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日俄戰爭(14)
- 中國近代史
- 呂思勉
- 3733字
- 2016-11-02 16:39:43
抑更有一言,為當世正告者,則今日帝國主義之國家,謀侵略亞洲東北區者,亟宜自戢其威焰。而吾國亦宜亟圖自強。謀自保以御外侮,即所以維持世界之和平也。俄人之侵略東北,其為帝國主義,無待于言。即日之戰俄,借口自保,其實又何嘗非帝國主義者?自勝俄以來,其所行者,較俄且變本加厲矣。夫日人之侵略東北,其所借口者,曰:待以解決人口問題也。然人口問題,何法不可解決,何必定如今日之所為?1927年,日人對北京之張作霖政府提出要求時,其滿鐵社長山本氏之言曰:“日本人口之增加,年近百萬。必自滿蒙輸入7億元之原料而后可。滿蒙者,吾日人待以解決人口及食糧問題者也。”其言似矣。然韓人屯墾我國者,自昔有之,亦未嘗不足以謀口實,而何必如日人,必欲提出土地所有權、租借權等條件;且僑民所至,隨以警察何為?平和貿易,吾人豈嘗拒絕?而何必如今日之把持鐵路,專謀壟斷?抑日人有求于滿蒙者,將遵兩利之道,俾滿蒙日益開發,而彼亦得以解決其人口及食糧之問題邪?抑仍如帝國主義之殖民政策,專瘦人以肥己也?由前之說,則吾國內地,人滿之患,不下于日。吾人今日,固不必效法美國,拒日人之來;日人亦豈可喧賓奪主,轉欲拒吾之往;且絕我故居滿洲之民之生路?由后之說,則直自承其為侵略可耳,而何喋喋呫呫為?
蓋日本之為國,軍國主義之國家也,亦軍閥執政之國家也。彼國自古為島國,故其國民,偏狹的愛國之念甚強。王政復古以前,藩閥本大有勢力。維新之業,又成于長薩兩藩之手。故兩藩在日本,實有大權。日本之海軍,握于薩藩人士之手,陸軍握于長藩人士之手,此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日本之民眾,未能參與政治;即其所謂政黨者,亦有名無實;而惟官僚及所謂元老者,實尸政治之執行與操縱。亦略通日本政情者所能知也。夫元老亦軍閥之代表也(元老之名,憲法無之。其人居樞密院中。樞密院之職,不過備天皇之咨詢。然其人既有資格聲望,其言自有效力。事實上內閣更迭之際,天皇恒咨詢元老,以定繼任之人。故元老不居政治之沖,而實有操縱政治之力。又當光緒三十年〈1904〉,山縣內閣,以樞密院令,定海陸軍兩部,必以現役中將以上之軍人長之。1913年,改以預備及退伍之同級軍人為限。軍人在實際,恒聽命于參謀部及海軍軍人會。組閣者之意見,茍與軍人不合,軍人無肯出就海陸長之職者,內閣即無由成。既成之后,意見不合,海陸兩長辭職,內閣即復瓦解。1912年,西園寺內閣,因不贊成朝鮮增加兩師團之策,致闕海陸長而辭職,即其事也)。故日本全國之政治,實握于軍閥之手者也。夫一種人物,至能獨立而成為閥,蓋亦非偶然?此必非但顧私利者所能為;彼必略有福國利民之心,亦必頗能舉福國利民之實,此觀于日本之已事,吾儕決不否認者也。雖然,凡事不可過于其度。過于其度,則向之功德,今遂轉而為罪惡。日本今日之軍閥,得毋有為其自身之權利勢位計者乎?抑誠鑒于國家之情勢,而以擴張軍備為急也?夫謀國而徒知擴張軍備,在識者已議其偏。若略有維持其階級之心,則推波助瀾,更不知其所屆矣。1922年之秋,日本與俄國,方在大連開會議之時,忽有所謂密售軍械事件者,初列國在西伯利亞撤兵時,有軍械19車,交由日本保管此軍械,或曰“實舊俄帝國之物,購自歐美,價約3億元。因畏德人潛艇襲擊,繞道太平洋,運至西伯利亞,然后轉入歐俄”,或謂“即捷克軍物”,未知孰是。當各國共同出兵時,此項軍械,即由各國共同保管。其后各國兵皆退,而日獨留,乃即以其事委諸日。當其委托時,由日、法、捷克三國官員,會同封識。及是,忽有軍械,由海參崴密運滿洲,售諸張作霖。有數起,為稅關所發覺。或疑所運即是此械,乃相與啟封檢驗,則械已全空;捷克封識,亦不知何往矣。眾皆謂“日軍官有意為之,而參謀本部實主其事”。或以質其參謀總長上原氏。上原氏直認不諱,曰:“吾將使狄弟里聯合張作霖,在日俄之間,建一緩沖國。張作霖所缺為械,狄弟里所缺為糧,吾故使之互相交換云。”(狄弟里者,俄國王黨,時在海參崴,亦俄舊勢力受日本保護者也。)且曰:“不建此緩沖國,則日本帝國之前途,惟有滅亡,更無他說。”此言一出,列國大嘩。即日本國民亦無不異口同聲,攻擊其軍閥者。夫日本此等行為,亦得謂為人口食糧故,不得已而出此者乎?蓋日本今日之軍閥,其眼光太覺偏于武力,此實其識見不免流于一偏之弊。而無論何等階級,及其權勢既盛,亦無不有維持其階級之私心,此不期然而然,無可避免者。日本今日,軍人之舉動,謂其全無增加軍界權勢及軍人利益之心,無論何人,不敢作是語也。國家之政策,貴在統觀各方面以審其因應之宜。若舉國惟一階級之馬首是瞻,一意孤行,寧免亢龍之悔。遠者且勿論。俄人當日俄戰前,豈非泱泱大風,專以侵略為志者乎?即日俄戰后,寧不亦遺威余烈,炙手可熱乎?曾幾何時,遂轉為他人所侵略,豈非不遠之鑒哉?而奈何不遠而復者之少也。
歐人之性質,有與吾異者。吾國當內亂之時,恒不暇措意于外侮,以致每為異族所乘。歐人則內亂愈烈之時,民氣亦愈奮,愈可利用之以御外侮。法國革命之際,一戰而逐普奧,其明證也。俄人亦然。當其國體甫革之時,敵國乘于外,舊黨訌于內;土地多被占據,兵財兩極困窮,幾于不國矣。乃俄人一呼而集農工為兵,4年之間,眾至530萬(俄人之創設紅軍,事在1918年3月至1921年1月,其數凡530萬人。是為蘇俄兵數最多之時。此后內亂外患皆平,兵數次第裁減。今常備軍只余56.2萬而已)。以之戡定內難,攘除外敵,再離寒暑,遂奏膚功焉。其力亦足畏矣。凡物不能不隨環境而變,其自身亦不能保其無變動。俄人初革命時,嘗以選將及議決作戰計劃之權,畀之軍士,已而知其不適用,悉廢之。改用舊時軍隊集中權力之法,將校亦多用舊人。故俄之軍隊,其性質已潛變矣。此種軍隊,他日為何種勢力所利用,殊未可知。而要之非不可用以侵略者,則斷然也。
近人有言曰:“滿洲者,東方之巴爾干半島也。”豈不信哉?當日俄戰前,美日國交本輯。及戰局既終,美人乃轉而袒俄。日本所派議和專使(小村),深受不良影響而歸。美日始交惡。其后以美國下院,通過移民律,禁止日人入美,彌為日人所惡。而美國擴張軍備,縣夏威夷,據菲律賓,亦為日人所嫉忌。感情本易變之物;國際間之感情,尤常隨利害為轉移。日美間之感情所以終不得融洽者,實以日俄戰后,日本勢力驟張,與美在太平洋之權利有沖突故也。日美戰爭之論,甚囂塵上,亦有年矣。日本國力與美國相差太遠。戰爭之事,短時間蓋難實現。然滿洲之權利,日人必欲一手把持,美人未必遂甘放棄。俄國既難與日調和,英人又將與美并駕,則此問題彌以錯雜,而其情勢滋益糾紛,真將成為東方之巴爾干半島矣。夫巴爾干半島則何能為?雖然,今人又有言曰,“滿洲者,東方之阿爾薩斯、洛林也。”阿爾薩斯,洛林之已事,稍讀世界史者所知也。一阿爾薩斯、洛林,而其推波助瀾,貽禍之烈,至于如此,況十倍于阿爾薩斯、洛林者乎?然則喪阿爾薩斯、洛林者固憂,得阿爾薩斯、洛林者,未必遂為福也。
吾非為大言以恐嚇欲侵占滿洲之人也,吾敢正告世界曰:凡侵略、獨占、封鎖諸名詞,一時見為有利,久之未有不受其弊者。凡謀國者,孰不欲計萬年有道之長,而患恒出于其所慮之外。此非人智之所及料也。向者滿洲人之入據華夏也,慮其故鄉為漢人所移殖,而后無所歸;又恐其民與漢人接觸,失其強武之風,不能保其征服者之資格,則舉滿洲而封鎖之,凡漢人出關者有禁。又不徒舉滿洲而封鎖之也,乃并蒙古而亦封鎖之,凡漢人至蒙古墾荒者亦有禁。而己則貌崇黃教,與結婚姻,以買蒙人之歡心。聯結滿蒙,以制漢人,實清代惟一之政策,以是為二重之保障也。在清人豈不自謂可高枕而臥乎?即預慮其失敗,亦不過曰“漢人膨脹之力,終非滿蒙所能御;此等防線,仍為漢人所突破”而已。豈知有所謂“西力東漸”者,自海自陸,兩道而來;而滿蒙遂為極沖;向者“限民慮邊”之政策,適以自貽伊戚,喪其祖宗丘墓之地,而并貽滿蒙人以大禍也哉(漢人拓殖之力,究非滿人所能制限。故清初之禁令,不久遂成具文。其后清廷遂默認其開放;久之,且有官自開放,招漢人前往者矣。然漢民移殖之力,究為所抑制,其速率不免大減也)。夫自今日觀之,滿人封鎖之失策,固已洞若觀火矣;然在當日,豈能逆睹乎?然則今日封鎖滿洲之人,安知異日不有出于意料之外之禍,一如西力東漸,為清人之所不及預料哉?故好矜小智者,未有不終成為大愚者也。此則帝國主義者流所宜猛省也。
雖然,我國之人,實有不容以此自恕者。夫我國文化之漸被于東北也亦舊矣!勿吉、室韋,當唐時,非皆我之羈縻州乎?明初,我國勢力,實猶達今鄂霍次克海及日本海沿岸。明初所設野人衛,實今吉、黑二省極東之地,亦即清初所服之東海部也。永樂七年(1409),曾設奴兒干都司于今黑龍江口。清光緒十一年(1885),曹廷杰奉命考察西伯利亞東偏,嘗于特林地方(在廟爾以上250余里,混同江東岸。廟爾者,黑龍江附近之市也),發見明永樂敕建及宣德重修永寧寺碑。皆太監亦失哈,述征服奴兒干及海中苦夷之事。苦夷,即庫頁也。然則我國盛時,聲威不可謂不遠。而卒之日蹙百里,不自為政,而貽遠東大局以東方巴爾干之憂,能無反省焉而自愧乎?世惟不自有其權利者,乃致喪失其權利,而啟他人爭奪之端。爭權者以強而招禍,喪權者以弱而遭殃,其罪惡異,其為罪惡均也。我國人其深念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