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鄉曲間,或有貴顯之家,以州縣觀望而凌人者。又有高資之家,以賄賂公行而凌人者。方其得勢之時,州縣不能奈何,鬼神猶或避之,況貧窮之人,豈可與之較?屋宅墳墓之所鄰,山林田園之所接,必橫加殘害,使歸于己而后已。衣食所資,器用之微,凡可其意者,必奪而有之。如此之人惟當遜而避之,逮其稔惡之深,天誅之加,則其家之子孫自能為其父祖破壞,以與鄉人復仇也。鄉曲更有健訟之人,把持短長,妄有論訟,以致追擾,州縣不敢治其罪。又有恃其父兄子弟之眾,結集兇惡,強奪人所有之物,不稱意則群聚毆打。又復賄賂州縣,多不竟其罪。如此之人,亦不必求以窮治,逮其稔惡之深,天誅之加,則無故而自惟于罹憲網,有計謀所不及救者。大抵作惡而幸免于罪者,必于他時無故而受其報。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也。
鄉曲士夫,有挾術以待人,近之不可,遠之則難者,所謂君子中之小人,不可不防,慮其信義有失,為我之累也。農、工、商、賈、仆、隸之流,有天資忠厚可任以事、可委以財者,所謂小人中之君子,不可不知,宜稍撫之以恩,不復慮其詐欺也。
士大夫居家能思居官之時,則不至干請把持而撓時政;居官能思居家之時,則不至狠愎暴恣而貽人怨。不能回思者皆是也。故見任官每每稱寄居官之可惡,寄居官亦多談見任官之不韙,并與其善者而掩之也。
忠信二事,君子不守者少,小人不守者多。且如小人以物市于人,敝惡之物,飾為新奇;假偽之物,飾為真實。如絹帛之用膠糊,米麥之增濕潤,肉食之灌以水,藥材之易以他物。巧其言詞,止于求售,誤人食用,有不恤也。其不忠也類如此。負人財物久而不償,人茍索之,期以一月,如期索之不售,又期以一月,如期索之又不售。至于十數期而不售如初。工匠制器,要其定資,責其所制之器,期以一月,如期索之不得,又期以一月,如期索之又不得,至于十數期而不得如初。其不信也類如此,其他不可悉數。小人朝夕行之,略不知怪,為君子者往往忿懥,直欲深治之,至于毆打論訟。若君子自省其身,不為不忠不信之事,而憐小人之無知,及其間有不得已而為自便之計,至于如此,可以少置之度外也。
張安國舍人知撫州日,以有賣假藥者,出榜戒約曰:“陶隱居、孫真人,因《本草》、《千金方》濟物利生,多積陰德,名在列仙。自此以來,行醫貨藥,誠心救人,獲福報者甚眾,不論方冊所載,只如近時,此驗尤多,有只賣一真藥便家資巨萬,或自身安榮,享高壽;或子孫及第,改換門戶,如影隨形,無所差錯。又曾眼見貨賣假藥者,其初積得些小家業,自謂得計,不知冥冥之中,自家合得祿料都被減克?;蜃陨矶嘤袡M禍,或子孫非理破蕩,致有遭天火、被雷震者。蓋緣贖藥之人,多是疾病急切,將錢告求賣藥之家,孝子順孫只望一服見效,卻被假藥誤賺,非惟無益,反致損傷。尋常誤殺一飛禽走獸,猶有因果,況萬物之中人命最重,無辜被禍,其痛何窮!”詞多更不盡載。舍人此言,豈止為假藥者言之,有識之人,自宜觸類。
市井街巷,茶坊酒肆,皆小人雜處之地。吾輩或有經由,須當嚴重其辭貌,則遠輕侮之患?;蛴锌褡碇?,宜即回避,不必與之較可也。
衣服舉止異眾,不可游于市,必為小人所侮。
居于鄉曲,輿馬衣服不可鮮華。蓋鄉曲親故,居貧者多,在我者孑然異眾,貧者羞澀,必不敢相近,我亦何安之有?此說不可與口尚乳臭者言。
婦女衣飾,惟務潔凈,尤不可異眾。且如十數人同處,而一人之衣飾獨異,眾所指目,其行坐能自安否?
飲食,人之所欲,而不可無也,非理求之,則為饕為饞;男女,人之所欲,而不可無也,非理狎之,則為奸為淫;財物,人之所欲,而不可無也,非理得之,則為盜為賊。人惟縱欲,則爭端起而獄訟興。圣王慮其如此,故制為禮,以節人之飲食、男女;制為義,以限人之取與。
君子于是三者,雖知可欲,而不敢輕形于言,況敢妄萌于心!小人反是。圣人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此最省事之要求。蓋人見美食而下咽,見美色而必凝視,見錢財而必起欲得之心,茍非有定力者,皆不免此。惟能杜其端源,見之而不顧,則無妄想,無妄想則無過舉矣。
子弟有耽于情欲,迷而忘返,至于破家而不悔者,蓋始于試為之,由其中無所見,不能識破,則遂至于不可回。
世人有慮子弟血氣未定,而酒色博弈之事,得以昏亂其心,尋至于失身破家,則拘之于家,嚴其出入,絕其交游,致其無所見聞,樸野蠢鄙,不近人情。殊不知此非良策。禁防一弛,情竇頓開,如火燎原,不可撲滅。況居之于家,無所用心,卻密為不肖之事,與出外何異?不若時其出入,謹其交游,雖不肖之事習聞既熟,自能識破,必知愧而不為。縱試為之,亦不至于樸野蠢鄙,全為小人之所搖蕩也。
起家之人,生財富庶,乃日夜憂懼,慮不免于饑寒。破家之子,生事日消,乃軒昂自恣,謂“不復可慮”。所謂“吉人兇其吉,兇人吉其兇”,此其效驗,常見于已壯未老,已老未死之前,識者當自默喻。
起家之人,見所作事無不如意,以為智術巧妙如此,不知其命分偶然,志氣洋洋,貪取圖得。又自以為獨能久遠,不可破壞,豈不為造物者所竊笑?蓋其破壞之人,或已生于其家,曰子曰孫,朝夕環立于其側者,他日為父祖破壞生事之人,恨其父祖目不及見耳。前輩有建第宅,宴工匠于東廡曰:“此造宅之人?!毖缱拥苡谖鲝T曰:“此賣宅之人?!焙蠊缙溲浴=朗看蠓蛴醒裕骸澳克梢娬撸柦洜I;目所不及見者,不須置之謀慮?!贝擞凶R君子知非人力所及,其胸中寬泰,與蔽迷之人如何。
起家之人,易為增進成立者,蓋服食器用及吉兇百費,規模淺狹,尚循其舊,故日入之數,多于日出,此所以常有余。富家之子,易于傾覆破蕩者,蓋服食器用及吉兇百費,規模廣大,尚循其舊,又分其財產立數門戶,則費用增倍于前日。子弟有能省用,速謀損節猶慮不及,況有不之悟者,何以支持乎?古人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蓋謂此爾。大貴人之家尤難于保成。方其致位通顯,雖在閑冷,其俸給亦厚,其饋遺亦多,其使令之人滿前,皆州郡廩給,其服食器用雖極華侈,而其費不出于家財。逮其身后,無前日之俸給、饋遺使令之人,其日用百費非出家財不可。況又析一家為數家,而用度仍舊,豈不至于破蕩?此亦勢使之然,為子弟者各宜量節。
人之居世,有不思父祖起家艱難,思與之延其祭祀,又不思子孫無所憑藉,則無以脫于饑寒。多生男女,視如路人,耽于酒色,博弈游蕩,破壞家產,以取一時之快。此皆家門不幸。如此,冒干刑憲,彼亦不恤。豈教誨、勸諭、責罵之所能回?置之無可奈何而已。
人有財物,慮為人所竊,則必緘縢扃鐍,封識之甚嚴。慮費用之無度而致耗散,則必算計較量,支用之甚節。然有甚嚴而有失者,蓋百日之嚴,無一日之疏,則無失;百日嚴而一日不嚴,則一日之失與百日不嚴同也。有甚節而終至于匱乏者,蓋百事節而無一事之費,則不至于匱乏,百事節而一事不節,則一事之費與百事不節同也。所謂百事者,自飲食、衣服、屋宅、園館、輿馬、仆御、器用、玩好,蓋非一端。豐儉隨其財力,則不謂之費。不量財力而為之,或雖財力可辦,而過于侈靡,近于不急,皆妄費也。年少主家事者宜深知之。
中產之家,凡事不可不早慮。有男而為營生,教之生業,皆早慮也。
至于養女,亦當早為儲蓄衣衾、妝奩之具,及至遣嫁,乃不費力。若置而不問,但稱臨時,此有何術?不過臨時鬻田廬,及不恤女子之羞見人也。至于家有老人,而送終之具不為素辦,亦稱臨時。亦無他術,亦是臨時鬻田廬,及不恤后事之不如儀也。今人有生一女而種杉萬根者,待女長,則鬻杉以為嫁資,此其女必不至失時也。有于少壯之年,置壽衣壽器壽塋者,此其人必不至三日五日無衣無棺可斂,三年五年無地可葬也。
居官當如居家,必有顧藉;居家當如居官,必有綱紀。
士大夫之子弟,茍無世祿可守,無常產可依,而欲為仰事俯育之資,莫如為儒。其才質之美,能習進士業者,上可以取科第致富貴,次可以開門教授,以受束修之奉。其不能習進士業者,上可以事筆札,代箋簡之役,次可以習點讀,為童蒙之師。如不能為儒,則醫卜、星相、農圃、商賈、使術,凡可以養生而不至于辱先者,皆可為也。子弟之流蕩,至于為乞丐、盜竊,此最辱先之甚。然世之不能為儒者,乃不肯為醫人、星相、農圃、商賈、伎術等事,而甘心為乞丐、盜竊者,深可誅也。凡強顏于貴人之前而求其所謂應副;折腰于富人之前而托名于假貸;游食于寺觀而人指為穿云子,皆乞丐之流也。居官而掩蔽眾目,盜財入己,居鄉而欺凌愚弱,奪其所有,私販官中所禁茶、鹽、酒、酤之屬,皆竊盜之流也。世人有為之而不自愧者,何哉?
凡人生而無業,及有業而喜于安逸,不肯盡力者,家富則習為下流,家貧則必為乞丐。凡人生而飲酒無算,食肉無度,好淫濫,習博弈者,家富則致于破蕩,家貧則必為盜竊。
人有患難不能濟,困苦無所訴,貧乏不自存,而其人樸訥懷愧,不能自言于人者,吾雖無余,亦當隨力周助。此人縱不能報,亦必知恩。
若其本非窘乏,而以干謁為業,挾持便佞之術,遍謁貴人富人之門,過州干州,過縣干縣,有所得則以為己能,無所得則以為怨仇。在今日則無感恩之心,在他日則無報德之事,正可以不恤不顧待之。豈可割吾之不敢用,以資他之不當用?
居鄉及在旅,不可輕受人之恩。方吾未達之時,受人之恩,常在吾懷,每見其人,常懷敬畏,而其人亦以有恩在我,常有德色。及吾榮達之后,遍報則有所不及,不報則為虧義,故雖一飯一縑,亦不可輕受。
前輩見人仕宦而廣求知己,戒之曰:“受恩多,則難以立朝?!币嗽斘洞恕?
今人受人恩惠多不記省,而人所急于人,雖微物亦歷歷在心,古人言:施人勿念,受施勿忘。誠為難事。
人有居貧困時,不為鄉人所顧,及其榮達,則視鄉人如仇讎。殊不知鄉人不厚于我,我以為憾;我不厚于鄉人,鄉人他日亦獨不記耶?但于平時薄我者,勿與之厚,亦不必致怨。若其平時不與吾相識,茍我可以濟助之者,亦不可不為也。
圣人言“以直報怨”,最是中道,可以通行。大抵以怨報怨,固不足道,而士大夫欲邀長厚之名者,或因宿仇,縱奸邪而不治,皆矯飾不近人情。圣人之所謂直者,其人賢,不以仇而廢之;其人不肖,不以仇而庇之。是非去取,各當其實。以此報怨,必不至遞相酬復無已時也。
居鄉不得已而后與人爭,又不得已而后與人訟,彼稍服其不然則已之,不必費用財物,交結胥吏,求以快意,窮治其仇。至于爭訟財產,本無理而強求得理,官吏貪謬,或可如志,寧不有愧于神明!仇者不伏,更相訴訟,所費財物,十數倍于其所直,況遇賢明有司,安得以無理為有理耶?大抵人之所訟互有短長,各言其長而掩其短,有司不明,則牽連不決?;驔Q而不盡其情,胥吏得以受賕而弄法,蔽者之所以破家也。
人之治家,須令垣墻高厚,藩籬周密,窗壁門關堅牢,隨損隨修。
如有水竇之類,亦須常設格子,務令新固,不可輕忽。雖竊盜之巧者,穴墻剪籬,穿壁決關,俄頃可辨。比之頹墻敗籬、腐壁敝門以啟盜者有間矣。且免奴仆奔竄及不肖子弟夜出之患。如外有竊盜,內有奔竄及子弟生事,縱官司為之受理,豈不重費財力!
居止或在山谷村野僻靜之地,須于周圍要害去處置立莊屋,招誘丁多之人居之。或有火燭、竊盜,可以即相救應。
凡夜犬吠,盜未必至,亦是盜來探試,不可以為他而不警。夜間遇物有聲,亦不可以為鼠而不警。
屋之周圍須令有路,可以往來,夜間遣人十數遍巡之。善慮事者,居于城郭,無甚隙地,亦為夾墻,使邏者往來其間。若屋之內,則子弟及奴婢更迭巡警。
夜間覺有盜,便須直言:“有盜?!毙炱鹬鹬?,盜必且竄。不可乘暗擊之,恐盜之急以刀傷我,又誤擊自家之人。若持燭見盜,擊之猶庶幾,若獲盜而已受拘執,自當準法,無過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