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整感知

我在退伍軍人事務(wù)處進行的另一項研究是有關(guān)噩夢的，但最后變成了研究創(chuàng)傷性經(jīng)歷如何改變?nèi)说母泄俸拖胂蟆１葼柕谝粋€參與到我的噩夢研究中。他是一個前戰(zhàn)地醫(yī)生，在大約10年前，他在越南目睹過很多軍事行動。退役之后，他進了一個神學院，然后被分配到的第一個教區(qū)是一個位于波士頓郊區(qū)的公理會教堂。他一直都生活得不錯，直到他的妻子有了第一個孩子。孩子出生之后，他的妻子回到了她之前的護士工作，把他留在家里，準備每周布道、處理教區(qū)雜務(wù)，同時照顧新生嬰兒。每次他被留在家里與嬰兒單獨相處時，他就會被淹沒在越南死嬰的景象中，忍不住大哭。

比爾只好讓他的妻子回來照顧嬰兒。當他來到退伍軍人事務(wù)處醫(yī)院時，他驚慌失措。他說他一直能聽到嬰兒的哭聲，看到被燒焦的或流血的嬰兒的臉。我的醫(yī)院同事覺得這必然是精神分裂癥，那時的教科書告訴我們，幻聽和幻視就是精神分裂癥的典型癥狀。教科書的描述也為精神分裂癥診斷提供了一個原因：比爾的精神病癥狀很有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妻子的愛被他們的新生嬰兒奪走了。

我那天到了入院辦公室時，我看到比爾四周圍滿了憂心忡忡的醫(yī)生，準備給他注射強力的抗精神病藥，然后把他轉(zhuǎn)移到封閉病房。他們描述了他的癥狀，向我詢問意見——因為我以前在一個專門治療精神分裂癥的病房工作過。我的興趣來了：給比爾下精神分裂癥這個診斷好像有什么不對。我問比爾我能不能跟他聊聊。聽了他的故事之后，我不知不覺地說了弗洛伊德在1985年描述創(chuàng)傷的一句話：“我覺得這個人在為記憶所苦。”我告訴比爾，我會盡量幫助他，我會給他開藥，控制他的驚恐，然后問他愿不愿意在幾天之后回來參加我有關(guān)噩夢的研究。他同意了。

研究的一部分是給參與者進行羅夏墨跡測驗。和其他直接回答問題的測驗不同，羅夏墨跡測驗幾乎不可能作假。羅夏墨跡測驗是一種獨特的工具，它通過墨跡——這種基本上沒有意義的刺激來檢測被試的精神狀況。就好像我們夏天躺在草坪上，看到漂浮在天空中的云朵一樣，我們會給羅夏的墨跡創(chuàng)造意義和故事情節(jié)。人們對墨跡的想象可以揭示相當大一部分的思維狀態(tài)。例如，在看著羅夏墨跡測驗的第二張卡片時，比爾陷入了恐慌：“這就是我在越南看到的那個爆炸了的嬰兒。你看，在正中間就是那些燒焦的肉、這里是傷口，還有血噴得到處都是。”他喘息著，額頭留下汗水，處于跟他第一次來醫(yī)院時非常相似的恐慌中。盡管我無數(shù)次聽到退伍士兵描述他們的閃回經(jīng)歷，但這是我第一次目睹閃回。顯然，在我的辦公室里，比爾見到了和10年前同樣的場景、聞到了同樣的氣味、感受到了同樣的感覺。當年，他絕望地抱著一個死嬰；10年之后，比爾在一攤墨跡里重新體驗到了同樣的悲劇。親身體驗到比爾的閃回，讓我意識到那些前來求助的退伍軍人處在何等痛苦之中，也讓我感到找出解決創(chuàng)傷的方式是多么重要。創(chuàng)傷性事件盡管駭人聽聞，這個事件必然有始有終。然而，不斷的閃回才是最可怕的。你永遠不會知道你是否會再一次被閃回攻擊，并且，你無法中止閃回。我用了很多年才慢慢學會如何有效地治療閃回，在此期間，比爾是我最重要的導師。

我們給另外21名退伍軍人做羅夏墨跡測驗，而結(jié)果是一致的：其中16名退伍軍人在看到第二張卡片時體會到了和戰(zhàn)時創(chuàng)傷同樣的情感。羅夏測試中的第二張卡片是第一張彩色的卡片，因此人們經(jīng)常會體驗到所謂的“色彩震驚”。退伍軍人通常會將卡片描述成“這是我的戰(zhàn)友吉姆的腸子，一顆迫擊炮的彈殼劃開了他的肚子”或者“這是我的戰(zhàn)友丹尼的脖子，他在吃午飯的時候被彈殼削掉了腦袋”。沒有一個退伍軍人會把它描述為跳舞的和尚、振翅的蝴蝶、騎著摩托車的人，或者是大多數(shù)人能看到的普通的、甚至有點搞笑的畫面。

絕大多數(shù)的退伍軍人都被第二張卡片里他們見到的場景攪得心煩意亂。剩下的五個人對第二張卡片的解讀更令人擔憂：他們的腦袋一片空白。“這里什么都沒有，”其中一個人觀察了一下墨跡說，“這只是一攤墨跡。”他們當然是對的，但一般人回應(yīng)模棱兩可的圖片時，大多會運用想象力來解讀一些東西。

我們從羅夏墨跡測試中發(fā)現(xiàn)，受過創(chuàng)傷的人會將他們的創(chuàng)傷重疊在周圍的一切事物上，因此難以解讀發(fā)生在他們周圍的一切。要不就是“創(chuàng)傷再現(xiàn)”，要不就是“難以解讀”，這之間沒有中間地帶。我們也發(fā)現(xiàn)，創(chuàng)傷會損害想象力。那5個什么都解讀不出來的人失去了想象的能力。但剩下的那16個在墨跡中重回過去的人也失去了靈活的思維能力，這也是一種想象力受損的表現(xiàn)：他們只能不斷重蹈覆轍。

想象力是生活質(zhì)量的關(guān)鍵。想象力讓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幻想旅行、食物、性與愛，以及一切讓生活變得有趣起來的事情。想象力讓我們想象新的可能性，也是實現(xiàn)我們夢想的契機。它讓我們充滿創(chuàng)造力，緩解我們的無聊，平復我們的痛苦，強化我們的愉悅，豐富我們的親密關(guān)系。當人們總是不由自主地被過去拉后腿，總是回到他們以往的強烈體驗和感情中，他們會失去想象力，失去思維的靈活性。沒有了想象力就沒有了希望，沒有更好的展望，無路可去，沒有目的可以達到。羅夏測試也讓我們理解到，受創(chuàng)傷的人從根本上就在用一種異于常人的方式看待世界。對一般人而言，在街上看到一個人可能只是覺得他在散步而已，而一個強奸受害者，可能會覺得這是個有可能強奸她的人，并陷入驚恐中。一個嚴厲的老師對于一個普通小孩來說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存在；然而，對于一個總是被繼父毆打的小孩來說，這個老師可能代表了一個虐待者，可能會促使他進行憤怒的反抗，或者驚恐地畏縮在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