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世范
- 袁采
- 4979字
- 2015-12-27 00:32:56
兄弟同居,甲者富厚,常慮為乙所擾。十數年間,或甲被破壞,而乙乃增進;或甲亡而其子不能自立,乙反為甲所擾者有矣。兄弟分析,有幸應分人典賣,而己欲執贖,則將所分田產丘丘段段平分,或以兩旁分與應分人,而己分處中,往往應分人未賣而己先賣,反為應分人執鄰取贖者多矣。有諸父俱亡,作諸子均分,而無兄弟者分后獨昌,多兄弟者分后浸微者;有多兄弟之人不愿作諸子均分而兄弟各自昌盛,勝于獨據全分者;有以兄弟累眾而己累獨少,力求分析而后浸微,反不若累眾之人昌盛如故者;有以分析不平,屢經官求再分,而分到財產隨即破壞,反不若被論之人昌盛如故者。世人若知智術不勝天理,必不起爭訟之心。兄弟義居,固世之美事。然其間有一人早亡,諸父與子侄其愛稍疏,其心未必均齊。為長而欺瞞其幼者有之,為幼而悖慢其長者有之。顧見義居而交爭者,其相疾有甚于路人。前日之美事,乃甚不美矣。故兄弟當分,宜早有所定。兄弟相愛,雖異居異財,亦不害為孝義。一有交爭,則孝義何在?
兄弟子侄有同門異戶而居者,于眾事宜各盡心,不可令小兒、婢仆有擾于眾。雖是細微,皆起爭之漸。且眾之庭宇,一人勤于掃灑,一人全不知顧,勤掃灑者已不能平,況不知顧者又縱其小兒婢仆,常常狼藉,且不容他人禁止,則怒詈失歡多起于此。
同居之人,有不賢者非理相擾,若間或一再,尚可與辯。至于百無一是,且朝夕以此相臨,極為難處。同鄉及同官亦或有此,當寬其懷抱,以無可奈何處之。
父之兄弟,謂之伯父、叔父;其妻,謂之伯母、叔母。服制減于父母一等者,蓋謂其撫字教育有父母之道,與親父母不相遠。而兄弟之子謂之猶子,亦謂其奉承報孝,有子之道,與親子不相遠。故幼而無父母者,茍有伯叔父母,則不至無所養;老而無子孫者,茍有猶子,則不至于無所歸。此圣王制禮立法之本意。今人或不然,自愛其子,而不顧兄弟之子。又有因其無父母,欲兼其財,百端以擾害之,何以責其猶子之孝!故猶子亦視其伯叔父母如仇仇矣。
人有數子,無所不愛,而為兄弟則相視如仇仇,往往其子因父之意遂不禮于伯父、叔父者。殊不知己之兄弟即父之諸子,己之諸子,即他日之兄弟。我于兄弟不和,則己之諸子更相視效,能禁其不乖戾否?子不禮于伯叔父,則不幸于父亦其漸也。故欲吾之諸子和同,須以吾之處兄弟者示之。欲吾子之孝于己,須以其善事伯叔父者先之。
凡人之家,有子弟及婦女好傳遞言語,則雖謂舅姑、伯父、妯娌皆假合,強為之稱呼,非自然天屬。故輕于割恩,易于修怨。非丈夫有遠識,則為其役而不自覺,一家之中乖變生矣。于是有親兄弟子侄隔屋連墻,至死不相往來者;有無子而不肯以猶子為后,有多子而不以與其兄弟者;有不恤兄弟之貧,養親必欲如一,寧棄親而不顧者;有不恤兄弟之貧,葬親必欲均費,寧留喪而不葬者。其事多端,不可概述。亦嘗見有遠識之人,知婦女之不可諫誨,而外與兄弟相愛常不失歡,私救其所急,私周其所乏,不使婦女知之。彼兄弟之貧者,雖深怨其婦女,而重愛其兄弟。至于當分析之際,不敢以貧故而貧愛其兄弟之財者,蓋由見識高遠之人不聽婦女之言,而先施之厚,因以得兄弟之心也。婦女之易生言語者,又多出于婢妾之間。婢妾愚賤,尤無見識,以言他人之短失為忠于主母。若婦女有見識,能一切勿聽,則虛佞之言不復敢進;若聽之信之,從而愛之,則必再言之,又言之。使主母與人遂成深仇,為婢妾者方洋洋得志。非特婢妾為然,仆隸亦多如此。若主翁聽信,則房族、親戚、故舊皆大失歡,而善良之仆佃皆翻致誅責矣。
房族、親戚、鄰居,其貧者才有所闕,必請假焉。雖米、鹽、酒、醋,計錢不多,然朝夕頻頻,令人厭煩。如假借衣服、器用,既為損污,又因以質錢。借之者歷歷在心,日望其償;其借者非惟不償,以行行常自若,且語人曰:“我未嘗有纖毫假貸于他?!贝搜砸贿_,豈不招怨怒。應親戚故舊有所假貸,不若隨力給與之。言借,則我望其還,不免有所索。索之既頻,而負償冤主反怒曰:“我欲償之,以其不當頻索。”則姑已之。方其不索,則又曰:“彼不下氣問我,我何為而強還之?”
故索而不償,不索亦不償,終于交怨而后已。蓋貧人之假貸,初無肯償之意,縱有肯償之意,亦何由得償?或假貸作經營,又多以命窮計絀而折閱。方其始借之時,禮甚恭,言甚遜,其感恩之心可指日以為誓。至他日責償之時,恨不以兵刃相加。凡親戚故舊,因財成怨者多矣。俗謂“不孝怨父母,欠債怨財主”。不其念其貧,隨吾力之厚薄,舉以與之。則我無責償之念,彼亦無怨于我。
子孫有過,為父祖者多不自知,貴宦尤甚。蓋子孫有過,多掩蔽父祖之耳目。外人知之,竊笑而已,不使其父祖知之。至于鄉曲貴宦,人之進見有時,稱道盛德之不暇,豈敢言其子孫之非!況又自以子孫為賢,而以人言為誣,故子孫有彌天之過而父祖不知也。間有家訓稍嚴,而母氏猶有庇其子之惡,不使其父知之。富家之子孫不肖,不過耽酒、好色、賭博、近小人,破家之事而已。貴宦之子孫不止此也。其居鄉也。強索人之酒食,強貸人之錢財,強借人之物而不還,強買人之物而不償。親近群小,則使之假勢以凌人;侵害善良,則多致飾詞以妄訟。鄉人有曲理犯法事,認為己事,名曰擔當;鄉人有爭訟,則偽作父祖之簡,干懇州縣,求以曲為直;差夫借船,放稅免罪,以其所得為酒色之娛。殆非一端也。其隨侍也,私令市賈買物,私令吏人買物,私托場人買物,皆不償其直;吏人補名,吏人免罪,吏人有優潤,皆必責其報;典賣婢妾,限以低價,而使他人填賠;或同院子游狎,或干場務放稅。其他妄有求覓亦非一端,不恤誤其父祖陷于刑辟也。凡為人父祖者,宜知此事,常關防,更常詢訪,或庶幾焉。
子弟有愚繆貪污者,自不可使之仕宦。古人謂治獄多陰德,子孫當有興者,謂利人而人不知所自則得福。今其愚繆,必以獄訟事悉委胥輩,改易事情,庇惡陷善,豈不與陰德相反?古人又謂我多陰謀,道家所忌,謂害人而人不知所自則得禍。今其貪污,必與胥輩同謀,貨鬻公事,以曲為直,人受其冤無所告訴,豈不謂之陰謀!士大夫試歷數鄉曲三十年前宦族,今能存者僅有幾家?皆前事所致也。有遠識者必信此言。
同居父兄子弟,善惡賢否相半,若頑狠刻薄不惜家業之人先死,則其家興盛未易量也;若慈善長厚勤謹之人先死,則其家不可救矣。諺云:“莫言家未成,成家子未生;莫言家未破,破家子未大?!币啻艘庖?。
貧者養他人之子當于幼時。蓋貧者無田宅可養暮年,惟望其子反哺,不可不自其幼時衣食撫養以結其心;富者養他人之子當于既長之時。令世之富人養他人之子,多以為諱故,欲及其無知之時撫養,或養所出至微之人。長而不肖,恐其破家,方議逐去,致其爭訟。若取于既長之時,其賢否可以粗見,茍能溫淳守己,必能事所養如所生,且不致破家,亦不致爭訟也。
多子固為人之患,不可以多子之故輕以與人。須俟其稍長,見其溫淳守己,舉以與人,兩家獲福。如在襁褓,即以與人,萬一不肖,既破他家,必求歸宗往往興訟,又破我家,則兩家受其禍矣。
養異姓之子,非惟祖先神靈不歆其祀,數世之后,必與同姓通婚姻者,律禁甚嚴。人多冒之,至啟爭端。設或人不之告,官不之治,豈可不思理之所在?江西養子,不去其所生之姓,而以所養之姓冠于其上,若復姓者。雖于經律無見,亦知惡其無別如此。同姓之子,昭穆不順亦不可以為后。鴻雁微物,猶不亂行,人乃不然,至于叔拜侄,于理安乎?況啟爭端。設不得已,養弟養侄孫以奉祭祀,惟當撫之如子,以其財產與之。受所養者,奉所養如父。如古人為嫂制服,如今人為祖承重之意,而昭穆不亂亦無害也。
賢德之人,見族人及外親子弟之貧,多收于其家,衣食教撫如己子。
而薄俗乃有貪其財產,于其身后,強欲承重,以為某人嘗以我為嗣矣。
故高義之事使人病于難行。惟當于平昔別其居處。明其各稱。若己嗣未立,或他人之子弟年居己子之長,尤不可不明嫌疑于平昔也。娶妻而有前夫之子,接腳夫而有前妻之子,欲撫養不欲撫養,尤不可不早定,以息他日之爭。同入門及不同入門,同居及不同居,當質之于眾,明之于官,以絕爭端。若義子有勞于家,亦宜早有所酬。義兄弟有勞有恩,亦宜割財產與之,不可拘文而盡廢恩義也。
寡婦再嫁,或有孤女年未及嫁,如內外親姻有高義者,寧若與之議親,使鞠養于舅姑之家,俟其長而成親。若隨母而歸義父之家,則嫌疑之間多不自明。
中年以后喪妻,乃人之大不幸。幼子幼女無與之撫存,飲食衣服,凡閨門之事無與之料理,則難于不娶。娶在室之人,則少艾之心,非中年以后之人所能御。娶寡居之人?;蚴遣荒馨财涫艺?,亦不易制。兼有前夫之子,不能忘情,或有親生之子,豈免二心!故中年再娶為尤難。
然婦人賢淑自守,和睦如一者,不為無人,特難值耳。
婦人有以其夫蠢懦,而能自理家務,計算錢谷出入,人不能欺者;有夫不肖而能與其子同理家務,不致破家蕩產者;有夫死子幼而能教養其子,孰睦內外姻親,料理家務至于興隆者,皆賢婦人也。而夫死子幼,居家營生最為難事。托之宗族,宗族未必賢;托之親戚,親戚未必賢。
賢者又不肯預人家事。惟婦人自識書算,而所托之人衣食自給,稍識公義,則庶幾焉。不然,鮮不破家。
人之男女,不可于幼小時便議婚姻。大抵女欲得托,男欲得偶,若論目前,悔必在后。蓋富貴盛衰,更迭不常。男女之賢否,須年長乃可見。若早議婚姻,事無變易,固為甚善,或昔富而今貧,或昔貴而今賤,或所議之婿流蕩不肖,或所議之女狠戾不檢。從其前約則難保家,背其前約則為薄義,而爭訟由之以興,可不戒哉!
男女議親,不可貪其閥閱之高,資產之厚。茍人物不相當,則子女終身抱恨,況又不和而生他事者乎!
有男雖欲擇婦,有女雖欲擇婿,又須自量我家子女如何。如我子愚癡庸下,若娶美婦,豈特不和,或有他事;如我女丑拙狠妒,若嫁美婿,萬一不和,卒為其棄出者有之。凡嫁娶因非偶而不和者,父母不審之罪也。
古人謂“周人惡媒”,以其言語反復。給女家則曰男富,給男家則曰女美,近世尤甚。給女家則曰:男家不求備禮,且助出嫁遣之資;給男家則厚許其所遷之賄,且虛指數目。若輕信其言而成婚,則責恨見欺,夫妻反目,至于仳離者有之。大抵嫁娶固不可無媒,而媒者之言不可盡信。如此,宜謹察于始。
嫁女須隨家力,不可勉強。然或財產寬余,亦不可視為他人,不以分給。今世固有生男不得力而依托女家,及身后葬祭皆由女子者,豈可謂生女之不如男也!大抵女子之心最為可憐,母家富而夫家貧,則欲得母家之財以與夫家;夫家富而母家貧,則欲得夫家之財以與母家。為父母及夫者,宜憐而稍從之。及其男女嫁娶之后,男家富而女家貧,則欲得男家之財以與女家;女家富而男家貧,則欲得女家之財以與男家。為男女者,亦宜憐而稍從之。若或割貧益富,此為非宜,不從可也。
人言“光景百年,七十者稀”,為其倏忽易過。而命窮之人,晚景最不易的過,大率五十歲前過二十年如十年,五十歲后過十年不啻二十年。而婦人之享高年者,尤為難過。大率婦人依人而立,其未嫁之前,有好祖不如有好父,有好父不如有好兄弟,有好兄弟不如有好子侄;其既嫁之后,有好翁不如有好夫,有好夫不如有好子,有好子不如有好孫。故婦人多有少壯享富貴而暮年無聊者,蓋由此也。凡其親戚,所宜矜念。人之姑、姨、姊、妹及親戚婦人,年老而子孫不肖,不能供養者,不可不收養。然又須關防,恐其身故之后,其不肖子孫卻妄經官司,稱其人因饑寒而死,或稱其人有遺下囊篋之物。官中受其牒,必為追證,不免有擾。須于生前令白之于眾,質之于官,稱身外無余物,則免他患。大抵要為高義之事,須令無后患。
父祖高年,急于管干,多將財產均給子孫。若父祖出于公心,初無偏曲,子孫各能戮力,不事游蕩,則均給之后,既無爭訟,必至興隆。
若父祖緣有過房之子,緣有前母后母之子,緣有子亡而不愛其孫,又有雖是一等子孫,自有憎愛,凡衣食財物所及,必有厚薄,致令子孫力求均給,其父祖又于其中暗有輕重,安得不起他日之爭端!若父祖緣其子孫內有不肖之人,慮其侵害他房,不得已而均給者,止可逐時均給財谷,不可均給田產。若均給田產,彼以為己分所有,必邀求尊長立契典賣,典賣既盡,窺覷他房,從而婪取,必至興訟,使賢子賢孫被其擾害,同于破蕩,不可不思。大抵人之子孫或十數人皆能守己,其中有一不肖,則十數均受其害,至于破家者有之。國家法令百端,終不能禁;父祖智謀百端,終不能防。欲延家祚者,鑒他家之已往,思我家之未來,可不修德熟慮,以為長久之計耶?
遺囑之文,皆賢明之人為身后之慮。然亦須公平,乃可以保家。如劫于悍妻黠妾,因于后妻愛子中有偏曲厚薄,或妄立嗣,或妄逐子,不近人情之事,不可勝數,皆所以興訟破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