后,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回家的意義。你怎么可能告訴你的愛人,告訴她你殘忍地強奸了一個和她一樣的女人?兒子學步的場景也讓他想起在越南屠殺過的兒童。湯姆感到亞歷克斯的死帶走了他的自我榮譽和忠誠。創傷,無論是由于你自己所做的某件事,還是某件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情,都會在親密關系中造成同樣的困難。體會過一些難以言喻的恐怖之后,你怎么能再相信你自己或者其他的任何人?或者,相反,你在親密關系中被殘忍傷害之后,你怎么可能再一次向這段親密關系屈服?
湯姆準時出現在我和他的每一次見面中,因為我已經成了他的救生繩、他從未有過的父親、在伏擊中幸存的亞歷克斯。讓自己記得這些記憶需要巨大的信任和勇氣。對于受過創傷的人而言,最困難的就是直面他們對于自己在創傷經歷中的羞愧,無論這些行為是恰當的(例如在暴行中反抗)還是不恰當的(例如孩子們試圖安撫他們的施虐者)。第一個寫出這個現象的是坐在我隔壁辦公室、同樣在退伍軍人事務處診所工作的莎拉·海利(Sarah Haley)。她寫了一篇文章,名為《當患者揭露暴行》(When the Patient Reports Atrocities),而這篇文章最終推動了PTSD診斷標準的建立。在這篇文章中,她探討了對于士兵而言,談論(和聆聽)戰爭過程中由他們親手施行的暴行是多么艱巨和令人無法忍受。直面由他人之手施加的痛苦已經足夠艱難,但對于很多受過創傷的人而言,他們內心深處更加無法忍受的,是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帶來的恥辱感。他們深深地蔑視自己的恐懼、軟弱、興奮或自我膨脹的感覺。
幾年之后,我在兒童虐待的幸存者中看到了類似現象:他們大多都對自己當年為了幸存,或為了保持與施虐者的聯系而采取的行動而羞愧萬分。施虐者越是與孩子親近、受孩子依賴,受虐的孩子就感到越強的羞愧感。這一狀況看起來相當混亂,似乎分不清這是一個受害者還是一個自愿的參與者,這結果導致了愛和恐怖、痛苦與愉悅進一步的混淆。我們會在本書稍后回到這一矛盾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