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真寺上空紅旗飄(2)
- 鄉村書記傳奇(綠地文學叢書)
- 李玉梅
- 4628字
- 2016-02-25 14:24:58
那個年代的紅旗村,家家戶戶幾乎每天都要熬一鍋“百病消湯”,不過沒有桂圓、紅棗等提氣補虛之類的高檔營養品,最好的就是出鍋前嗆一勺蔥花辣子油。那是逢年過節時家庭主婦們的優惠政策。
三大海碗瓜菜帶湯下肚后,腹脹隔響,待收割打碾舒展兩下筋骨吆喝三聲騾子解一泡尿,胃就空空如洗,腸鳴聲伴著蛐蛐叫。不到下頓飯口,胃里寡淡的連酸水也吐不出。
現代醫學論證:百分之八十的疾病都是吃出來的,屢屢告誡:病從口入。
因此,就有的“饑餓療法”的問世。
飽漢不知餓漢饑的現代人,腸子被大魚大肉填塞的像儲存的地溝油庫,不清淤就渠道不暢。在看著飯菜就想吐,挨到吃飯時間就準備溜號的精神折磨中,終于知道了清水煮蘿卜熬白菜是洗滌腸胃的神丹妙藥,理解了大清朝的乾隆皇帝為何頒發諭旨尋找能做“羊脂白玉翡翠湯”的名廚。
紅旗村凡摸過鍋沿的人,都能做出乾隆皇帝老兒百年只喝過一次的那種湯,因為紅旗村的家庭主婦們,天天都做味道不同的“羊脂白玉翡翠湯”和“排毒養顏強身健體百病消湯”。
假如乾隆皇帝老兒當年在紅旗村溜達一圈,比他喝的那種湯美味不知多少倍。他老先生絕對沒有喝過紅旗村那種能治病救命、延年益壽的“苦苦菜湯”。
紅旗九隊老隊長得了一種嘔吐病,吃啥吐啥,吐得翻江倒海,不省人事。哈書記去家看望,實在沒什么可帶的,聽了老伴的話,帶了一碗發酵腌制的苦苦菜和湯。
瘦骨嶙峋的老隊長拉著哈書記的手,顫巍巍地向哈書記訣別:“哈書記呀,我就要給閻王爺當差去了,我前半輩子稀里糊涂地混光陰,后半輩子成了共產黨的人,沾了共產黨的光,三個兒子一個當了工人,一個參了軍,小三兒就在家守業,我思謀著光守自己的小家業是不成的,還要守好我們這三百來人口的大家業,這個大家業是黨交給我的,我不能一走了之,我想求你把小三兒培養成黨的人,我看小三兒和我一樣,是個土命”。
哈書記點頭應允:“老叔,你是我的入黨介紹人,這些年你對我的支持有多大我心里清楚,我們都是黨的人,為黨培養人是義不容辭的義務。你先不要急著向閻王爺報道,先把我的這碗菜吃了喝了再說。”
老隊長捶捶胸:“吃了也是糟蹋掉”。眼含淚花吃完了苦苦菜喝干了菜湯,雙手捂著胸口,乏力地靠著炕角的被閉上眼睛。
五分鐘、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鐘頭過去了,身乏力竭的老隊長一個小迷糊睜開眼睛,就覺得身上有勁了,挪著下地向太陽處走去。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老隊長三個多月吃啥吐啥,全靠輸葡萄糖液維持生命。
兒女、媳婦、老伴多次勸說去醫院檢查治療,老隊長拒絕說:“去那里干啥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這是先人傳下來的噎食病根,怕是神仙也救不了命,你們就不要瞎折騰我了,閻王爺哪天招手我就哪天走。”
家人們拗不過頭腦清醒的老隊長,老伴換著花樣給老隊長做吃的,逼著老隊長吃下去,看著老隊長嘔出來。
嘔吐的老隊長越來越厭棄自己糟蹋糧食的行為了,看見老伴給他做飯,就罵就埋怨。拒絕吃飯,兒子就給弄來葡萄糖液,住老隊長家后面的赤腳醫生,每天晚上去給老隊長輸液。
老隊長在太陽下曬得渾身發熱,多日的冷卻癥消失了,頭腦一貫清醒的老隊長高聲叫老伴:“快去把哈書記給我找來,他爺爺是個老中醫師,那碗苦苦菜湯里肯定有祖傳的秘方,我還想吃那個苦苦菜喝那個湯”。
哈書記去了許家彎許會計家,許會計是個腿有殘疾的人,算賬可與計算機有一拼。
鄉上給紅旗大隊分配了十輛永久牌加重自行車指標,大隊平均分配到九個生產隊,余下一輛,哈書記就耍了一次特權,買給自己用。
原來的那一輛,鄉親們有說辭:“哈書記當著官,騎得車子特爛桿,爛里胎破飛輪,鏈子像個拴狗繩;鞍子像個喬木楞,騎上硌得勾子(屁股)疼;腳踏子像馬蹬,三蹬五蹬沒有勁;騎上晃蕩推著響,只有鈴鐺搖不響”。
瞧瞧,農民的語言多形象多生動。
哈書記耍了一次特權,來了個矛槍換大炮。
紅旗村的鄉親看見了哈書記的新行頭說:“這才像我們的書記,早就該換成這樣的了”。
理解萬歲,就是這樣練出來的。
哈書記的自行車紅旗村的人幾乎都認識,車輪壓遍了紅旗村的田間小路,在紅旗村的地盤上車鎖從未發揮過作用,鎖心銹跡斑斑,車輪軸條錚錚亮亮的。
因為車放到那里,都有人主動擦。
與套近乎無關,紅旗村的哈書記和誰都不疏遠。
與討好也無關,擦車的人擦完就走,就是在現場,也沒人主動承認。
這就是人格魅力!
哈書記的自行車,只要忘記在紅旗大隊的地盤上,總有人送到大隊部的。那個年代的自行車相當于今天的汽車,姑娘談對象的物質條件是“三轉一響”,即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
永久牌自行車相當于今日汽車里的“寶馬”。如果有待字閨中的姑娘騎著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招搖過市,不用問,一定是名花有主了。
哈書記的自行車從來沒有防人之心,走哪扔哪,從未發生過一去不復返的事兒。常有為兒相親的鄉親們為了裝裝面子借用哈書記的新車,哈書記總是成人之美。
哈書記有了新自行車,看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他都響的自行車,想起了許家彎的許會計,看過老隊長就去了許會計家。
跟許會計說:“你這多面手能不能把自行車改成輪椅?”
許會計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差不多吧,給誰弄呢?”
“給你唄,我這不是換了輛新車子嘛,那輛舊車就給你,你要是能鼓搗著自己用就好了,以后就方便多了”。
許會計淚花涌動。
哈書記返回老隊長家,聽了老隊長的話,開心地大笑起來:“我的老叔,我哪里有祖傳密方,我家里的那位腌得一手好菜,年年夏天都用面湯發苦苦吃,那個菜湯即解暑又解渴,老伴知道我愛喝那個湯,就弄了幾壇子。聽我說了你的病,知道我來你這里,就讓我帶了一碗。我還說拿不出手呢,老伴不知聽誰說苦苦菜湯能止吐”。
“哈書記呀,我這一個多月吐得沒心思活了,今兒向你挑明了心事,再沒啥牽腸掛肚的事了,想著吃喝了你的東西,不枉和你共事一場,眼睛一閉兩腿一蹬算了,誰知又有了精神,怕是閻王爺嫌棄我了吧”。
“這就對了,老叔,閻王爺知道你還沒有把九隊的事安排好,就是小三兒接你的班,你也得把他扶上馬走一程。我這就讓小三兒跟我去家里,給你先抱一壇子苦苦菜來,吃完了再抱一壇子”。
老隊長吃了哈書記的兩壇子苦苦菜,死神羞答答地走了。
奇跡就發生在不經意間。
哈書記老伴丁姨媽將發苦苦菜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老隊長的老伴。
花甲之年的老隊長在鬼門關上溜達了一趟,被不曾顯山露水的苦苦菜精靈喚回了魂魄,從此與苦苦菜結下不解之緣。
紅旗村的田間地頭荒灘湖埂渠壩,是苦苦菜自生自長的溫床,那東西的生命力極強,生存能力也是一頂一的棒。
這是大自然賦予野生植物的秉性,告訴人類:適者生存,萬物萬事皆有各自的用途和生存方式,苦苦菜的秉性最是不嫌貧愛富攀高枝,追名逐利的。
荒灘鹽堿地、沙丘劣質土,只要風將種子播撒,稍微有天水滋潤就能生根發芽自由生長,回報大自然,造福人類。自力更生的生存方式,是紅旗村父老兄弟的寫照。
苦苦菜有個姊妹叫甜苦菜,應該是同族同根同科的大自然厚愛植物。
甜苦菜比苦上加苦的姊妹講究一些排場,要求高一些,不喜歡貧瘠的土壤和貧窮的地方,最愛錦上添花,缺少苦苦菜那種雪中送炭的高風亮節。她最愛在萬物競爭的場合拋頭露面,就少不了喬裝打扮,在葉面上弄些深紅、淺紅、鐵銹紅的斑斑點點。就像那些逃離農村進城后就學城里人涂脂抹粉,不待見家鄉父老兄弟的人一樣。
不管甜苦菜如何涂脂抹粉,紅旗村的父兄姐妹們一眼就能認識她,把她當成一盤好菜,加鹽調醋后上桌下飯待客之用。
紅旗村那些不長糧食的田地上,就長苦苦菜系列。
那是上天的厚愛,大自然待見農村人的天賜食物。
那時的城里人很不待見苦苦菜,單是聽那名字就搖頭。
現如今大不一樣了,名不見經傳的苦苦菜登上了城市高檔餐廳的大雅之堂,猶如當今受到國家高度重視的中國農民一樣,近年來,黨中央每年的一號文件,都是關于農村、農民、農業的三農問題。
不信可去文史館查查,時間從一千九百八十二年開始。
假如時光倒流三百年,乾隆皇帝得知紅旗村出過“延年益壽排毒養顏強身健體百病消湯”的事兒,定會下圣旨曰: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聞紅旗村良臣哈明堂之妻丁氏精延年益壽之妙方,速領旨即日赴京,太醫院供職,任首輔御醫,主司朕延年益壽、長生不老之術,為朝廷分憂,為國盡忠。欽此”。
那可就苦了我們的哈書記,害了我們的丁姨媽。
不過,那是不可能的事。
紅旗村從古至今沒有在國、省、市區的地圖上露過面。
永寧縣、望遠鄉的區域規劃圖上那是少不了的。
紅旗大隊的土地面積人均不到兩畝地,其他生產隊或多或少還有一些荒灘野地湖埂渠邊不在冊,開荒種糧生產隊還能有些灰色收入,青黃不接的二三四月份還能救個急,七隊、八隊靠近公路、學校、大隊部、鄉衛生院、鄉政府,一分一厘的土地都是有主家的,有的地段還是一個蘿卜幾個坑,就如鄉醫院的那十畝地,誰下種子早就歸誰,成果是二一添作五,耕種家一半,醫院一半,就這樣,七八隊年年搶著種瓜種菜種糧食。
八隊是回漢雜居的自然村落,四十余戶人家二百余口人,只有一戶黃姓人家是漢族兄弟,這位漢族兄弟一家和大隊哈書記前后院居住二十余年,連續干八隊的政治隊長二十余年,年年民主選舉隊長,生產隊長是三年換個馬隊長,五年換個哈隊長,政治隊長老黃年年都是五十人選舉一百只手舉起。
村民有言:回回窩里一蠻子,(當地回民對漢人的稱謂)年年都是滿盤子,(豆類當選票)政治隊長一輩子,沒人和他搶位子。
紅旗村傳奇,第一位閃亮登場者,當數哈書記。
哈書記,姓哈,字明堂,回回民族。
沒有地下工作過的歷史,共和國成立前上過私塾,算是當地的秀才。
他爺爺是江湖郎中,行走鄉村民間。
共和國成立后,曾經干過地下工作的李大叔證實,他和馬書記的父親是同一天被馬家軍綁上戰車的,一個月后同一天從馬家軍營逃跑,跑到黃河岸邊,馬書記的父親被追上來的馬匪兵亂槍打死扔進黃河,他腿上挨了一槍,被抓回去打了個半死,后遇解放軍相救活下來,一條腿成了殘疾。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的李大叔,寧夏解放后回到了家鄉,趕上了“土地改革運動”,想不到的是土改工作組組長竟然是幾年前給他找放羊差事的那位解放軍。
原來那家羊主人就是工作組組長的父親,讓他去送羊其實是送信,信就在羊的數量和羊身上,羊的秘密他不知道,信得秘密他不知道,他是中共地下黨的秘密交通員的秘密他也不知道。
聽了工作組組長的講述,李大叔不解地問:“咋給黨干事這么簡單?”
“不簡單,那個時候可是提著腦袋冒著生命危險的。你現在知道了,后怕不?后悔不”
李大叔搖搖頭:“頭割掉是個碗大的疤,活蹦亂跳的一個人現跑著就被揭了天靈蓋,婊子養的,殺人連個眼也不眨,還把有一口氣的人扔進黃河!”
工作組組長聽說了將人扔進黃河的事,義憤填膺,一拳砸在桌子上:“狗娘養的,我非把那幾個王八羔子找出來千刀萬剮!”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那幾個人做了那個沒屁眼子的事后,聽說就吃了解放軍的火藥彈。我要不是解放軍救,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黃河岸邊的那一幕在李大叔的眼前揮之不去。
“你愿意加入中國共產黨嗎?”
“我,能行嗎?”李大叔指自己問。
“你已經為黨做了許多事了,黨是不會忘記的。”
“我咋就一點也不察覺呢?”
“那是特殊環境下的特殊方式。”
“哦……”
工作組組長介紹李大叔入黨了。
從此,李大叔用簡單的思維方式和簡單的方法為黨做著簡單的事情。
他把哈明堂介紹給工作組組長,后又介紹哈明堂入了黨。
哈明堂用他的方式在紅旗村搞了幾十年名堂。
當有人質問他搞得啥名堂時,他回答:哈明堂!
任紅旗大隊書記多年的哈明堂,除了上級領導和戶籍警察能叫上他的名字,紅頭文件上寫他的名字時,還有過筆誤,寫成哈名堂。
他自己沒有忘記他的名字叫哈明堂,從未筆誤過。
在紅旗村,大凡有辨認能力的大人和孩子,見面都稱他哈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