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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緒言》(6)

  • 原善
  • 戴震
  • 4158字
  • 2015-12-26 19:36:21

曰:邵子之學,深得于老、莊,其書未嘗自諱。以心為性之郛郭,謂人之神宅此郛郭之中也。朱子于其指神為道,指神為性者,皆轉而以理當之。邵子之書又曰:「道與一,神之強名也。」幾以道為不足當神之稱矣。其書又曰:「神統于心,氣統于腎,形統于首,形氣交而神主乎其中,三才之道也。」此以神周乎一身而宅于心,為之統會也。又曰:「氣則養性,性則乘氣;故氣存則性存,性動則氣動也。」此則導養之說,指神之炯炯而不昧者為性,氣之絪缊而不息者為命,神乘乎氣而資氣以養也。

問:張子云:「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別性于知覺,與程子言「性即理也」,其指歸同;然則合虛與氣者,謂氣化生人生物,而理在氣質之中乃名為性也。(陳器之云:「仁義禮智者,義理之性也;知覺運動者,氣(稟)〔質〕之性也。有義理之性而無氣質之性,則理義必無附著;有氣質之性而無義理之性,則無異于枯死之物。故有義理以行乎血氣之中,有血氣以受義理之體,合虛與氣而性全。」以虛指理,古圣賢未嘗有是稱,與釋氏所言「空是性」何以異?

曰:釋氏言「空是性」者,指神之本體;又言「作用是性」,則指神在氣質之中而能知覺運動也。張子云:「神者,太虛妙應之目。」是其所謂「虛」,亦未嘗不以為神之本體,而又曰:「天之不測謂神,神而有常謂天」。釋氏有見于自然,故以神為已足;張子有見于必然,故不徒曰「神」而曰「神有常」,此其所見近于孔、孟而異于釋氏也。然求之理不得,就陰陽不測之神以言理,因以是為性之本源,而目氣化生人生曰「游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殊」,則其言合虛與氣,虛指神而有常,氣指游氣紛擾,乃雜乎老、釋之見,未得性之實體也。惟「由氣化有道之名」一語,得天道之實體。又曰:「神,天德;化,天道。」道以化言,是也;德以神言,非也。彼釋氏自貴其神,亦以為足乎天德矣。張子之書又有之曰:「氣有陰陽,推行有漸為化,合一不測為神。」圣人復起,不易斯言。以人物驗之,耳目百體會歸于心;心者,合一不測之神也。邵子言「形可分,神不可分」,其說亦得之體驗。如耳目鼻口之官,是形可分也;而統攝于心,是神不可分也。后儒言理,由于不知理,要其后非原其先,就陰陽有陰陽不易之則,就人物事為有人物事為之則。以孔子言「有物必有則」者轉而言「有則始有物」。且以「理與氣渾淪,不害物二物之各為一物」。故其言理也,求其物不得,往往取于老聃、莊周,釋氏所謂神者以為言,欲超乎陰陽氣化之上而并陰陽氣化,所見胥失之粗。夫天地間有陰陽斯有人物,于其推行謂之化,于其合一謂之神,天道之自然也;于其分用耳目百體,于其合一則為心,生物之自然也。是故化,其事也;神,其能也;事能俱無憾,天地之德也。人之血氣本乎化,人之心知配乎神,血氣心知無失,配乎天地之德,無憾無失,夫是之謂理而已矣。由化以知神,由化與神以知德。「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以性專屬之神,則目形體為幻合,以性專屬之理,則謂「纔說性時,已不是性」,皆二本故也。

問:朱子云:「道者,日用事物當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故其于「達道五」,舉孟子所言「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以實之。又《答呂子約》〔書〕云:「陰陽也,君臣父子也,皆事物也;人之所行也,形而下者也,萬象紛羅者也。是數者各有當然之理,即所謂道也,當行之路也,形而上者也,沖漠無朕者也。」如是言道,故于《易》稱「一陰一陽」,《中庸》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皆似道未備。然孟子明云「教以人倫」,則「親、義、序、別、信」,宜屬之「修道之教」。后儒求天命二字太過,以理當之;求性字太過,專屬之理;求道字太過,又以日用事物當行之理始可云道;而于修道不可通,以修為品節之而已。至「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修道與修身并言,兩修字不得有異,但曰「能仁其身」而不置解。觀修道之文,性字道字不得概就理言亦可見。既曰「率性之謂道」,又曰「修道以仁」,如后儒之說「率其仁之性」,「率其義之性」,豈可通哉!又,修道期于無差謬,宜重在智,而言以仁;行之乃力于身,宜重在仁,而先言智,《中庸》前后,其條貫可言歟?

曰:言「身本道德賅備之身」,而身往往不能盡道;言「性本全夫仁義禮智之性」,而孟子以前,言性往往不及仁義禮智。《易》曰「成之者性也」,承「一陰一陽之謂道」言,人物本之,各成其性云爾。《論語》曰「性相近也」,因「習」之至于「相遠」,言其性本「相近」云爾。《中庸》曰「天命之謂性」,即《記》所云「分于道謂之命,形于一謂之性」,言分于氣化以成性云爾。人物之血氣,以類滋生、各稟受于天,言其稟受之殊曰性,因是而日用事為皆由性起,故云「率性之謂道」;身之動應,無非道也。故云「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可如「體物而不可遺」之可,無頃刻可必其不動應,故雖無事時,亦如有事之戒慎恐懼而不敢肆,事至庶幾少差謬也。道,即日用飲食之事,自身而周于身之親,大致不出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略言之則曰親曰賢,舉二以賅五。「修身以道」,言「以道實責諸身」也。道之責諸身,往往易致差謬。「修道以仁」,言以協乎仁、協乎義、協乎禮,為道之準則也。(曰「以仁」者略辭,故下即詳舉之。)三者咸得,然后于道無憾。「率性之謂道」,在一身則一身之事也,道也;通于人則周夫身之事也,道也。一身之事,本天性之自然,未見其是非得失也;周夫身之事,亦天性之自然,而是非得失不可窮詰矣。故「修身以道」,舉親賢言之而得失始見;修道期于無差謬,固宜重在智。而「修身以道」,本責其行也,是以首言仁,加以義,加以禮,而修之實備矣。「行達道」乃力諸身,固宜重在仁;行之差謬,不能知之,徒自期于心無愧者,其人忠信而不好學,往往多出乎此,亦害道之大者,是以首言智。仁義禮可以大共之理言,智仁勇之為達德,必就其人之根于心者言。大共之理,所以衡論天下之事,使之協于中,止于至善也。有根于心之德,斯有以通夫大共之理,而德之在己,可自少而加多,以底于圣人,則其通夫大共之理者,亦有淺深精粗之不同。仁義禮之仁,以理言;智仁勇之仁,以德言,其實一也。以理言,舉禮義而不及智,非遺智也,明乎禮義即智也;以德言,舉智而不及禮義,非遺禮義也,智所以知義禮也。《易》稱「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而此更加之以禮,親親尊賢,盡人道之大矣,辨其等殺而始詳。古今惟圣人全乎智仁。全乎智仁,則德靡不賅矣,而此更言夫勇,蓋德之所以成也。凡天下之人,身之所接,莫重于親,莫重于賢,而天定者則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交五者也。以此為「形而下」,為「萬象紛羅」,不謂之道,是顯指《中庸》「天下之達道五」而背之,別求諸「沖漠無朕」,惟老釋謂萬物為幻,謂空妙為真則然,奈何以老釋之言衡量《易》與《中庸》之言,而粗視陰陽,粗視君臣父子哉?彼之棄人倫而不顧,率天下之人同于禽獸者,由不知此為達道也。

問:宋儒以「理為生物之本」,雖謂「理氣渾淪,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實求其物,不得若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之言。夫性則確有指實,不過區別于形氣之中,言其主之者耳。曰形、曰氣、曰神,三者求之一身,儼然如三物,凡血氣之屬,未有或闕者也。荀子謂「性者天之所就」,雖專屬形氣之自然,其亦不必遺天〔夫〕神,而以為非天之就也。其稱性惡,殆兼乎此,以伸其重學崇禮義之說,何以論荀子則曰不知性之全體而已,實古今所同謂之性,論告子、釋氏則斷為異說,何也?

曰:性者,分于陰陽五行,品物區以別焉,各為之本始,統其所有之事,所具之能而靡不全者也,《易》言「成之者性」是也。其一身中,分而言之,曰形、曰氣、曰神,三者材也,《易》言「精氣為物」是也。心為形君,耳目鼻曰〔口〕者氣融而靈,心者氣通而神。告子貴其神而不知其性者也,其「不動心」,神定而一無責焉之為不動也。神可以主宰樞紐言,性可以根柢言,由其成性也殊,則其材質亦殊,成其性斯為是材;材可以純駁清濁言,此皆指其實體之名也;知可以精粗淺深言,思可以敏鈍得失言,皆根于性而存乎神者也,指其實事之名也。理,譬之中規中矩也,稱其純美精好之名也。實體實事,罔非自然而歸于必然,天地、人物、事為之理得矣,自然之極則是謂之理。老聃、莊周、告子、釋氏,以自然為宗,不知性之區別而徒貴其神,去其情欲之能害是者即以為已足,與圣賢之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以求牖于明者異,是故斷之為異說,不得同于荀子也。

問:周子《通書》有云:「『圣可學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請問焉。』曰:『一為要。一者,無欲也。無欲則靜虛動直,靜虛則明,明則通;動直則公,公則溥。明通公溥,庶矣哉!』」此與老氏「為道日損」,釋氏「六用不行,真空妙智」之說,陸子靜言「人心至靈,此理至明,人皆有此心,心皆具是理」,王文成言「圣人致知之功,至誠無息,其良知之體,皦如明鏡」者,立言不殊。后儒于周子則以為切要之旨,莫敢違議,于老、釋、陸、王則非之,何也?

曰:周子之學,得于老氏者深,而其言渾然與孔孟相比附,后儒莫能辨也。朱子以周子為二程子所師,故信之篤,考其實固不然。程叔子撰《明道先生行狀》,言「自十五六時,聞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于諸家,出入于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后得之」,其不得于周子明矣;且直字之曰周茂叔,其未嘗師事亦明矣;見周茂叔后,乃出入于老釋。張橫渠亦訪諸釋老之書累年;朱子年四十以前,猶馳心空妙。蓋雖能終覺釋老之非,而受其蔽往往出于不覺者亦不少。周子論圣人主于無欲,王文成論致知主于良知之體,皆以老釋廢學之意論學,害之大者也。

問:神為形氣之主宰,莊子曰:「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釋氏「人死為鬼,鬼復為人」之說同此。在古人制祭祀之禮,以人道事鬼神,而《傳》稱「鬼猶求食」及「伯有為厲」。又宇宙間怪見不一,或此人之生,易以他人死者之魂而復生,或此人之生,自知其所托生,愚夫婦亦往往耳聞目見,不得不惑于釋氏象教。而言仙者又能盜氣于天地之間,使其神離血氣之體以為有。故其言性也,即神之炯炯而不昧者;其言命也,即氣之絪缊而不息者,有所指實也如是。老聃、莊周、告子、釋氏,靜以會乎一身,見莫貴于此,莫先于此。今以形、氣、神統謂之材,而曰性可以根柢言,神可以主宰樞紐言,不以神先形氣,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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