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近人之所謂新史,不出通史、專史二類。何者為通史,即普通史之謂;何者為專史,即專門史之謂。取古今史實之全部,而為概括之記述,以求其時間之遞嬗,空間之聯系為原則者,是之謂通史。自全部史實中,抽出其一部,而為比較詳盡之紀述,其于時間之遞嬗,空間之聯系,亦以范圍收縮之故,而易于尋求者,是之謂專史。前者主于聯貫,其文貴簡要有序;后者貴乎詳盡,其文應比次有法,此二者之辨也。《史記》通黃帝至漢武之世,而為一書,是可謂為通史之創作,劉知幾列為六家,而未嘗名其為通史也。“通史”之名,始于梁武帝,后則鄭樵之《通志》,亦與通史之體例相同,此所謂通者,不過通諸斷代史而為一書,而去其重復牴牾者耳。語其繁重,亦與斷代史等。故吾嘗稱《通志》為總輯之史,未嘗以通史許之也。章學誠嘗于《答客問》一文,論及作史之旨云:
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其始末,文成規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微茫秒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及其書之成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此家學之所以可貴也。
章氏此論即為《通志》而發,何炳松則深取之,以此為通史之定義,雖通諸現代西洋之所謂通史,亦可當至理名言之評語而無愧色 。然章氏論史,以《春秋》為極則,以古人之守于王官者為百世不易之成法,其稱史義,稱家學,皆含有崇古之見,斯則尚有商量余地耳。夫通史之可貴,不僅詳人所略,異人所同,重人所輕,忽人所謹而已。又當略人所詳,同人所異,輕人所重,謹人所忽,不在事跡之詳備,而在脈絡之貫通,不在事事求其分析,而在大體之求其綜合,所謂成一家之言,固非必要,而通古今之變,則為必具之要義。與其謂為通史,不如徑稱為普通史,普通亦義同普遍,即含有概括敘述之意,其造端雖大,其措辭則簡,不必高語《史記》、《通志》,以馬、鄭諸氏為師,一人閉戶而可殫,假以數年之歲月而可成,此即現代之所謂通史也。魯濱孫博士以歷史為連續而成,故主作通史,以求時間之聯貫,而以斷代史及國別史不能表現其功能,故不甚重之。何氏因其說以撰《通史新義》,凡分兩編,上編專論社會史料研究法,凡史料考訂與事實,編次之理論及應用屬之;下編專論社會史研究法,凡社會通史之著作,及與他種歷史之關系,皆加以說明,同時于其他似是而非偏而不全之義例,亦加以相當之估值。至其所述之原理,則十九采自法國史家塞諾波所著《應用社會科學上之歷史研究法》一書。蓋新史之對象,為社會之全部,而非為特殊階級之局部,能就社會史料而加以研究整理,則通史之骨干立矣。若夫專史之作,初則有斷代史、國別史之分,繼則有典制史、學術史之作。所謂斷代史,如漢、晉、唐、宋、元、明,皆以一代之事編為一史,此就縱貫之通史,而截取其一部而為敘述者也。所謂國別史,如三國、十六國,就縱斷之一部,橫剖而為數段以為敘述者也。所謂典制史,如《通典》、《通考》,蓋匯合諸史之志,而聯貫為一書者也。所謂學術史,蓋匯合諸史之儒林、文苑諸傳,聯貫而為一書者也。何氏于所撰《通史新義》中,曾論及西洋專史之發生云:
自博學之道興,學者始習于古代書籍之研究,并敘述各種不同之事實,以評定古書之優劣,自此專心搜集,關于中古時代習慣、制度、語言、文字之史料,及事實,專著類纂,因此出世,于是西洋始有各種特殊之歷史,如文字史、語言史、教會史、法律史、文學史、建筑史、雕刻史、制度史、風俗史等,此種專史,本為全史之重要部分,唯各成自主之一支,各有其專門之作家,及特殊之傳統習慣,史家之注意此類事實者既寡,故此種專史之創造,多非史家之功。此種專史,往往自取獨立科學之態度。蓋歷史上特殊之事實,為數極多,吾人欲視同普通歷史研究之,實際上已不可能也。而專史遂不能不依年代與地域,而劃成其范圍,以國家與時代為界限,每一種專史,更分段落,是故吾人既有宗教史、法律史、文學史,同時又有埃及史、亞述史、希臘史、羅馬史、法國史、英國史,并有中古史、近世史、現代史也。歷史之分支既多,通史之范圍,當然因之而縮小,舊日概念,所視為服務公家可資借鑒,而且在歷史占有最大地位之各類事實,至此皆變為專史之原料,如外交史、軍事史、憲法史是也(本書葉一百四十四一一一百四十五)。
尋此所論,誠與中土專史之發生,無大殊異。吾國古代,先有聯貫記載之通史,如周室太史柱下之所掌是也。繼乃有國別史,如魯《春秋》、晉《乘》、楚《梼杌》以及《國語》、《國策》之作是也。繼則有斷代史,如《漢書》、《三國志》以下之正史是也。繼則有制度、文物之史,近于類纂者,如《通典》、《通考》是也。繼則有學術史,如《明儒》、《宋元》等《學案》是也。最近乃有所謂上古史、中古史、近世史、現代史,此自縱貫之通史,橫截而為數段者也。又有所謂哲學史、文學史、語言文字學史、宗教史、美術史、法制史、財政史、社會史,又自普遍之通史,縱分而為數部者也。此又受西洋學術之影響,而為科學之分類者也。梁任公亦論及專史之作,分為五種,一曰人的專史,即專以紀人為本位者,如合傳、專傳、年譜、人表之類是也。二曰事的專史,即專以紀事為本位,如《東林列傳》,《復社紀略》,專紀明季士大夫之集團活動者是也。三曰文物的專史,即專以紀文物制度為本位者,如政治、經濟、文化諸專史是也。四曰地方的專史,即專以紀載某一地方為本位,如各省通志、縣志,稱為地方志是也。五曰斷代的專史,即專紀載某一時代之史,如舊作之《唐書》、《宋史》,新作之近世史、現代史是也。然又有國別史之一種,梁氏未曾敘及,茲就《三國志》、《十六國春秋》、《南北史》諸書言之,以一時代之事跡,劃分為數部而分載之,正如后世之地方志。然三國之一時代,上以承漢,下以啟晉;南北朝之一時代,則又上以承晉,下以啟唐,亦居斷代史之一部,蓋又介乎地方的專史、斷代史的專史之間者也。梁氏蓋以國別史,納于斷代史之中又不復敘及之耳。何氏又論及通史、專史之分云:
一套之專史,如風俗、美術、宗教制度等之歷史,無論其內容如何完備,決不足使吾人了解社會之演化,或世界之歷史也。蓋其所述者,僅一種連續抽象之描寫而巳,而在所有此種抽象現象申,本有其具體之連鎖,此種現象,或皆產生于同一人群之中,或皆為同一人群之產品,而此種人群,又往往有其共同之偉業,如遷徙、戰爭、革命、發見等,為各種現象之共通原因。例如吾人試究魏晉六朝之文學,將見自東晉直至隋朝四百年間,所謂南朝之文學,大體承吳語文學之后,繼續發展,而成為南方新民族文學;至于北方,則自晉分東西以后,直至北魏滅亡時止,先之以文學之衰替,繼之以文學之中興,終至產出一種尚武好勇之新文學。文學之變化如此,不可謂之不繁矣,扶吾人迄不能就文學史本身,求其所以演化之原因也。此種演化本身,極難了解,吾人如欲了解所有此種文學上之特殊變遷,將非求援于通史不可。蓋唯有通史,方述及東晉偏安之后,中國文化實保存于東南之一隅,而北方則先有五胡十六國之大亂,繼之以北方蠻族之華化,而終于北魏之完全屈服于吾國文化之下。是故所謂通史,即共通之歷史,吾人于此可知所有專史之編著,雖完備異常,而在吾人之歷史知識中,始終不肯留有或缺之部分,此不可或缺之部分非他,即吾人所謂通史者是也。其特性在描寫具體之真相,敘述社會人群之行為與偉業,故通史之為物,無異一切專史之連鎖,通史中之事實,無異專史申事實之配景。實際上此種共通事象之足以聯絡,或駕馭人類之特殊活動者,皆屬影響及于大眾,及足以變更一般狀況之事實,因侵略或殖民而起之民族移動也,人口中心之創設也,人群一般制度之創造或變更也,皆其類也。政治史之重要以及通史中政治史所占之地位之特大,其故皆在于此(《通史新義》頁一百四十七——一百四十八)。
何氏以魯濱孫博士之說為基礎,故甚重視通史,以為通史能說明共通之演化及特殊之變遷,而專史則不能也。第吾則謂通史、專史之分,則由比較而定,其范圍之廣狹,亦因所述之事實而定。例如《通志》,政治典章無所不包,不可不謂之通矣。而《通鑒》則專紀政治,《通典》、《通考》則專紀典章,取以衡之《通志》,則彼為通史,而此為專史矣。荀悅《漢紀》,袁宏《后漢紀》,僅紀前后漢之政治,僅當《通鑒》之一段,取以相校,則《通鑒》為通史,《漢紀》為專史矣。《讀史方輿紀要》、《天下郡國利病書》,僅當《通典》之州郡典、《通考》之輿地考,取以相校,則《通典》、《通考》為通史,而《紀要》、《利病書》為專史矣。依此推之,則專之下又有專焉。前之號為專者,又含有通之性質,而相引至于無極矣,此以舊史為列者也。又如新著之文化史,本自通史劃出而自為一部者也。然學術為文化之一部,乃自文化史而分為學術史,而文學史又為學術史之一部,詩史、詞史又為文學史之一部,亦相引而至于無窮,文化史視通史為專;視學術史則為通,文學史視學術史為專,而視詩史、詞史則為通,是通史、專史之名,時因比較而異,即通史、專史之分,既由比較而定也。大抵劃通史之一部,以為專史,則其紀述必較通史為詳,以此遞推,則范圍愈狹,記述亦愈詳,《方輿紀要》之詳于州郡典,《通典》之詳于諸史之志,必不待言也。再自他一方言之,通史既劃其若干部分,而屬于專史,而同時復吸收其他部,以入通史范圍之內,蓋其吸收愈多,包蘊愈廣,而通史乃得獨成其大,且與專史,有兩不相妨相得益彰之效,此即梁任公之所謂新史也。是故通史、專史之分,既由比較而定,則非一成不易之稱,而通史之與專史,又非各立疆界,若胡越之相視。歧通史、專史而二之,固為治史者所不許,重視通史,而夷視專史,亦豈通人之見哉。
近人主造新史者,莫先于章太炎先生,曾于所著《訄書》中,撰《中國通史略例》,以見其旨,后改署《訄書》為《檢論》,刪去此篇,然其精言勝義,閎識孤懷,頗能發前人所未發,亦為后來論史者所不及。爰取其全文,迄錄如左:
中國秦漢以降,史籍繁矣,紀、傳、表、志,肇于史遷,編年建于荀悅,紀事本末作于袁樞,皆具體之記述,非抽象之原論,杜、馬綴列典章,闿置方類,是近分析法矣。君卿評議簡短,貴與持論鄙倍,二子優絀,誠巧歷所不能計,然于演繹法皆未盡也。衡陽之圣,讀《通鑒》、《宋史》而造論,最為雅馴,其法亦近演繹,乃其文辯反覆,而辭無組織,譬諸織女,終日七襄不成報章也。若至社會政法盛衰蕃變之所原,斯人暗焉不昭矣。王、錢諸彥,昧其本干,攻其條末,豈無識大,猶愧賢者,今修《中國通史》約之百卷,鎔冶哲理,以祛逐末之陋,鉤汲眢沈,以振墨守之惑,庶幾異夫策縫計簿相斫書之為者矣。
西方作史,多分時代,中國則惟書志為貴,分析事類,不以時代封畫,二者亦互為經緯也。彪蒙之用,斯在揚榷大端,令知古今進化之軌而已,故分時者,適于學校教科,至乃精研條列,各為科目,使一事之文野,一物之進退,皆可以比較得之,此分類者,為成學討論作。亦猶志方輿者,或主郡國,則山水因以附見,其所起訖,無必致詳,或主山川,記一山必盡其脈帶,述一水必窮其出入,是寧能以郡國封限矣。昔漁仲粗觕,用意猶在諸略,今亦循其義法,改命曰典,蓋華嶠之故名也。
諸典所述,多近制度,及夫人事紛紜,非制度所能限,然其系于社會興廢,國力強弱,非眇末也。會稽章氏謂,后人作史,當兼采《尚書》體例,金滕顧命,就一事以詳始卒,機仲之紀事本末,可謂冥合自然,亦大勢所趨,不得不爾也。故復略舉人事,論纂十篇,命之曰記。
西方言社會學者,有靜社會學、動社會學二種,靜以藏往,動以知來,通史亦然,有典則人文略備,推跡古近,足以藏往矣。若其振厲士氣,令人觀感,不能無待紀傳,今為《考紀》、《別錄》數篇,非有關于政法、學術、種族、風教四端者,雖明若文、景,賢差房、魏,暴若胡亥,奸若林甫,一切不得入錄,獨列帝王師相二表而已。昔承祚作《益部耆舊傳》,臚舉蜀才,不遺小大,及為《蜀志》,則列傳亡幾,蓋史職所重不在褒譏,茍以知來為職志,則如是足矣。(案太史公引《禹本紀》,楊子云作《蜀王本紀》,皆帝者之上儀也,然《藝文志 儒家》,有高祖傳十三篇,孝文傳十一篇。而劉滔《圣賢本紀》。亦列子產,見于《文選》王文憲《集序注》所引,是知紀傳本無定稱,今亦聊法舊名,取孟堅《考紀》,子政《別錄》,以為識別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