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史通原文續成十志下云:“會董卓作亂西遷,史臣廢棄,舊文散逸。及在許都,明本無“及”字,此從通釋。楊彪頗存注記,至于名賢君子,自永初以下闕續。魏黃初中,唯著先賢表,故漢記殘缺,至晉無成。”所謂董卓作亂西遷者,謂初平元年三月卓挾獻帝遷都長安時也。隋書牛弘傳云:“孝獻徙都,吏民擾亂,圖書縑帛,皆取為帷囊,所載而西,裁七十余乘,屬西京大亂,一時燔蕩。”經籍志序所言董卓之亂云云,即本于此,惟改西京為兩京,非是。蔡邕所著漢記之散逸,蓋由于此。邕本傳云:“其撰集漢事,未見錄以繼后史,適作靈紀及十志,又補諸列傳四十二篇,因李傕之亂湮沒,多不存。”案初平三年五月,興平二年三月、十一月,皆有李傕之亂。董卓傳言傕、汜共追乘輿,大戰弘農東澗,董承、楊奉軍敗,輜重御物,符策典籍,略無所遺,事在興平二年十一月。據獻帝紀。此遷都長安后圖書之又一厄也。蔡邕所著,或散于此時,亦未可知。史通所言,與后漢書年月不同,情狀亦異。知幾蓋別有所本,今亦莫詳其孰是,要之皆在建安以前耳。邕及楊彪所著,知幾似皆未見其書,故并不言篇數,與敘班固、劉珍等異。然靈帝紀即邕所作,而隋志云:“東觀漢記一百四十三卷,起光武記注至靈帝。”則靈紀尚存,邕所奏上十志之章,劉昭律歷志注載其全篇,不遺一字。在本志末。邕雖有“分別首目,并書章左”之言,實未錄其篇目。而章懷注邕傳節錄其文,末忽多出“有律歷志第一、禮志第二、樂志第三、郊祀志第四、天文志第五、車服志第六”二十九字,王先謙以為乃章懷就當時所有者言之,非邕書辭,是也。見集解卷六十下校補。知幾與章懷同時,不應所見本有異。然則邕所作紀志,并未全亡,當時雖為王允所惡,未見錄以繼后史,而隋、唐之際,則其殘篇已編入漢記矣。今聚珍本有靈帝紀及律歷志、禮志、樂志、郊祀志、車服志,獨天文志全闕耳。楊彪所注記,知幾未言其有所亡佚。北堂書鈔卷三十四引有東觀漢記袁紹傳原無“傳”字,凡二條:一條言“賓客所歸,傾心折節”,一條言“士無貧賤,與之抗禮”。今本無紹傳。及今本王允、孔融、蔡邕等傳,必出彪手無疑。知幾不容不見,而竟不言其篇數,蓋與蔡邕殘稿,即在劉珍等所撰百十有四篇之內,知幾雖未暇檢點,然亦知中有邕、彪之作,故補敘之于后,讀者勿以辭害意可也。又案:蔡邕奏上十志章續漢律歷志注引作蔡邕戍邊上章。云:“臣自在布衣,常以為漢書十志下盡王莽,而世祖以來,惟有紀傳,無續志者。不在其位,非外吏庶人所得擅述。天誘其衷,得備著作郎,建言十志皆當撰錄。遂與議郎張華等分受之,難者皆以付臣。先治律歷,以籌算為本,天文為驗。郎中劉洪密于用算,故臣表上洪與共參思圖牒,尋繹度數。”則與邕同撰志者,劉洪之外尚有議郎張華,此亦提要所未知者。華即邕本傳所言與邕及楊賜、馬日磾、單飏同被召入崇德殿,使中常侍就問災異者也。
其稱東觀者,后漢書注引洛陽宮殿名云:“南宮有東觀。”范書竇章傳云:“永初中,學者稱東觀為老氏藏室、道家蓬萊山。”蓋東漢初,著述在蘭臺,至章和以后,圖籍盛于東觀,修史者皆在是焉,故以名書。
案后漢書安帝紀云:“永初四年二月乙亥,詔謁者劉珍及五經博士校定東觀五經諸子傳記百家藝術,整齊脫誤,是正文字。”注引洛陽宮殿名曰:“南宮有東觀。”提要于出處不詳,故復引焉。元河南志卷二引陸機洛陽記曰:“東觀在南宮,高閣十二間。”廣弘明集卷三阮孝緒七錄序曰:“哀帝使歆嗣其前業,歆遂總括群篇,奏其七略。及后漢蘭臺,猶為書部。言后漢于蘭臺校定群書,猶依七略之部分也。又于東觀及仁壽闥撰集新記。”隋志序略同。史通史官建置篇云:“漢氏中興,明帝以班固為蘭臺令史,詔撰光武本紀及諸列傳、載記。又楊子山為郡上計吏,獻所作哀牢傳,為帝所異,征詣蘭臺。見后漢書楊終傳。斯則蘭臺之職者,蓋當時著述之所也。自章和以后,圖籍盛于東觀,凡撰漢記,相繼在乎其中,而都謂著作,竟無他稱。”提要之言,全本史通。
隋志稱書凡一百四十三卷,而新、舊唐志則云一百二十六卷,又錄一卷,蓋唐時已有闕佚。隋志又稱是書起光武,訖靈帝。今考列傳之文間紀及獻帝時事,蓋楊彪所補也。
案新唐志著錄此書固云“一百二十六卷,又錄一卷”。然舊唐志實作一百二十七卷,此雖僅于目錄有不入卷數與入卷數之分,其書并無異同。但提要竟混稱新、舊志,不加分別,則非也。劉知幾史通作于中宗神龍時,自敘云:“今上即位,敕撰則天大圣皇后實錄,退而私撰史通。”考晁志卷六則天實錄撰于神龍二年。所見漢記尚為一百二十四篇,不云有所闕佚,僅除目錄不數耳。舊唐志鈔自開元九年以后毋煚所作之古今書錄,見志序。相去不過十余年,而此書竟佚去十六卷者,蓋煚但據集賢書院官本著錄,其實民間所藏,固不僅如此也。唐末日人藤原佐世當唐昭宗時。日本國見在書目錄云:“東觀漢記百四十三卷,起光武,訖靈帝,長水校尉劉珍等撰。右隋書經籍志所載數也。而件漢記,姚振宗隋志考證卷十一云:“而件猶華言此件、前件。”案此用古訓,而,如也。吉備大臣所將來也。其目錄注云此書凡二本,一本百二十七卷,與集賢院見在書合。一本百四十一卷,與見書不合。又得零落四卷,又與兩本目錄不合。真備在唐國多處營求,竟不得其具本,故且隨寫得如件,今本朝見在書百四十二卷。”考之續日本紀,日本史臣菅野道真等撰。吉備其姓,真備者其名,續紀卷十六云:“圣武天皇天平十八年冬十月丁卯,從四位下下道朝臣真備賜姓吉備朝臣。”于彼國孝謙天皇天平勝寶三年十一月為入唐副使,見續紀卷十八。實唐玄宗之天寶十載也。其至長安當在次年。及天平勝寶六年正月,真備自唐歸國,船著益久島,見續紀卷十九。則為唐之天寶十三載矣。集賢院為天子藏書之處,唐六典卷九云:“集賢所寫,皆御本也。”是也。真備既得見其書而親檢之,而其本僅百二十七卷,可見已散佚不全。毋煚古今書錄之所載,即是此本矣。真備多處營求,而得百四十一卷之本,必系民間之所藏,宜其不著錄于兩唐志也。至所得零落四卷,當是別一殘本,與兩本皆不同。真備訪得之后,以與兩本互校,刪除復重,多出佚文一卷。故佐世言其國現在書為百四十二卷耳。其書視隋志卷數所闕無幾,且已溢出集賢院本之外,而真備猶復多處營求,豈必欲其一卷不闕耶?抑偶聞漢記殘缺之言,誤以為隋志所載亦非完本耶?不知史通所謂殘缺者,謂蔡邕所著散逸不全,楊彪亦未能盡補,故憾其殘缺無成,非謂魏、晉以后有所亡失也。此將于何處求之乎?日本所得此書,遠過于唐中秘所藏,可謂藝林之星鳳。然彼國所有中國古籍,今已先后并出,而不聞有此書,則其亡也亦已久矣。考皇宋事實類苑卷四十三引楊文公談苑云:“景德三年予知銀臺進奏司,有日本僧入貢,遂召問之。僧不通華語,命以牘對,云身名寂照,號圓通大師。”又云:“書有史記、漢書、文選、五經、論語、孝經、爾雅、醉鄉日月、御覽、玉篇、蔣魴歌、老列子、神仙傳、朝野僉載、白集六帖、初學記,本國有國史秘府略、日本記、文館詞林、此非彼國人所撰,寂照誤也。混元錄等書,釋氏論及疏抄傳集之類,多至不可勝數。”按寂照所對,雖不足以盡彼國儲藏之全,然既舉及醉鄉日月、朝野僉載諸短書,使東觀漢記而在,寧肯置之不言?以此推之,則真備之所營求,佐世之所著錄者,蓋早已不存矣。此前人所未知,故不惜詳考之如此。
晉時以此書與史記、漢書為三史,人多習之。故六朝及唐初人隸事釋書,類多征引。自唐章懷太子集諸儒注范書,盛行于代,此書遂微。
案魏、晉之間以此書與史、漢為三史者,以諸家后漢書未出,三史之名始見吳志呂蒙傳注引江表傳孫權之語,其時謝承書恐尚未成。或出而不為人重耳。及宋范曄書出,能集諸家之成,梁代韋闡即有后漢音,隋志云:“梁有韋闡后漢音二卷,亡。”闡見梁書韋叡傳。雖不詳為何家,以意推之,必范書也。剡令劉昭遂集后漢同異,以注范曄書,世稱博悉。見梁書文學傳。昭,天監中人也。北魏劉芳亦撰范曄后漢書音一卷,見魏書卷五十五本傳及隋唐志。芳以其父與于劉義宣之難奔魏,事在宋孝武帝孝建元年,而卒于魏世宗宣武帝延昌二年,即梁武之天監十二年也。二人固未嘗相見,而其著書,先后同時。可見范曄之書已盛行于世,故為南北學者所重視。夫書無音注,則不便于誦習,諸家后漢史,自范曄書外,不聞有音注。惟梁人王規嘗集后漢眾家異同,注續漢書二百卷,見梁書本傳。其體蓋與劉昭同。司馬彪之才,實不如蔚宗,規所以不惜殫力以注之者,以范書無志,究不得為全書也。及宣卿注范書紀傳,取紹統之志以補之,斟酌盡善,其博悉蓋亦非規所及,故能后來居上,規書遂因之以亡。隋志云:“梁有王韶后漢林二百卷,亡。”姚振宗疑即王規續漢書注,訛“規”為“韶”,蓋是也。自劉昭以后,陳有宗道先生臧競范漢音訓,隋有蕭該范漢音。皆三卷,見隋唐志。蓋昭既為范書作注,遂大行于世,為學子所必讀,故競等為作音訓,以便諷誦。東觀漢記以下諸家,由是漸微,然仍存于世。兩唐志可考。諸書引用不絕者,類事之家,以供漁獵;注書之人,用征出典耳。至于考史,必據范書。史通所謂世言漢中興史者唯袁、范二家,是矣。謝啟昆小學考卷四十九據隋志錄劉芳以下后漢書音而論之曰:“隋、唐之間諸家后漢書俱在,而攻治后漢作音注者,皆據范書,是當日范書,已高出諸家,諸家漸就湮沒,非無故矣。”斯誠篤論,然則范書之盛行,何必待至章懷之作注也哉?章懷之注成,獨能令人棄劉昭注不讀,而競習東宮睿制之書耳。至于東觀漢記及諸家后漢書,其不行固已甚久,若其遂至亡佚,則當在唐天寶以后至五代之間,于章懷無與焉。提要謂六朝、唐初人多征引漢記,自章懷注范書,而此書遂微,今考徐堅初學記成于開元十五年,詳初學記本條下。其書裁三十卷,而引東觀漢記至百有八條,又引東觀記者二條。唐人劉賡者,不知何時人,作稽瑞一卷,其自敘曰:“方今元日朝會,上公上壽已,文部尚書奏天下瑞凡四。”案新唐書百官志云:“天寶十一載改吏部為文部,至德二載復舊。”則賡亦玄宗時人也。其書當作于十二載至十四載之間,書僅寥寥數十葉,而引東觀漢記至十有四條,章懷注獻于儀鳳元年十二月,見舊唐書高宗紀。至是行于天下,近者五十年,謂至開元十五年。遠者七十余年矣。謂至天寶十二載。二人著書,征引漢記之多猶如此,然則何嘗因章懷之力而使之日及于微哉?提要之言,真臆說也。
北宋時尚有殘本四十三卷,趙希弁讀書附志、邵博聞見后錄,并稱其乃高麗所獻,蓋已罕得。南宋中興書目則止存鄧禹、吳漢、賈復、耿弇、寇恂、馮異、祭遵、景丹、蓋延九傳,共八卷,有蜀中刊本流傳,而錯誤不可讀。上蔡任文源始以秘閣本讎校,羅愿為序行之,刻版于江夏。又陳振孫書錄解題稱其所見本,卷第凡十二,而闕第七、第八二卷。卷數雖似稍多,而核其列傳之數,亦止九篇,則固無異于書目所載也。自元以來,此書已佚,永樂大典于鄧、吳、賈、耿諸韻中并無漢記一語,則所謂九篇者,明初即已不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