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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的信仰(15)

9.文言的文字可讀而聽不懂;白話的文字既可讀,又聽得懂。凡演說、講學、筆記、文言決不能應用。今日所需,乃是一種可讀、可聽、可歌、可講、可記的言語。要讀書不須口譯,演說不須筆譯;要施諸講壇舞臺而皆可,誦之村嫗婦孺皆可懂。不如此者,非活的言語也,決不能成為吾國之國語也,決不能產生第一流的文學也。(七月六日追記)

七月二日,我回紐約時,重過綺色佳,遇見梅覲莊,我們談了半天,晚上我就走了。日記里記此次談話的大致如下:

吾以為文學在今日不當為少數文人之私產,而當以能普及最大多數之國人為一大能事。吾又以為文學不當與人事全無關系;凡世界有永久價值之文學,皆嘗有大影響于世道人心者也。覲莊大攻此說,以為Utilitarian(功利主義),又以為偷得Tolstoy(托爾斯泰)之緒余;以為此等十九世紀之舊說,久為今人所棄置。

余聞之大笑。夫吾之論中國文學,全從中國一方面著想,初不管歐西批評家發何議論。吾言而是也,其為Utilitarian,其為Tolstoyan又何損其為是。吾言而非也,但當攻其所以非之處,不必問其為Utilitarian抑為Tolstoyan也。(七月十三日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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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紐約之后不久,綺色佳的朋友們遇著了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產生了一首詩,引起了一場大筆戰,竟把我逼上了決心試做白話詩的路上去。

七月八日,任叔永同陳衡哲女士、梅覲莊、楊杏佛、唐擘黃在凱約嘉湖上搖船,近岸時船翻了,又遇著大雨。雖沒有傷人,大家的衣服都濕了。叔永做了一首四言的《泛湖即事》長詩,寄到紐約給我看。詩中有“言櫂輕楫,以滌煩疴”;又有“猜謎賭勝,載笑載言”等等句子。恰好我是曾做《詩三百篇中“言”字解》的,看了“言櫂輕楫”的句子,有點不舒服,所以我寫信給叔永說:

……再者,詩中所用“言”字“載”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二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二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七月十六日)

叔永不服,回信說:

足下謂“言”字“載”字為死字,則不敢謂然。如足下意,豈因《詩經》中曾用此字,吾人今日所用字典便不當搜入耶?“載笑載言”因為“三千年前之語”,然可用以達我今日之情景,即為今日之語,而非“三千年前之死語”,此君我不同之點也。(七月十七日)

我的本意只是說“言”字“載”字在文法上的作用,在今日還未能確定,我們不可輕易亂用。我們應該鑄造今日的話語來“達我今日之情景”,不當亂用意義不確定的死字。蘇東坡用錯了“駕言”兩字,曾為章子厚所笑。這是我們應該引為訓戒的。

這一點本來不很重要,不料竟引起了梅覲莊出來代抱不平:他來信說: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此種論調,固足下所恃為嘵嘵以提倡“新文學”者,迪又聞之素矣。夫文學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文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之鍛煉,徒委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歷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教育,選擇,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夫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也。何足下之醉心于俗語白話如是耶?至于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一字意義之變遷,必經數十或數百年而后成,又須經文學大家承認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總之,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以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語白語亦有可用者,惟必須經美術家之鍛煉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豈得謂之改良乎?(七月十七日)

覲莊有點動了氣,我要和他開開玩笑,所以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游戲詩回答他。開篇就是描摹老梅生氣的神氣: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場。

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

說什么“中國有活文學”!

說什么“須用白話做文章”!

文字那有死活!白話俗不可當!

……

第二段中有這樣的話:

老梅牢騷發了,老胡哈哈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么論調!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并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

至于古人叫“字”,今人叫“號”;

古人懸梁,今人上吊:

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嘗不妙?

至于古人乘輿,今人坐轎;

古人加冠束幘,今人但知戴帽:

這都是古所沒有,而后人所創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

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

第四段專答他說的“白話須鍛煉”的意思: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

拿來鍛煉,拿來琢磨,

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囂俄,

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么?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么?

這首“打油詩”是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少年朋友的游戲,一半是我有意試做白話的韻文。但梅、任兩位都大不以為然。覲莊來信大罵我,他說:

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七月二十四日)

叔永來信也說:

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蓋足下所作,白話則誠白話矣,韻則有韻矣,然卻不可謂之詩。蓋詩詞之為物,除有韻之外,必須有和諧之音調,審美之辭句,非如寶玉所云“押韻就好”也。(七月二十四日夜)

對于這一點,我當時頗不心服,曾有信替自己辯護,說我這首詩,當作一首Satire(嘲諷詩)看,并不算是失敗,但這種“戲臺里喝采”實在大可不必。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好笑。

但這一首游戲的白話詩,本身雖沒有多大價值,在我個人做白話詩的歷史上,可是很重要的。因為梅、任諸君的批評竟逼得我不能不努力試做白話詩了。覲莊的信上曾說:

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

叔永的信上也說:

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于詩。

這樣看來,白話文學在小說詞曲演說的幾方面,已得梅、任兩君承認了。覲莊不承認白話可作詩與文,叔永不承認白話可用來作詩。覲莊所謂“文”自然是指《古文辭類纂》一類書里所謂“文”(近來有人叫做“美文”)。在這一點上,我毫不狐疑,因為我在幾年前曾做過許多白話的議論文,我深信白話文是不難成立的。現在我們的爭點,只在“白話是否可以作詩”的一個問題了。白話文學的作戰,十仗之中,已勝了七八仗。現在只剩一座詩的壁壘,還須用全力去搶奪。待到白話征服這個詩國時,白話文學的勝利就可說是十足的了,所以我當時打定主意,要作先鋒去打這座未投降的壁壘:就是要用全力去試做白話詩。

叔永的長信上還有幾句話使我更感覺這種試驗的必要。他說:

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嗚呼適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于荊棘之中哉?……今且假定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皆京調高腔,而陶謝李杜之流永不復見于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謂危,不可不告。……足下若見聽,則請從他方面講文學革命,勿徒以白話詩為事矣。(七月二十四夜)

這段話使我感覺他們都有一個根本上的誤解。梅、任諸君都贊成“文學革命”,他們都“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但他們贊成的文學革命,只是一種空蕩蕩的目的,沒有具體的計劃,也沒有下手的途徑。等到我提出了一個具體的方案(用白話做一切文學的工具),他們又都不贊成了。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決不是“文言白話之爭而已”。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應該有“他方面”,應該走“大道”。究竟那“他方面”是什么方面呢?究竟那“大道”是什么道呢?他們又都說不出來了;他們只知道決不是白話!

我也知道光有白話算不得新文學,我也知道新文學必須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認定了:無論如何,死文字決不能產生活文學。若要造一種活的文學,必須有活的工具。那已產生的白話小說詞曲,都可證明白話是最配做中國活文學的工具的。我們必須先把這個工具抬高起來,使他成為公認的中國文學工具,使他完全替代那半死的或全死的老工具。有了新工具,我們方才談得到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面。這是我的方案。現在反對的幾位朋友已承認白話可以作小說戲曲了。他們還不承認白話可以作詩。這種懷疑,不僅是對于白話詩的局部懷疑,實在還是對于白話文學的根本懷疑。在他們的心里,詩與文是正宗,小說戲曲還是旁門小道。他們不承認白話詩文,其實他們是不承認白話可作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所以我決心要用白話來征服詩的壁壘,這不但是試驗白話詩是否可能,這就是要證明白話可以做中國文學的一切門類的唯一工具。

白話可以作詩,本來是毫無可疑的。杜甫、白居易、寒山、拾得、邵雍、王安石,陸游的白話詩都可以舉來作證。詞曲里的白話更多了。但何以我的朋友們還不能承認白話詩的可能呢?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白話詩確是不多:在那無數的古文詩里,這兒那兒的幾首白話詩在數量上確是很少的。第二是因為舊日的詩人詞人只有偶然用白話做詩詞的,沒有用全力做白話詩詞的,更沒有自覺的做白話詩詞的。所以現在這個問題還不能光靠歷史材料的證明,還須等待我們用實地試驗來證明。

所以我答叔永的信上說:

總之,白話未嘗不可以入詩,但白話詩尚不多見耳。古之所少有,今日豈必不可多作乎?……

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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