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空間寬敞,車壁雕著梅花,擺榻。
軟榻上,倚坐一玄衣男子,俊面,利眉,冷目,微笑,正擦著一把明晃晃的彎刀。
這人并不是“青城”公子,他叫逐子,是公子的近身護衛,真正的“青城公子”,其實不是男人,而是女子,姓金名凌,正是大鬧晉王府的冒牌新娘子。
“奇怪,這龍少主怎突然冒出來要娶慕小姐?”
子漪稀奇的咕嘀起來。
“甭理他,那人玩心特重……好了,終于不必裝模作樣了——唉,今天這出戲,玩的還真累!”
行走了一段路后,金凌摸摸臉上的那可怕的模樣,懶懶靠著子漪,滿面笑容,此刻,她并沒有把龍奕當回事。
“演戲真不是人干的事!一整天,累個半死!不過,還算痛快——看到那個混蛋吃癟的樣子,今天的演出算是值了!”
這才是她的本性,沒了剛才在王府那種凌人的氣勢,身上所展現的是一種很陽光的俏皮,很燦爛的率真,很迷眼的慵懶。
逐子、碧柔和子漪互相對視著,嘴角不自覺的上揚。
誰會知道江湖人口相傳的神秘公子,會是一個妙齡女子。
“小姐躺下,我給你按幾下,松松筋骨!”
“嗯!”
金凌撲到了榻上,一雙素手扶上了她的肩,熟練的揉捏起來,她喜歡子漪的按摩技術,小手柔弱無骨,捏起來卻是相當的有勁,這丫頭,為了她,專門向醫者學了這門手藝,很心的很,但女孩子總得要嫁人的,她遲早得回家,她們遲早會分道揚鏢,于是,感慨了一句:
“子漪的手,真是巧,也不知將來誰有那個福氣娶到你!”
“我才不嫁呢,這輩子,子漪就認定小姐了!”
子漪連忙表明心跡。
碧柔應和:“我也是。”
金凌閉著眼笑:“是姑娘總得嫁,等著,小姐我一定替你們尋個好婆家……”
子漪忙叫:“別別別,小姐還是想想,該怎么把自己給嫁了吧!”
一提到嫁人,那些遙遠的就像夢境般的記憶在腦海浮現起來。
“我倒是想嫁,可惜啊,可惜時候未到……”
似感慨,又似悵惘!
她心里一直住著一個人,一個似梨花般純凈的男子,只是那個人……弄丟了,她怎么找也找不到。
“小姐這是已經有心上人了?”
碧柔好奇的問。
她只笑不答,閉眼!
她們只好不問。
子漪直瞄那張丑的讓人直想吐的臉蛋,心想,要是剛才在外頭,那些人知道這丑陋的面具底下,藏著的是一張絕色的臉孔,不知道會引來怎樣一場軒然大波?
私下里的時候,她常與碧柔議論,憑著小姐的才華,這世間男子誰堪匹配?
小姐已經二十一歲,憑著這個年紀,已是老姑娘,早該嫁人生子,但是,小姐并不急。
是眼界太高,還是心有所屬?
她們猜不到!
金凌不說話,彎眉彎唇一笑,臉上泛起一層柔軟的光,美的讓人心頭生暖。
逐子看著,唇角不覺泛開一朵笑:她笑起來的聲音很好聽,脆生生,就像沙漠里的駝鈴聲,給人以無限的生機——但凡去過沙漠的人都知道,駱駝,那是沙漠之舟,駝鈴聲,是沙漠里最好聽的聲音,那是生的希望。
而她,就是逐子灰暗人生里的那串美麗的駝鈴聲。
逐子原是殺手,三年前,任務失敗,他遭到追殺逃進沙漠,落得一個遍體鱗傷外加劇毒攻心的下場。
垂死之際,一個美麗少女,揚著璀璨的笑,從天而降。
她趕著駱駝隊,一步一步的走進他絕望的視線,素手一扶,將他從鬼門關救了回來。
三年前的春天,是她在死亡大沙漠里救起了他,不僅治了他的傷,解了他的毒,更重要的是她還熱心的給他“改頭換面”。
認識她以前,他以殺人為業,認識她以后,他可以光明正常的在太陽底下呼吸,不必再受組織控制。
從那時起,他孤僻的眼里只有這個時而威厲、時而俏皮、時而懶散、時而迷糊的主子。
她是一個了不得的小女子:懂權者,擅兵法,長于醫術,不會懂武功,還會識人之慧目。
她愛做點小買賣,常常一身青袍,四處閑游,摳門的與人討價還價。
她生著與常人不一樣的思想,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敢試,什么酒館茶肆,什么賭坊青樓,任何地方都愛逛,任何熱鬧都愛湊,但凡干了什么“大事”,就留下“青城”之名。
其實,她不叫“青城”,而叫金凌。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逐子覺得這個名字真的配極了她。
金凌,精靈,古靈精怪,精致靈秀。
而她的容顏,就像她的化名一樣:傾城無雙。
笑起來時,就像當頭那一輪耀眼的太陽;頑劣起來時,就像一個還沒有長大的孩子;精明的時候呢,叫人膽戰心驚;平常時,笑瞇瞇看似無害,實則是一不折不扣的禍害。
他是第一個跟了她的人。
當時,她救他,他說要報恩,她說不用,舉手之勞,不備掛齒。
后來,她不告而別,他找去,她嫌他煩,一意要趕他。
若不是后來,他幫忙救了碧柔和子漪,她根本就懶的收他在身邊。
這個女孩子,功夫和他不相上下,頭腦比他聰明,的確不會把別人放在眼里,但是那個時候,碧柔和子漪舉目無親,又柔弱無依,極需要人照顧,她一個人分身無術,只能勉為其難的將他留用,并且還在鍄京買下宅子,如此才算有了一個落腳的地方。
可她依舊愛四處閑游,表面上看似貪財,吝嗇的一毛不拔;可事實上呢,金銀珠寶,稀世古玩,她全不放在眼里,一擲萬金,賑濟災民,她眼都不眨一下。
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來歷?
以她非凡的學識,尊貴的氣度,以及滿腹智謀,應出自名門,但是,放眼龍蒼四國的名門望族,一家一家逐一琢磨,竟發現,誰都不配成為她的出處。
而她也從來不回家,終年流浪于江河之上,似乎漫無目的,但好像又不是這樣的。
以他猜想,她一定是在尋找什么,也許是物,也許是人,那必是她心頭最珍視的……
二
龍奕今年二十有三,有兩個如花似玉的未婚妻,在龍氏有著尊貴的身份,坐享齊人之福,那原是一樁愜意的事,可他不喜歡——都是一些嬌柔做作的女子,除知道哪件衣服漂亮哪個發型好看,就只愛爭風吃醋,面對他溫柔嫻慧,背著他時心狠手辣,這種人,他哪能消受得起。
所以,他一直躲著不婚,也不回去,終日游蕩在江河之上,做著逍遙客。
今日,他是初見慕傾城,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多聰明的一個女子,一路路布局,把晉王玩的團團轉,雖說長相丑了一些,沒關系,只要他愿意,總能尋到法子治好她的。重點在于這丫頭合他口味,得了他,應該可以幫他解決很多麻煩事。為此,他是一路尾隨,而此,驚訝的發現慕傾城竟會一身絕妙的輕功——青城公子的馬車一路往城外而來,中途有一道人影自馬車上一閃而出,他看的分明,是慕傾城,而后,他跟著來到這樣一處不起眼的小院落。
此刻,夕陽殘照,光華漸斂,天空是青蟹色的,一層朦朧的灰紗將整個大地籠罩,龍奕坐墻頭上看,星星點點的燈燭已經亮起來,夜幕已悄悄拉起帷幕,頭頂有萬千星在星閃爍,就像無數小眼睛在對他擠眉弄眼。
奇怪啊,慕傾城有家不回,沒事跑這里來做什么?
活了這么多年,龍奕這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對一個女人入了迷,于是一個倒掛金鉤,摒息掛在屋檐下,用手指在窗紙摟了一個洞,瞇眼想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新鮮的事。
這一看,差點從上面掉下來。
屋內,無他,一床一桌一鏡一凳,陳設簡單。
慕傾城散著一頭絲緞一樣的長發,正坐在梳妝臺前。
臺上放著木盆,一盞油燈,盆很深很深,放滿了水。
水盆邊上放著一些瓶瓶罐罐,她手腳極熟練的拎起幾個瓶,拔塞,往水里倒入粉末,攪拌后,她深吸一口氣,按住耳朵,鉆進水里,水嘩嘩的四溢,她的頭全沒在水下。
她這是在自虐么?
因為入門被休,覺得沒臉活在這世上了?
怎么可能!
一刻鐘后,他終于按捺不住,破窗而入,一掌橫掃,抓住她的后背,將從水里拎出來,但聽砰的一下,木盆掉地,水嘩的全潑到了地上。
“喂,這會憋死人的!”
“呀……”
金凌深吸一口氣,一雙手胡亂的抹了一把水,吸納時,一縷清冽體香沖進她鼻腔,有雙手穩穩的將她的腰肢托住,等睜眼看清那人臉孔,她嚇了老大一跳:
“怎么是你?”
龍奕露齒一笑,沒意識到自己的手已扶上那人的腰,甚至忘了自己根本就不能“碰”女人:
“對,好巧,居然在這里遇上!我們好有緣……”
巧個屁。
“你跟蹤我!”
這句話,完全是肯定的,而她竟沒發現,這令她心頭一怒,想將他推開。抬眼間看到這人的眼珠子不由自主的瞪圓起來。
“咦,你……你臉上那些玩意兒是貼上去的!”
龍奕張大嘴,吐出來的這句話,也是肯定式的:那張丑的驚天地泣鬼神的臉孔上,一層薄薄的疤膜脫落了下來,有半截已滑落,露出了一寸白玉似的粉嫩,他忙伸手一探一撕,整張疤膜完全被剝落,一張白凈無瑕的臉孔映進他眼底。
“你,你竟然是個大美人……”
他再度驚嘆。
好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子……
眉,細細長長,英氣颯颯;眸,黑白分明,熠熠生輝;鼻,小巧秀挺,但鼻心是皺起的,隱含不快之色;唇,亮盈盈,紅嫩嫩,線條抿緊,貝齒直咬,分明想將他撕成粉碎,臉呢,已不再是那臉,晶盈剔透,就像上等的白玉,透著幾絲天然的紅,水靈靈,吹彈可破……
玲瓏秀致的五官,完美的點綴在一張絕美的臉孔上,每個位置分布的恰到好處,滿臉的水珠,帶來了一種別樣的美感。
“你的臉……根本就沒事……沒一點點疤,沒一點點癬……”
平生見過美人無數,獨獨今兒這位最最美的驚心動魄。
“關你何事?哪涼快哪待著去!滾開!”
世人常說美麗是一種禍害,所以九歲以后,她師學母親,掩起了自己的美麗,女扮男裝。
來了龍蒼之后,男裝更是成了她暢行天南地北的護身符。
逐子他們倒是見過她的穿女裝的樣子,但那些人是她可以信賴的人。她從沒有想過會在一個陌生男人跟前現出自己美麗的容妝。
“我有疤如何,沒癬又怎樣?要你多管閑事!松手!”
這個混蛋的出現,無疑在今天完美落幕的戲碼上捅了幾個再也無法彌補的窟窿。
她火冒三丈,想跟這個混蛋拉開距離,奈何這人抱的緊,她根本就動不了——長這么大,還沒被人這么抱住,可惡。
“聽到沒有,松手!”
“憑什么,你說讓我松,我就得松!我還沒看夠呢……嘖嘖嘖,瞧瞧啊,我揀到什么寶貝了!這一次,那拓跋弘可虧大了……”
龍奕眼開眼笑起來,這么漂亮,娶過來多有面子。
金凌瞪目,才不管他的身份有多尊貴呢:
“你再不放手,可別怪我不客氣!”
兩根素指,快如疾飛的戳向了那一雙熠熠生輝的琥珀眸。
“呀,你……好毒……戳瞎我的眼睛你又沒好處……”
他眼疾手快的夾住,大掌將她的小拳頭包住,大小合適,他不覺嘿嘿一笑。
一招失策,還受制與他,金凌臉色一沉,另一手再度偷襲雙目。
沒用,人家早看透她心思,先一步擒住她的手腕,不過,她也早就算計,抬膝左腳一挑,直往他胯下踢去,右手肘同一時間擊向他的下巴。
龍奕沒想到她反應這么靈敏,慌松開一手,躲閃,另一手依舊牢牢擒拿著她的手腕,生怕她就此逃了去,眼底的詫異則越發濃烈。
金凌冷哼一聲,隨手放出十枚梨花針,但見得一陣白燦燦的亮光疾飛而去,眼見得就會鉆進那人的五臟六腑,一旦釘上,死或是死不了,但足可以將他惡整一番。
可人家到底是名滿天下的公子奕,怎么可能會被這些小伎倆所制服?
“呀”了一聲,放手,一個漂亮的凌空翻,輕易躲了開去。
梨花針盡數沒入土墻。
“嘖,你這是想殺人滅口么?雖說功夫挺俊,但未見得有奈何得了我吧!其實現在你應該考慮的是怎么封我的嘴,而不是對我發狠,我這個人,一向是吃軟不吃硬的!”
一個跟斗,他翻身盤坐到小榻上,一身青色的下等婢女服丟在那里,很粗劣,與她身上穿的上等錦緞截然不同。
他順手拿來一聞,上面泛著淡淡的梅香,和她身上的一個味兒。
“放下!”金凌收住腳,瞪著:“再敢聞一下,我就削了你的鼻子!”
從小到大,她就有一個怪癖,屬于她的東西,別人誰都不許碰。
可這樣的威脅,對龍大少主不管用。
龍奕撲哧笑了出來:她這話換他說比較像樣。
“成啊,你要是有本事削,那就過來削!”
他笑的玩世不恭:“這衣服好香!慕傾城果然是個傾城美人坯子,人美,味兒也香,聞一聞就能酥到男人一身鋼筋鐵骨——哎呀呀,拓跋弘有眼不識金香玉,把這么一個絕色佳人掃地出門,將來一定會悔青腸子!”
金凌聽著只想吐。
“龍奕,怎么說你也是一方少主,言辭下流,行為下作,龍域的顏面都被你丟盡了……還我!”
她縱身跳去,將衣服抓到手上想奪回來。
“不還!”
龍奕笑著搶,逗上癮了。
青衣在兩人手上擰扭作一團,兩股蠻勁兒在衣裳上不相讓的較量,龍奕只覺有股巧勁兒直逼自己,并且堪堪與他打成平手,可見武學修為非比尋常,于是眼底那份驚奇欣賞之色越發濃烈。
“呀,我明白了,你不是慕傾城!”
前前后后那般一琢磨,龍奕心頭驀的有了一個結論:“要不然,至于這么兇神惡煞的想滅了我么?”
金凌心頭一緊,勁兒一松,那衣裳滋溜溜就從手上滑了過去。
“嘖,真,真夠香!”
這痞子,故意使壞,對著青衣,那是聞了又聞,一身的邪里歪氣,敢情兒不把她氣死,他就覺得特別沒意思。
她瞪著,一雙漂亮的水眸惱的快噴出火起來,渾身上下迸射著一種異樣的美麗。
這份美,驚艷了龍奕,觸動了他某些被封住的記憶,心臟急跳了一拍,于是,他不再逗她:
“想要衣服是不是?好啊!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衣裳就還你!”
這個人已經認定她不是慕傾城了,這可不是一件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