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漢之時,經術雖不盛行于天下,然學經者猶不盡廢,而害已然。至今千有余年,言經者益少矣,決事者用私見耳。故明策以謂《禹貢》之學久廢,而以訪問于學者,此可謂于千載之論中其所大蔽,當今之務明其所大本也。
夫《書》稱五行,水曰潤下,則就下者水之性也。禹知其然而治之,欲使順其歸。蓋地之形,雍州高而兗冀下,故其有事也,始兗冀而終于雍,此高下先后之異也。天下至廣,百川至眾矣,使小水皆致其力,則功有所不逮而日有所不給也。故治江之道,使之順則河、潛皆得合而行;治河之道,使之順則漳、滏皆得附而泄。它水皆然。故用力少而敗功多,用日近而見效遠。故所謂治其大而小者從之,能知其要者也。曰江、曰淮、曰河、曰濟,經瀆之所最大而施功之所最多,此其名之尤章章可見者也。計其力則州十有二師,九州當二十七萬人,計其日則四年而畢,此用力多少之數也。夫禹之于水,知其地形高下、所治先后,又知其法之要,又能審其名,揆其功,定計于此,然后施功于彼,此所以能去水之敗也。
宋興,百川循道,為敗者不過于河,興國之間防村之決為尤甚。當此之時,勞十萬之眾,然后復理,天子為賦詩,比《瓠子》之歌。今橫胡、商胡再決,自天子大臣謀救講利害之勤矣,明策訪《禹貢》之法于學者,必將要之可行。夫古今之變雖殊然也,形之高下不易,至于明其所治之先后小大與其法之要,而辨其名、審其用人之多少,定計于此,然后施功于彼,則禹之跡有不得盡循,禹之法有不得而改也,在詳酌而法之耳。〈同上〉
◎雜論二篇
【為治論】
夫修先王之法度,而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以成其化,則其體雖大,四海九州雖廣,其治不難至也。不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則雖有良法不能行。不守之以法度之具,則雖有篤好之能,至與兩者之皆廢。則其體雖小,其去人雖近,有不能集于治者。
或謂:先王之法度去今千有余歲,不可行也。夫修先王之法度,非必服古衣冠,乘車出入,席地而坐,用俎豆之器、儷皮之聘,然后為治也。復農于田,復士于學,復官于職,復兵于耕,復佛老于無,以正民之業,制禮節用以養民之財,修仁義之施以教民之俗,先王之法度,大者不過乎此。而因今之器,順今之變以行之,歸之乎不失其所為之本,不務其末而已,時之相去雖萬歲可行也。
楚漢陳隋之際,天下爭于戰攻,人之在者少矣,耕之廢孰有甚于此時?而文帝、太宗能養之以少求廣愛之思,誘之以自然之勢,則數歲之間,耕者有余食,然則農非不可復于田也。
秦既焚書冊,絀禮義,絕天下之學,未有酷于此時,而漢武以來立學校,專之以經,勵之以行,其制未可謂備也。其中間又或存或熄,然而士皆蒸薰漸漬,至于東漢之日,懷道德、救衰微之君子皆由大學而出,然則士非不可以復于學也。
秦、隋之亡,在位者皆不稱其任,人才之不見,未有甚于此時也。及漢、唐受命,高祖、太宗設百職之員,充其選者皆向時之士,非借才于異世也。用變業而示之,則人人自奮,爭出其才,求將相則得將相,求百執事則得百執事之才,欲除敝則敝革,欲修政則政舉,無求而不得,無為而不成。由是觀之,顧所以厲之而所以用之如何耳。漢武之末,綱紀大壞矣,官之耗亂未有甚于此時也。及宣帝總核名實,信賞必罰,而公卿百官皆稱其職,然則官非不可復其職而使也。
隋唐之際,無井田之法千有余歲,兵之易農未有久于此時。天寶之后,將立于軍二百余年。而至周,天子又軍中之所立。天下之勢劫于兵之驕,患于兵之不可用,未有極于此時。而太宗能開府設衛,則兵歸于田。世宗能誅其奔軍之將,則行師四方無不如其意者。然則兵非不可復于耕而使也。
武宗之時,佛入中國千年,人之相化,家酣而戶溺矣。然而一朝去之,受冠帶而為民者幾五十萬,曾無一人之阻,然則佛老非不可復于無也。
魏、唐之際,毛、楊綰之勢耳,然而變千歲之奢,不旋日而效,然則何患乎制禮節用之不可行也。
秦、隋之后,滅廉恥、捍文網,未有如此之熟爛也。然而文帝、太宗一日變之,則人人自厚,大臣至恥言人過,百姓至不煩于刑,然則何患乎仁義之不可施、俗之不可變也。
凡吾之欲行者,此各引一端,崇其所善,擇之而未精,為之而未詳,然而亦各隨其小大深淺而如其計,見其效。茍有大有為之心,則知明先王之法度而用之,先之以篤好力行之義以成其化,其說非迂,其道易行也。
昔秦設首功之科,驅人于敵場,非傷即死然,而士皆靡然樂斗而喜戰,此豈徒畏法哉?以秦之篤好力行之以移其俗也。今為治不改其業,不違其欲,所行者常禮,所為者常道,謹其節文而尊其行,養之以學校,而率之以身行,示之以所好惻怛懇誠之心,其亦孰有不從而勸者乎?且民之生不見先王之法度,不聞其教而日習于今之俗,故不能無惡也。使皆粲然日見恭儉之節、仁義之施,曉然皆知其行之易成,其物之易足,上之所好之在此也,則亦何為而不率乎古之人?
得其時、推此道以行于天下者,唐、虞、禹、湯、文、武之君,皋、夔、益、稷、伊尹、太公、周公之臣是也。不得其時,守此道以俟后世者,孔孟是也。其法已行,其效已見,告后之人使取而則之者,六經是也。然而士之欲有為者,言之欲切而反疏,行之欲通而反泥,遂若不可以為者,何也?昔周之衰,諸子之徒散之諸侯,管、晏、孫、吳、申、商之徒是也。諸侯用之,或伯或強,儀、秦之說至傾覆也,亦安中國者各十余年,彼豈不效見于一時哉?然而孔子惡其小,曾子恥其卑,至于孟子,尤獨患之,何也?蓋以其非盡愛人之意,非極于治人之體,非醇于教人之法,非備于防人之具,為之以亟而見于事者陋,歐之以勢而強于民者薄,偷合于諸侯而用,焉可也?本之以先王之法度,推之以化導之方,則彼惡足以論乎?
今其為失固已明矣,非必過人之智而后知也。天下之士固盡學于孔子矣,而欲有為者復不能自信,此亦千歲以來學者之患也。何哉?世之學孔子者,讀書求治亂之際,未嘗不知其治由先王之道,其亂由后世之失也。欲有為于當世,莫若推其所學于孔子,而知者力行之,就其所以為治亂之故,其于公事最切,而于計最通也。而先王之道,有非俗之所能就;后世之失,有非俗之所能去。方其勢牽于上下也,不能去之而不茍,一則仆仆焉而求進其說,一則樂其與之合而自小也。于是則寧貶道而隨其失,不從先王而從近世,至不勝其弊也。欲治人之所為者反病之,欲正人而自我者反違之,其為之以亟,其歐之以薄,舉其一,遺其二,急其末,忘其本,一切不異于諸子之為,又從而為說,曰近俗而易行者,尚無可奈何,安能以迂遠之道為?嗚呼!何其惑也。
夫所為者得,固可以救其失,所行者大,固可以兼其小,未有所為者失而其效反得,所行者小而其至反大。此所謂言之欲切而反疏,行之欲通而反泥也。為此者有原講之而不明,守之而不固,汲汲乎欲有為者,固不可以為者是也。使其得君矣,則先王之法度,其說非高,其具甚易,何顧而為彼乎?孔子于周之末世,守二帝三王之道而不茍,孟子亦于其后守孔子之道而不茍。二子者,非不欲有為也,知不本先王之法度則不可以行,不得可為之勢則不可以行,不得可為之勢則不可以強通。故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又曰可以進則進,可以止則止。守之以終身,傳之以待后之學者,此二子之見所以異于眾也。
故閭巷之匠,規矩指畫不可以非,不可以茍作而妄從,雖不用于世,其法度猶存,其為技猶良者,天下之知為匠者也;規矩指畫既非矣,茍作而妄從矣,雖用于世,其法度已亡,其為技已卑者,天下之賤工也。天下之士亦若是自守而不茍者,天下之知為治者也,樂其與之合而自小者,天下之賤士也。天下之知為治者,有不用則非在乎人;天下之賤士有用有不用,非常在乎己。士之欲學圣人之道而仕者,得吾言而考之,其庶矣?!础赌县S曾子固先生集》卷十一〉
【刑賞論】
《書》記皋陶之說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贬屨咴唬盒桃筛捷p,賞疑從重,忠厚之至也!夫有大罪者,其刑薄則不必當罪;有細功者,其賞厚則不必當功。然所以為忠厚之至者,何以論之?
夫圣人之治也,自閨門、鄉黨至于朝廷皆有教,以率天下之善,則有罪者易以寡也;自小者、近者至于遠大皆有法,以成天下之務,則有功者易以眾也。以圣神淵懿之德而為君于上,以道德修明之士而為其公卿百官于下,以上下交修而盡天下之謀慮,以公聽并觀而盡天下之情偽。當是之時,人之有罪與功也,為有司者推其本末以考其跡,核其虛實以審其情,然后告之于朝而加其罰、出其賞焉,則其于得失豈有不盡也哉?然及其罪麗于罰、功麗于賞之可以疑也,以其君臣之材非不足于天下之智,以其謀慮非不通于天下之理,以其觀聽非不周于天下之故,以其有司非不盡于天下之明也。然有其智而不敢以為果有其通,與周與明而不敢以為察也。必曰罪疑矣而過刑,則無罪者不必免也;功疑矣而失賞,則有功者不必酬也。于是其刑之也,寧薄而不敢使之過;其賞之也,寧厚而不敢使之失。
夫先之以成教以率之矣,及其有罪也,而加恕如此焉;先之以成法以導之矣,及其不功也,而加隆如此焉。可謂盡其心以愛人,盡其道以待物矣,非忠厚之至則能然乎?皋陶以是稱舜,舜以是治其天下。故刑不必察察當其罪;賞不必予予當其功,而天下化其忠,服其厚焉。故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于民心?!毖允ト酥轮劣诿裾?,不在乎其他也。
及周之治,亦為三宥三赦之法,不敢果其疑,而至其政之成也,則忠厚之教行于牛羊而及于草木。漢文亦推是意以薄刑,而其流也,風俗亦歸厚焉。蓋其行之有深淺,而其見效有小大也,如此,《書》之意豈虛云乎哉?〈同上〉
◎策問三篇
【擬試制科王平甫策問一道】
問:蓋聞至治之世,教化明而風俗美,士之處者皆篤于自治,而仕者皆能稱其官。當是之時,百度修而萬事理,故上下富足,百姓和樂而臻于仁壽,施及鳥獸草木,皆遂其性,至于蠻夷戎狄莫不欣欣附焉。其所繇者何術而至于斯歟?今士寡廉恥,而希合茍且之俗盛,至于舉選甚弊而百職未修,上下之財不贍于用,元元匱急而輕于抵罪,鳥獸草木未盡遂其性,蠻夷戎狄至勤于御備之策焉。其不能方古者何謂歟?夫事其末而欲及其本,與泥其跡而求合其變,皆不可也。然則仿于古而不迂,近于今而不卑,必有其道可得而言焉。昔孔子語為邦曰:乘商之輅,服周之冕,樂則曰韶舞。今考其事尚可復于當世歟?如不可復,則興今之禮樂者將何說歟?子大夫其悉陳焉。〈《南豐曾子固先生集》卷十二〉
【策問十四道】
問: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郵而傳命?!倍献右嘣唬骸笆掳牍胖?,功必倍之?!比绱藙t用先王之道以治國家天下,其見效豈不速哉?然而又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矣。如是則積德累善,曠世綿祀而后有成,又何其迂且久也?夫憔悴之民望其恩德,與愿治之主望其治之效,期月猶且遲,而可以一世百年期哉?豈圣人之道大,施用之際難歟?抑遲速之間繇所遭之時異歟?二三子可辨之。
問:官有德,爵有功,所從來尚矣。今爵虛器也,凡有功者固以官賞之矣。其可乎?其亦有不可者乎?
問:“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然而視聽言動一于禮,則不合于俗者有矣。順俗則自枉,不合于俗則怨且怒,且指目以謗者行焉。謗怒非君子之所憂也,然君子之于道德非獨自足而已,將以有為也。如與一世人不合不識,其能有為乎?是則其所積累者小而為害于事大矣。孟子亦曰:枉尺而直尋者,以利言也。如以利言,則枉尋而直尺亦可為歟?又曰:“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如孟子之意,則亦自信而已矣。然則君子之道,其無以紓謗怒,便于時,合于眾人之心者乎?今觀孔子、孟子之所以自為者,則亦從優游,不皆不合于世也。是亦何道乎?二子者豈無說乎?吾子其言之。
問:錢為物,非無形而不可見者也。不藏于國,必藏于民;不在于民,必在于國;出于此,必在于彼,勢理然也。今大農之錢常不足,而民間尤甚。是物也,不外天而沉泉,其安所歸?而孰繇致其然歟?將欲使上下之用俱足,有無之求兩通,豈無說乎?
問:《易》曰:天地之道簡易。而于《乾》則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又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逼溆凇独ぁ芬嘣唬骸瓣蝰R地類,行地無疆?!庇衷唬骸俺刑於鴷r行?!庇衷唬骸爸猎涨f物資生?!狈蛑两∫詣佑谏隙幌ⅲ寥嵋猿兄谙?,勤孰甚焉?始萬物生萬物焉,不為不煩也,其于大體,不與夫簡易云者戾耶?而孔子之云爾何也?又曰:“易簡之善配至德?!庇衷唬骸耙缀喍煜轮淼靡??!逼溆挚蓪僦谌耸滦埃吭纲|其所以然而見教。
問:三王之世,用當歲之入,其余以御兇荒。下而至漢,其用度亦不加少焉。然孝文時悉弛租稅與民,民與國皆有余。今之用度視漢固若無異然,然租稅之外,山澤關市之利取之殆既焉而不足,國與民平歲皆甚病,此其故何也?其有以救乎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