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祖有慮子孫爭訟者,常欲預為遺囑之文,而不知風燭不常,因循不決,至于疾病危篤,雖心中尚了然,而口不能言,手不能動,飲恨而死者多矣。況有神識昏亂者乎!
人之智識固有高下,又有高下殊絕者。高之見下,如登高望遠,無不盡見;下之視高,如在墻外欲窺墻里。若高下相去差近猶可與語;若相去遠甚,不如勿告,徒費口頰舌爾。譬如弈棋,若高低止較三五著,尚可對弈,國手與未識籌局之人對弈,果何如哉?
富貴乃命分偶然,豈宜以此驕傲鄉曲!若本自貧窶,身致富厚,本自寒素,身致通顯,此雖人之所謂賢,亦不可以此取尤于鄉曲。若因父祖之遺資而坐享肥濃,因父祖之保任而馴致通顯,此何以異于常人!其間有欲以此驕傲鄉曲,不亦羞而可憐哉!
世有無知之人,不能一概禮待鄉曲。而因人之富貴貧賤設為高下等級。見有資財有官職者則禮恭而心敬。資財愈多,官職愈高,則恭敬又加焉。至視貧者,賤者,則禮傲而心慢,曾不少顧恤。殊不知彼之富貴,非吾之榮,彼之貧賤,非我之辱,何用高下分別如此!長厚有識君子必不然也。
操履與升沉,自是兩途。不可謂操履之正,自宜榮貴,操履不正,自宜困厄。若如此,則孔、顏應為宰輔,而古今宰輔達官,不復小人矣。蓋操履自是吾人當行之事,不可以此責效于外物。責效不效,則操履必怠,而所守或變,遂為小人之歸矣。今世間多有愚蠢而享富厚,智慧而居貧寒者,皆有一定之分,不可致詰。若知此理,安而處之,豈不省事。世事多更變,乃天理如此。今世人往往見目前稍稍榮盛,以為此生無足慮,不旋踵而破壞者多矣。大抵天序十年一換甲,則世事一變。今不須廣論久遠,只以鄉曲十年前、二十年前比論目前,其成敗興衰何嘗有定勢!世人無遠識,凡見他人興進及有如意事則懷妒,見他人衰退及有不如意事則譏笑。同居及同鄉人最多此患。若知事無定勢,則自慮之不暇,何暇妒人笑人哉!
膺高年享富貴之人,必須少壯之時嘗盡艱難,受盡辛苦,不曾有自少壯享富貴安逸至老者。早年登科及早年受奏補之人,必于中年齟齬不如意,卻于暮年方得榮達。或仕宦無齟齬,必其生事窘薄,憂饑寒,慮婚嫁。若早年宦達,不歷艱難辛苦,及承父祖生事之厚,更無不如意者,多不獲高壽。造物乘除之理類多如此。其間亦有始終享富貴者,乃是有大福之人,亦千萬人中間有之,非可常也。今人往往機心巧謀,皆欲不受辛苦,即享富貴至終身。蓋不知此理,而又非理計較,欲其子孫自小安然享大富貴,尤其蔽惑也,終于人力不能勝天。
富貴自有定分。造物者既設為一定之分,又設為不測之機,役使天下之人,朝夕奔趨,老死而不覺。不如是,則人生天地間全然無事,而造化之術窮矣。然奔趨而得者,不過一二;奔趨而不得者,蓋千萬人。
世人終以一二者之故,至于勞心費力。老死無成者多矣。不知他人奔趨而得,亦其定分中所有者。若定分中所有,雖不奔趨,遲以歲月,亦終必得。故世有高見遠識超出造化機關之外,任其自去自來者,其胸中平夷。無憂喜,無怨尤,所謂奔趨及相傾之事未嘗萌于意見,則亦何爭之有?前輩謂死生貧富生來注定。君子贏得為君子,小人枉了做小人。此言甚切,人自不知耳。
人生世間,自有知識以來,即有憂患如意事。小兒叫號,皆其意有不平。自幼至少至壯至老,如意之事常少,不如意之事常多。雖大富貴之人,天下之所仰羨以為神仙,而其不如意處各自有之,與貧賤人無異,特所憂慮之事異爾。故謂之缺陷世界,以人生世間無足心滿意者。能達此理而順受之,則可少安。
凡人謀事,雖日用至微者,亦須齟齬而難成,或幾成而敗,既敗而復成。然后,其成也永久平寧,無復后患。若偶然易成,后必有不如意者。造物微機不可測度如此,靜思之則見此理,可以寬懷。
人之德性出于天資者,各有所偏。君子知其有所偏,故以其所習為而補之,則為全德之人。常人不自知其偏,以其所偏而直情徑行,故多失。《書》言九德,所謂寬、柔、愿、亂、擾、直、簡、剛、強者,天資也;所謂栗、立、恭、敬、毅、溫、廉、塞、義者,習為也。此圣賢之所以為圣賢也。后世有以性急而佩韋、性緩而佩弦者,亦近此類。雖然,己之所謂偏者,苦不自覺,須詢之他人乃知。
人之性行雖有所短,必有所長。與人交游,若常見其短,而不見其長,則時日不可同處;若常念其長,而不顧其短,雖終身與之交游可也。處己接物,而常懷慢心、偽心、妒心、疑心者,皆自取輕辱于人,盛德君子所不為也。慢心之人自不如人,而好輕薄人。見敵己以下之人,及有求于我者,面前既不加禮,背后又竊譏笑。若能回省其身,則愧汗浹背矣。偽心之人言語委曲,若甚相厚,而中心乃大不然。一時之間人所信慕,用之再三則蹤跡露見,為人所唾去矣。妒心之人常欲我之高出于人,故聞有稱道人之美者,則忿然不平,以為不然;聞人有不如人者,則欣然笑快,此何加損于人,只厚怨耳。疑心之人,人之出言,未嘗有心,而反復思繹曰:“此譏我何事?此笑我何事?”則與人締怨,常萌于此。賢者聞人譏笑,若不聞焉,此豈不省事!
言忠信,行篤敬,乃圣人教人取重于鄉曲之術。蓋財物交加,不損人而益己,患難之際,不妨人而利己,所謂忠也。不所許諾。纖毫必償,有所期約,時刻不易,所謂信也。處事近厚,處心誠實,所謂篤也。禮貌卑下,言辭謙恭,所謂敬也。若能行此,非惟取重于鄉曲,則亦無入而不自得。然敬之一事,于己無損,世人頗能行之,而矯飾假偽,其中心則輕薄,是能敬而不能篤者,君子指為諛佞,鄉人久亦不歸重也。
忠、信、篤、敬,先存其在己者,然后望其在人。如在己者未盡,而以責人,人亦以此責我矣。今世之人能自省其忠、信、篤、敬者蓋寡,能責人以忠、信、篤、敬者皆然也。雖然,在我者既盡,在人者也不必深責。今有人能盡其在我者固善矣,乃欲責人之似己,一或不滿吾意,則疾之已甚,亦非有容德者,只益貽怨于人耳!
今人有為不善之事,幸其人之不見不聞,安然自得,無所畏忌。殊不知人之耳目可掩,神之聰明不可掩。凡吾之處事,心以為可,心以為是,人雖不知,神已知之矣。吾之處事,心以為不可,心以為非,人雖不知,神已知之矣。吾心即神,神即禍福,心不可欺,神亦不可欺。《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釋者以謂“吾心以為神之至也”,尚不可得而窺測,況不信其神之在左右,而以厭射之心處之,則亦何所不至哉?
人為善事而無遂,禱之于神,求其陰助,雖未見效,言之亦無愧。
至于為惡而未遂,亦禱之于神,求其陰助,豈非欺罔!如謀為盜賊而禱之于神,爭訟無理而禱之于神,使神果從其言而幸中,此乃貽怒于神,開其禍端耳。
凡人行己公平正直者,可用此以事神,而不可恃此以慢神;可用此以事人,而不可恃此以傲人。雖孔子亦以敬鬼神、事大夫、畏大人為言,況下此者哉!彼有行己不當理者,中有所慊,動輒知畏,猶能避遠災禍,以保其身。至于君子而偶罹于災禍者,多由自負以召致之耳。
人之處事,能常悔往事之非,常悔前言之失,常悔往年之未有知識,其賢德之進,所謂長日加益,而人不自知也。古人謂行年六十,而知五十九之非者,可不勉哉!
凡人為不善事而不成,正不須怨天尤人,此乃天之所愛,終無后患。
如見他人為不善事常稱意者,不須多羨,此乃天之所棄。待其積惡深厚,從而殄滅之。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孫。姑少待之,當自見也。
人有所為不善,身遭刑戮,而其子孫昌盛者,人多怪之,以為天理不誤。殊不知此人之家,其積善多,積惡少,少不勝多,故其為惡之人身受其報,不妨福祚延及后人。若作惡多而享壽富安樂,必其前人之遺澤將竭,天不愛惜,恣其惡深,使之大壞也。
人能忍事,易以習熟,終至于人以非理相加,不可忍者,亦處之如常。不能忍事,亦易以習熟,終至于睚眥之怨深,不足較者,亦至交詈爭訟,期以取勝而后已,不知其所失甚多。人能有定見,不為客氣所使,則身心豈不大安寧!
人之平居,欲近君子而遠小人者。君子之言,多長厚端謹,此言先入于吾心,乃吾之臨事,自然出于長厚端謹矣;小人之言多刻薄浮華,此言先入于吾心,及吾之臨事,自然出于刻薄浮華矣。且如朝夕聞人尚氣好凌人之言,吾亦將尚氣好凌人而不覺矣;朝夕聞人游蕩不事繩檢之言,吾亦將游蕩不事繩檢而不覺矣。如此非一端,非大有定力,必不免漸染之患也。
老成之人,言有迂闊,而更事為多。后生雖天資聰明,而見識終有不及。后生例以老成為迂闊,凡其身試見效之言欲以訓后生者,后生厭聽而毀詆者多矣。及后生年齒漸長,歷事漸多,方悟老成之言可以佩服,然已在險阻艱難備嘗之后矣。
圣賢猶不能無過,況人非圣賢,安得每事盡善?人有過失,非其父兄,孰肯誨責;非其契愛,孰肯諫諭。泛然相識,不過背后竊譏之耳。
君子惟恐有過,密訪人之有言,求謝而思改。小人聞人之有言,則好為強辯,至絕往來,或起爭訟者有矣。
言語簡寡,在我,可以少悔;在人,可以少怨。
人之出言舉事,能思慮循省,而不幸有失,則在可諫可議之域。至于恣其性情,而妄言妄行,或明知其非而故為之者,是人必挾其兇暴強悍以排人之異己。善處鄉曲者,如見似此之人,非惟不敢諫誨,亦不敢置于言議之間,所以遠侮辱也。嘗見人不忍平昔所厚之人有失,而私納忠言,反為人所怒,曰:“我與汝至相厚,汝亦謗我耶!”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
以此,不善人雖人所共惡,然亦有益于人。大抵見不善人則警懼,不至自為不善。不見不善人則放肆,或至自為不善而不覺。故家無不善人,則孝友之行不彰;鄉無不善人,則誠厚之跡不著。譬如磨石,彼自銷損耳,刀斧資之以為利。老子云:“不善人乃善人之資。”謂此爾。
若見不善人而與之同惡相濟,及與之爭為長雄,則有損而己,夫何益?
勉人為善,諫人為惡,固是美事,先須自省。若我之平昔自不能為,豈惟人不見聽,亦反為人所薄。且如己之立朝可稱,乃可誨人以立朝之方:己之臨政有效,乃可誨人以臨政之術;己之才學為人所尊,乃可誨人以進修之要;己之性行為人所重,乃可誨人以操履之詳;己能身致富厚,乃可誨人以治家之法;己能處父母之側而諧和無間,乃可誨人以至孝之行。茍為不然,豈不反為所笑!
人有出言至善,而或有議之者;人有舉事至當,而或有非之者。蓋眾心難一,眾口難齊如此。君子之出言舉事,茍揆之吾心,稽之古訓,詢之賢者,于理無礙,則紛紛之言皆不足恤,亦不必辨。自古圣賢,當代宰輔,一時守令,皆不能免,居鄉曲,同為編氓,尤其無所畏,或輕議己,亦何怪焉?大抵指是為非,必妒忌之人,及素有仇怨者,此曹何足以定公論,正當勿恤勿辯也。
人有善誦我之美,使我喜聞而不覺其諛者,小人之最奸黠者也。彼其面諛吾而吾喜,及其退與他人語,未必不竊笑我為他所愚也。人有善揣人意之所向,先發其端,導而迎之,使人喜其言與己暗合者,亦小人之最奸黠者也。彼其揣我意而果合,及其退與他人語,又未必不竊笑我為他所料也。此雖大賢,亦甘受其侮而不悟,奈何?
人有詈人而人不答者,人必有所容也。不可以為人之畏我,而更求以辱之。為之不已,人或起而我應,恐口噤而不能出言矣。人有訟人而人不校者,人必有所處也。不可以為人之畏我,而更求以攻之。為之不已,人或出而我辨,恐理虧而不能逃罪也。
親戚故舊,人情厚密之時,不可盡以密私之事語之,恐一旦失歡,則前日所言,皆他人所憑以為爭訟之資。至有失歡之時,不可盡以切實之語加之,恐忿氣既平之后,或與之通好結親,則前言可愧。大抵忿怒之際,最不可指其隱諱之事,而暴其父祖之惡。吾之一時怒氣所激,必欲指其切實而言之,不知彼之怨恨深入骨髓。古人謂“傷人之言,深于矛戟”是也。俗亦謂“打人莫打膝,道人莫道實”。
親戚故舊,因言語而失歡者,未必其言語之傷人,多是顏色辭氣暴厲,能激人之怒。且如諫人之短,語雖切直,而能溫顏下氣,縱不見聽,亦未必怒。若平常言語,無傷人處,而詞色俱歷,縱不見怒,亦須懷疑。古人謂“怒于室者色于市”,方其有怒,與他人言,必不卑遜。他人不知所自,安得不怪!故盛怒之際與人言語尤當自警。前輩有言:“誡酒后語,忌食時嗔,忍難耐事,順自強人。”常能持此,最得便宜。
高年之人,鄉曲所當敬者,以其近于親也。然鄉曲有年高而德薄者,謂刑罰不加于己,輕詈辱人,不知愧恥。君子所當優容而不較也。
與人交游,無問高下,須常和易,不可妄自尊大,修飾邊幅。若言行崖異,則人豈復相近!然又不可太褻狎,樽酒會聚之際,固當歌笑盡歡,恐嘲譏中觸人諱忌,則忿爭興焉。
行高人自重,不必其貌之高;才高人自服,不必其言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