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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李鴻章傳·梁啟超(1)

  • 李鴻章全傳
  • (英)濮蘭德 梁啟超
  • 4807字
  • 2016-11-02 22:23:02

1.緒論

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舉天下人而惡之,斯可謂非常之奸雄矣乎。舉天下人而譽之謂非常之豪杰矣乎。雖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烏見其可?故譽滿天下,未必不為鄉(xiāng)愿;謗滿天下,未必不為偉人。語曰:蓋棺論定吾見有蓋棺后數(shù)十年數(shù)百年,而論猶未定者矣。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論人者將烏從而鑒之。曰:有人于此,譽之者千萬,而毀之者亦千萬;譽之者達其極點,毀之者亦達其極點;今之所毀,適足與前之所譽相消,他之所譽,亦足與此之所毀相償;若此者何如人乎?曰是可謂非常人矣。其為非常之奸雄與為非常之豪杰姑勿論,而要之其位置行事,必非可以尋常庸人之眼之舌所得燭照而雌黃之者也。知此義者可以讀我之“李鴻章”。

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李之歷聘歐洲也,至德見前宰相俾斯麥,叩之曰:“為大臣者,欲為國家有所盡力。而滿廷意見,與己不合,群掣其肘,于此而欲行厥志,其道何由?”俾斯麥應(yīng)之曰:“首在得君。得君既專,何事不可為?”李鴻章曰:“譬有人于此,其君無論何人之言皆聽之,居樞要侍近習者,常假威福,挾持大局。若處此者當如之何?”俾斯麥良久曰:“茍為大臣,以至誠憂國,度未有不能格君心者,惟與婦人孺子共事,則無如何矣。”(注:此語據(jù)西報譯出,尋常華文所登于星軺日記者,因有所忌諱不敢譯錄也。)李默然云。嗚呼!吾觀于此,而知李鴻章胸中塊壘,牢騷郁抑,有非旁觀人所能喻者。吾之所以責李者在此,吾之所以恕李者亦在此。

自李鴻章之名出現(xiàn)于世界以來,五洲萬國人士,幾于見有李鴻章,不見有中國。一言蔽之,則以李鴻章為中國獨一無二之代表人也。夫以甲國人而論乙國事,其必不能得其真相,固無待言,然要之李鴻章為中國近四十年第一流緊要人物。讀中國近世史者,勢不得不曰李鴻章,而讀李鴻章傳者,亦勢不得不手中國近世史,此有識者所同認也。故吾今此書,雖名之為“同光以來大事記”可也。

不寧惟是。凡一國今日之現(xiàn)象,必與其國前此之歷史相應(yīng),故前史者現(xiàn)象之原因,而現(xiàn)象者前史之結(jié)果也。夫以李鴻章與今日之中國,其關(guān)系既如此其深厚,則欲論李鴻章之人物,勢不可不以如炬之目,觀察夫中國數(shù)千年來政權(quán)變遷之大勢,民族消長之暗潮,與夫現(xiàn)時中外交涉之隱情,而求得李鴻章一身在中國之位置。孟子曰:知人論世,世固不易論。人亦豈易知耶?

今中國俗論家,往往以平發(fā)平捻為李鴻章功,以數(shù)次和議為李鴻章罪。吾以為此功罪兩失其當者也。昔俾斯麥又嘗語李曰:“我歐人以能敵異種者為功。自殘同種以保一姓,歐人所不貴也。”夫平發(fā)平捻者,是兄與弟鬩墻,而鹽弟之腦也此而可功,則為兄弟者其懼矣。若夫吾人積憤于國恥,痛恨于和議,而以怨毒集于李之一身,其事固非無因,然茍易地以思,當夫乙未二三月庚子八九月之交,使以論者處李鴻章之地位,則其所措置,果能有以優(yōu)勝于李乎?以此為非,毋亦旁觀笑罵派之徒快其舌而已。故吾所論李鴻章有功罪于中國者,正別有在。

李鴻章今死矣。外國論者,皆以李為中國第一人。又曰:李之死也,于中國今后之全局,必有所大變動。夫李鴻章果足稱為中國第一人與否,吾不敢知,而要之現(xiàn)今五十歲以上之人,三四品以上之官,無一可以望李之肩背者,則吾所能斷言也。李之死,于中國全局有關(guān)系與否,吾不敢知,而要之現(xiàn)在政府失一李鴻章,如虎之喪其倀,瞽之失其相,前途岌岌,愈益多事,此又吾之所敢斷言也。抑吾冀夫外國人之所論非其真也。使其真也,則以吾中國之大,而惟一李鴻章是賴,中國其尚有瘳耶?

西哲有恒言曰:時勢造英雄,英雄亦造時勢。若李鴻章者,吾不能謂其非英雄也。雖然,是為時勢所造之英雄,非造時勢之英雄也。時勢所造之英雄,尋常英雄也。天下之大,古今之久,何在而無時勢?故讀一部二十四史,如李鴻章其人之英雄者,車載斗量焉。若夫造時勢之英雄,則閱千載而未一遇也。此吾中國歷史,所以陳陳相因,而終不能放一異彩以震耀世界也。吾著此書,而感不絕于余心矣。

史家之論霍光,惜其不學無術(shù)。吾以為李鴻章所以不能為非常之英雄者。亦坐此四字而已。李鴻章不識國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勢,不知政治之本原,當此十九世紀競爭進化之世,而惟彌縫補苴,偷一時之安,不務(wù)擴養(yǎng)國民實力,置其國于威德完盛之域,而僅摭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挾小智小術(shù),欲與地球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讓其大者,而爭其小者,非不盡瘁,庸有濟乎?

孟子曰:放飯流歠,而問無齒決,此之謂不知務(wù)。殆謂是矣。李鴻章晚年之著著失敗,皆由于是。雖然,此亦何足深責?彼李鴻章固非能造時勢者也,凡人生于一社會之中,每為其社會數(shù)千年之思想習俗義理所困,而不能自拔。李鴻章不生于歐洲而生于中國,不生于今日而生于數(shù)十年以前,先彼而生并彼而生者,曾無一能造時勢之英雄以導之翼之,然則其時其地所孕育之人物,止于如是,固不能為李鴻章一人咎也。而況乎其所遭遇,又并其所志而不能盡行哉?吾故曰:敬李之才,惜李之識,而悲李之遇也。但此后有襲李而起者乎,其時勢既已一變,則其所以為英雄者亦自一變,其勿復以吾之所以恕李者而自恕也。

2.李鴻章之位置

欲評騭李鴻章之人物,則于李鴻章所居之國,與其所生之時代,有不可不熟察者兩事。

一曰李鴻章所居者,乃數(shù)千年君權(quán)專制之國,而又當專制政體進化完滿,達于極點之時代也。

二曰李鴻章所居者,乃滿洲人入主中夏之國,而又當混一已久,漢人權(quán)利漸初恢復之時代也。

論者動曰:李鴻章近世中國之權(quán)臣也。吾未知論者所謂權(quán)臣,其界說若何。雖然,若以李鴻章比諸漢之霍光、曹操,明之張居正,與夫近世歐美日本所謂立憲君主國之大臣,則其權(quán)固有迥不相俟者。使鴻章而果為權(quán)臣也,以視古代中國權(quán)臣,專擅威福,挾持人主,天下側(cè)目,危及社稷,而鴻章乃匪躬蹇蹇,無所覬覦,斯亦可謂純臣也矣。使鴻章而果為權(quán)臣也,以視近代各國權(quán)臣,風行雷厲,改革庶政,操縱如意,不避怨嫌,而鴻章乃委靡因循,畏首畏尾,無所成就,斯亦可謂庸臣也矣。雖然,李鴻章之所處,固有與彼等絕異者,試與讀者燃犀列炬,上下古今,而一論之。

中國為專制政體之國,天下所聞知也。雖然,其專制政體,亦循進化之公理,以漸發(fā)達,至今代而始完滿,故權(quán)臣之權(quán),迄今而剝蝕幾盡。溯夫春秋戰(zhàn)國之間,魯之三桓,晉之六卿,齊之陳田,為千古權(quán)臣之巨魁。其時純?nèi)毁F族政體,大臣之于國也,萬取千焉,千取百焉。枝強傷干,勢所必然矣。洎夫兩漢,天下為一,中央集權(quán)之政體,既漸發(fā)生,而其基未固,故外戚之禍特甚。霍、鄧、竇、梁之屬,接踵而起,炙手可熱,王氏因之以移漢祚,是猶帶貴族政治之余波焉。茍非有閥閱者,則不敢覬覦大權(quán)。范曄《后漢書》論張奐、皇甫規(guī)之徒,功定天下之半,聲馳四海之表,俯仰顧盼,則天命可移,而猶鞠躬狼狽,無有悔心,以是歸功儒術(shù)之效,斯固然矣。然亦貴族柄權(quán)之風未衰,故非貴族者不敢有異志也。斯為權(quán)臣之第一種類。

及董卓以后,豪杰蜂起,曹操乘之以竊大位,以武功而為權(quán)臣者自操始。此后司馬懿、桓溫、劉裕、蕭衍、陳霸先、高歡、宇文泰之徒,皆循斯軌。斯為權(quán)臣之第二種類。又如秦之商鞅、漢之霍光、諸葛亮,宋之王安石,明之張居正等,皆起于布衣,無所憑藉,而以才學結(jié)主知,委政受成,得行其志,舉國聽命;權(quán)傾一時,庶幾有近世立憲國大臣之位置焉。此為權(quán)臣之第三種類。其下者則巧言令色,獻媚人主,竊弄國柄,荼毒生民,如秦之趙高,漢之十常侍,唐之盧杞、李林甫,宋之蔡京、秦檜、韓侘胄,明之劉瑾、魏忠賢,穿窬斗筲,無足比數(shù)。此為權(quán)臣之第四種類。以上四者,中國數(shù)千年所稱權(quán)臣,略盡于是矣。

要而論之,愈古代則權(quán)臣愈多,愈近代則權(quán)臣愈少,此其故何也?蓋權(quán)臣之消長,與專制政體之進化成比例,而中國專制政治之發(fā)達,其大原力有二端:一由于教義之浸淫,二由于雄主之布劃。孔子鑒周末貴族之極敝,思定一尊以安天下,故于權(quán)門疾之滋甚,立言垂教,三致意焉。漢興叔孫通、公孫弘之徒,緣飾儒術(shù),以立主威。漢武帝表六藝黜百家,專弘此術(shù)以化天下,天澤之辨益嚴,而世始知以權(quán)臣為詬病。爾后二千年來,以此義為國民教育之中心點,宋賢大揚其波,基礎(chǔ)益定,凡縉紳上流,束身自好者,莫不兢兢焉。

義理既入于人心,自能消其梟雄跋扈之氣,束縛于名教以就圍范。若漢之諸葛,唐之汾陽,及近世之曾、左以至李鴻章,皆受其賜者也。又歷代君主,鑒興亡之由,講補救之術(shù),其法日密一日,故貴族柄權(quán)之跡,至漢末而殆絕。漢光武宋藝祖之待功臣,優(yōu)之厚秩,解其兵柄;漢高祖明太祖之待功臣,摭其疑似,夷其家族。雖用法寬忍不同,而削權(quán)自固之道則一也。洎乎近世,天下一于郡縣,采地斷于世襲,內(nèi)外彼此,互相牽制,而天子執(zhí)長鞭以笞畜之。雖復侍中十年,開府千里,而一詔朝下,印綬夕解,束手受吏,無異匹夫,故居要津者無所幾幸,惟以持盈保泰守身全名相勸勉,豈必其性善于古人哉?亦勢使然也。

以此兩因,故桀黠者有所顧忌,不敢肆其志,天下藉以少安焉。而束身自愛之徒,常有深淵薄冰之戒,不欲居嫌疑之地,雖有國家大事,明知其利當以身任者,亦不敢排群議逆上旨以當其沖。諺所謂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者,滿廷人士,皆守此主義焉,非一朝一夕之故,所由來漸矣。

逮于本朝,又有特別之大原因一焉。本朝以東北一部落,崛起龍飛,入主中夏,以數(shù)十萬之客族,而馭數(shù)萬萬之主民,其不能無彼我之見,勢使然也。自滇閩粵三藩,以降將開府,成尾大不掉之形,竭全力以克之,而后威權(quán)始統(tǒng)于一,故二百年來,惟滿員有權(quán)臣,而漢員無權(quán)臣。若鱉拜,若和珅,若肅順、端華之徒,差足與前代權(quán)門比跡者,皆滿人也。計歷次軍興除定鼎之始不俟論外,若平三藩,平準噶爾,平青海,平回部,平哈薩克布魯特敖罕巴達克愛鳥罕,平西藏廓爾喀,平大小金川,平苗,平白蓮教、天理教,平喀什噶爾,出師十數(shù),皆用旗營,以親王貝勒或滿大臣督軍。

若夫平時,內(nèi)而樞府,外而封疆,漢人備員而已,于政事無有所問。如順治、康熙間之洪承疇,雍正、乾隆間之張廷玉,雖位尊望重,然實一弄臣耳。自余百僚,更不足道。故自咸豐以前,將相要職,漢人從無居之者(將帥間有一二則漢軍旗人也)。及洪楊之發(fā)難也,賽尚阿琦善皆以大學士為欽差大臣,率八旗精兵以遠征,遷延失機,令敵坐大,至是始知旗兵之不可用,而委任漢人之機,乃發(fā)于是矣。故金田一役,實滿漢權(quán)力消長之最初關(guān)頭也。及曾、胡諸公,起于湘鄂,為平江南之中堅,然猶命官文以大學士領(lǐng)欽差大臣。當時朝廷雖不得不倚重漢人,然豈能遽推心于漢人哉?曾、胡以全力交歡官文,每有軍議奏事,必推為首署遇事歸功,報捷之疏,待官乃發(fā),其揮謙固可敬,其苦心亦可憐矣。試一讀曾文正集,自金陵克捷以后,戰(zhàn)戰(zhàn)兢兢,若芒在背。以曾之學養(yǎng)深到,猶且如是,況李鴻章之自信力猶不及曾者乎?吾故曰:李鴻章之地位,比諸漢之霍光、曹操、明之張居正,與夫近世歐洲日本所謂立憲君主國之大臣,有迥不相俟者,勢使然也。

且論李鴻章之地位,更不可不明中國之官制。李鴻章歷任之官,則大學士也,北洋大臣也,總理衙門大臣也,商務(wù)大臣也,江蘇巡撫、湖廣、兩江、兩廣、直隸總督也。自表面上觀之,亦可謂位極人臣矣。雖然,本朝自雍正以來,政府之實權(quán),在軍機大臣(自同治以后,督撫之權(quán)雖日盛,然亦存乎其人,不可一例),故一國政治上之功罪,軍機大臣當負其責任之大半。雖李鴻章之為督撫,與尋常之督撫不同,至若舉近四十年來之失政,皆歸于李之一人,則李固有不任受者矣。試舉同治中興以來軍機大臣之有實力者如下:

第一 文樣、沈掛芬時代 同治初年

第二 李鴻藻、翁同龢時代 同治末年及光緒初年

第三 孫毓汶、徐用儀時代 光緒十年至光緒廿一年

第四 李鴻藻、翁同龢時代 光緒廿一年至光緒廿四年

第五 剛毅、榮祿時代 光緒廿四年至今

案觀此表,亦可觀滿漢權(quán)力消長之一斑。自發(fā)捻以前,漢人無真執(zhí)政者,文文忠汲引沈文定,實為漢人掌政權(quán)之嚆矢。其后李文正、翁師傅、孫徐兩尚書繼之,雖其人之賢否不必論,要之同治以后,不特封疆大吏,漢人居其強半,即樞府之地,實力亦驟增焉。自戊戌八月以后,形勢又一變矣,此中消息,言之甚長,以不關(guān)此書本旨,不具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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