虜會浙、直之兵寇行朝,松江張天祿出崇明,金華馬進寶出海門,而虜酋陳錦、金礪、劉某、田雄總重兵出定海。行朝聞之,定西侯張名振、英義將軍阮駿,扈上出舟山,登舟泊道頭。八月十六日,虜試舟海口,王師以三舟沖突,獲樓船一只、戰艦十余,擒虜卒十一人,馘而縱之。二十一日大霧,虜舟悉渡抵螺頭門,王師纔覺。先是,阮進詣海門議和,虜欲誘之,進數船脫歸。值酋金礪之舟,進以火球投礪,風轉篷腳,反擊進面,進創甚投水,虜刺取之。安洋將軍劉世勛、都督張名揚統營兵五百、義勇數千,背城大戰,殺傷虜千余人。
九月初二日,城陷。
丙寅,虜寇舟山。九月丙子,城陷,大學士張肯堂、禮部尚書吳鐘巒、兵部尚書李向中、吏部侍郎朱永佑、通政司鄭遵儉、兵科給事中董志寧、兵部職方司郎中朱養時、戶部主事林瑛、江用楫、禮部主事董玄、兵部主事李開國、朱萬年、顧珍、工部主事顧宗堯、中書舍人蘇兆人、安洋將軍劉世勛、左都督張名揚、工部所正戴仲明、錦衣衛指揮王朝相、內官監太監劉朝、定西參謀顧明楫、諸生林世英死之。
張肯堂字載寧,松江人也。天啟乙丑進士,知余干縣事。丁母憂,服除,補大名、浚縣,考遷御史。弘光時,以右僉都御史巡撫福建。隆武登極,加總制尚書。肯堂以額餉招集義勇,將出三吳而芝龍劫其餉。肯堂遂棄官,遁于海島。已而依平海將軍周鶴芝。海口破,又依肅虜伯黃斌卿。斌卿繆為恭敬,不用其言。肯堂郁郁無所發舒,灌圃栽花,排豁憂悶而已(肯堂與往囗〈〈氵咸〉上木下〉書曰):銅盤之役,仆豈敢后。顧飄梗隨流,不能奮飛)。上駐舟山,起為東閣大學士。城陷,肯堂蟒衣南面,視其妾周氏、方氏、姜氏、璧姐、子婦沉氏、女孫茂漪皆縊死,然后題詩襟上云:虛名廿載著人間,晚節空勞學圃間。漫賦歸來慚靖節,聊存正氣學文山。君恩未報徒憂瘁,臣道無虧在克艱。傳與千秋青史筆,衣冠二字莫輕刪。乃自縊。從死者守備吳士俊、仆張俊、彭歡、俊妻某氏。
吳鐘巒字巒稚,武進人也。從學禮部尚書孫慎行,知名數十年。晚登崇禎甲戌進士,選長興知縣,降紹興府照磨。于仕宦之意泊如也。大學士周延儒勸之出山,鐘巒答曰:公為山巨源,某何獨不為嵇叔夜?公為富彥國,某何獨不為邵堯夫?移桂林府推官。弘光召為禮部主事,未至而南都陷,遂留福唐不歸。上至閩,起通政司通政使禮部侍郎。尋晉尚書。行朝權在武臣,卿相不能有所可否。鐘巒嘆曰:當此之時,惟見危授命,是天下第一等事;不死以圖恢復,成敗尚聽諸天,非立命之學也。當此之時,避世深山,亦天下第一等事;徼幸以就功名,禍福全聽諸人,非保身之道也。故鐘巒漂泊所至,試其士之秀者,前率見上;波濤檣櫓之間,襕衫巾服,拜起秩秩。至舟山,益無所事事,退居補陀。舟山告急,鐘巒曰:吾從亡之臣,當死行在。乃渡海入城。城陷,過別張肯堂,歸而自縊。年七十有六。鐘巒嘗謂往囗〈〈氵咸〉上木下〉曰:李應升,吾受業之門人也。請誅逆閹不得而死。吾為詩哭之。吳福之,吾子也。建義而死,吾為詩哭之。錢肅樂,吾分房之門人也。從亡而死,吾為詩哭之。吾無愧于三子已矣。
李向中號立齋,楚之鐘祥人也。崇禎庚辰進士,知長興縣。入為兵部職方司主事,進尚寶司卿,避地福安。上入閩,召巡撫福寧。城破走,從亡至浙,升兵部尚書。行朝諸臣,寄命舟楫者,日炙風饕,面目黧黑,獨向中修飾如故。時父死舟山,向中居憂城外。城陷,虜執向中欲降之,不可;衰绖翔武其營,虜殺之。
朱永佑號聞玄,昆山人也。甲戌進士,吏部主事。虜南下,避入浙東,依平海將軍周鶴芝為監軍。周鶴芝取海口。海口陷,復至舟山,上以為吏部侍郎。虜執永佑,欲剃發活之。永佑曰:吾發可剃,何俟今日?虜砍其脅,死。仆負尸出城,流血沾服。仆哭曰:主生前好潔,今豈無知耶?血遂止。
鄭遵儉,紹興人,義興侯之從弟也。
董志寧,鄞縣人。
朱養時,江陰人也。為人慷慨,尚與囗〈〈氵咸〉上木下〉爭御史王翊事。臺州虜守道耿應衡遣奸細入舟山,托于日者,謂災星見,上之祿命盡矣。定西侯張名振信之,使禳。上擇日行香,養時上疏爭之。名振不以為然,養時怒曰:使虜聞之,謂行朝無一人矣。舟山陷。自縊。
林瑛,字玉之,閩人也。同母、妻、婿、女五人航海。上入浙,婿隨鄭彩;瑛至健跳所,而母又死,貧甚。妻陳氏及女,為人紉箴以食。已而女又死。虜入舟山,瑛與陳氏分梁縊。陳氏腕弱不得死。瑛使其童子嗷嗷助之,陳氏揮之曰:吾守婦道三十年,垂絕而死男子之手乎?卒自力而死。
江用楫,蘇州人。
董玄,字天孫,會稽人。賦絕命詩自縊。
李開國,余姚臨山衛人。
朱萬年,字虎拜,閩人也。與吳鐘巒同死。
顧珍、顧宗堯,皆長洲人。
蘇兆人,字黃侯,蘇州人也;大學士張肯堂之客。城陷,謂肯堂曰:黃泉之路,請以兆人為道。絕命詞云:保發嚴胡夏,扶明一死生。孤忠惟是許,義重此身輕。自盡于雪交亭。雪交亭者,肯堂讀書之所,有梅一、梨一,故稱之雪交云。兆人死,肯堂酹之,而后自裁。
劉世勛,南直人。黃斌卿之在舟山,世勛即以安洋將軍守之,守甚力。城陷,自刎。虜相謂曰:吾兵南下以來,所不易拔者,江陰、涇縣合舟山而三耳。隆武皇帝嘗聞江陰、涇縣之以守見屠也,嘆曰:吾家子孫遇江陰、涇縣三尺之童子,亦當哀而敬之。
張名揚,定西侯名振之弟也。名振之扈上,以名揚居守。城陷,母范氏以下數十人闔門自焚。
戴仲明,寧波人,抱高皇帝主投火死。
王朝相、劉朝,皆北直人也。奉上妃陳氏、貴嬪張氏、義陽王妃杜氏入井中,以巨石覆之;朝相與朝皆自刎其側。當宮眷未入井之時,闔門放火;虜將滅火,而有校尉七人者,登屋極注矢向虜,虜不敢動。相朝蓋井既畢,七人挾弓矢投火中。
顧明楫,順天人,張名振之客也。
林世英,閩人。自閩入浙,上書遇難,自縊。
跋
右海外慟哭記,據書前引譔人名囗〈〈氵咸〉上木下〉(音義列子周穆王篇:右驂赤驥而左白囗〈〈氵咸〉上木下〉,八駿之一)不具姓,相傳為黃太沖先生托名之作。全祖望譔先生神道碑銘,臚列所著,有海外慟哭記一卷,蓋必有所據矣。碑稱先生己丑聞監國在海上,乃與都御史方端士赴之。又全氏書先生所著行朝錄后云:先生從亡,累官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按記云:己丑七月壬戌,上次建跳所。壬午,分使使山寨授官。河南道監察御史奏曰:(元寫本見先生姓名作,今印本悉填姓名)臣觀諸營長,文則自稱都御史、侍郎,武則自稱將軍、都督,唯王翊不自張大云云。同日上命為左副都御史,辭不受。凡作,即先生姓名(行朝錄書后云,錄中凡書某,皆先生所自紀。記中之,亦猶錄中之某也)。當是甫抵行在,即有左副都御史之命。其辭官之年,即從亡之年。碑稱先生以柯公夏卿、孫公嘉績等交薦,由職方改監察御史;而分道河南,則見于記,可補碑文之闕。其奏薦王翊之言,則碑亦載之,與記政合。行朝錄書后云:累官左副都御史,而不知其未嘗受命也。記前引云,舟山以后,囗〈〈氵咸〉上木下〉所未詳。按碑云:公從亡,太夫人居故里,中朝詔下勝國遺臣不順命者,錄其家口。公聞之,嘆曰:主上仗我,我不忍去;今方寸亂矣。乃陳情監國,得請變姓名,間行歸家;事在辛卯八月已前(碑云公既失兵,日與尚書吳公鐘巒坐舟中,正襟講學,下即接敘告歸事。吳公于辛卯八月殉舟山之難,先生臨行猶與吳公周旋,則行期必在辛卯八月已前)。記云:辛卯八月丁巳,上發舟山。是書之作,當在間行歸家后。其所謂囗〈〈氵咸〉上木下〉,疑即當時所變之名。宜舟山已后,事弗詳也。碑又云:是年(先生歸家之年)監國由建跳至翁洲,復召公副馮公京第乞師日本;抵長琦,不得請。據記丁亥六月,安昌王與御史馮京第乞師日本;下云至長旗島。日本新遭外國之侮(因殺歐羅巴行教者),外國人至,一切不聽登陸。其時監國猶次中左所,丁、辛相距五年,此事何得在辛卯八月已后?且是馮京第副安昌王,何得云先生副馮京第?不知全氏何據而云然。尤可據記糾碑之繆。唯此記碻為太沖所作,則亦可據碑以決之。當時事實,隱顯同異之間,以記與碑互證,皆有草蛇灰線可尋之跡。
竊謂后儒稱述,總不如自記為尤可信也。有清方隆盛時,忌諱甚深,文網尤密。凡殘明掌故之書,得以流傳至今,寧非羍事!孴而鍥之,庸可緩乎?
上元甲寅季春月,山陰吳隱石灊跋。
又按碑云:張國柱之浮海至也,諸營大震,廷議欲封以伯。公言于孫公嘉績曰:如此則益橫矣。何以待后!請署為將軍。從之。以記考之,此事在丙戌(監國元年)八月丙子。記所述囗〈〈氵咸〉上木下〉之言,即碑所紀太沖先生之言,則為囗〈〈氵咸〉上木下〉先生之變名,無疑誼矣。遯盦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