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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寧宗(2)

  • 宋論
  • (明)王夫之
  • 4454字
  • 2015-12-26 15:07:22

韓侂胄立“偽學(xué)”之禁,以空善類,其必不兩立者,留、趙二相,其次則朱子也。蔡季通隱處論學(xué),未嘗持清議以譏朝政,未嘗作詞章以斥權(quán)奸,其于侂胄遠矣。乃朱子雖罷,猶得優(yōu)游林泉,為學(xué)者師。而季通獨嬰重罰,竄死遐方,且為之罪名,“偽”不足以盡之,而斥之曰“妖”。夫真與偽,難誣者心,而可倒者言也。真者偽其所偽,偽者偽其所真,相報以相誣,而名亦可立。今所講者日用彝倫之事,而題之曰“妖”,雖佞人之口給,其能無據(jù)而恣其狂詞哉?蓋季通亦有以取之,而朱子于此,亦不能無惑矣。

侂胄之深怨朱子者,以爭殯宮故也。當(dāng)是時,侂胄勤勞方著,惡跡未彰,即欲防其奸而斥遠之,亦無可施其憲典。唯殯宮一議,足以傾動宮府,置諸不赦之罪。王孝先以加諸丁謂而俯首以死海濱者,此而已矣。今朱子之言曰:“不為宗社血食久遠之計。”侂胄之奪魄寒心,與朱子不并立之勢成矣。朱子既以此為侂胄罪,而抑請廣詢術(shù)人以求吉地。其所欲詢者誰也?蔡神與以葬師為世業(yè),季通傳其家學(xué),而參之理數(shù)以精其說,推崇邵氏,以與濂、雒相抗;是季通者,儒之淫于小道,而為術(shù)人之領(lǐng)袖者也。殯宮之吉否,朱子未能知之,而季通自謂知之;朱子即知,而亦以季通之術(shù)知之。然則其云術(shù)人者,蓋有季通之徒,挾術(shù)思售,而季通隱主其取舍也。禮曰:“假于時日卜筮以惑民者殺。”則挾指天畫地之說,以撓仁人孝子之心者,謂之曰“妖”,亦奚不可哉?此季通所以授小人以名,而使戕士類,誠有以致之。故早自知其不免于禍,誠哉其不可免也。

嗚呼!學(xué)君子之學(xué),使小人得加以惡名而不能辭,修遁世無悶之德,而情移于吉兇,覆以與兇相觸而危其身。處亂世之末流,正學(xué)衰,邪說逞,流俗之好尚易以移人。茍欲立于無過之地,履坦道以守貞者,可褻其身心以殉游食者之言,而自罹于咎哉?

夫道之與術(shù),其大辨嚴矣。道者,得失之衡也;術(shù)者,禍福之測也。理者,道之所守也;數(shù)者,術(shù)之所窺也。大易即數(shù)以窮理,而得失審;小術(shù)托理以起數(shù),而禍福淫。審于得失者,喻義之君子;淫于禍福者,喻利之小人。故葬也者,藏也。仁人孝子不忍暴其親之形體而藏之也,知慎此而已矣。而喻利之小人,舍死者之安危,就生人之利害,則彝倫斁而天理滅矣。今有人焉,役其父母之手足,飾其父母之色笑,以取富貴,則鮮不以為禽獸矣。身已死,骨已寒,乃欲持此以求當(dāng)于茫茫之士而希福焉,則是利其死以徼非望之獲,為君子者,何忍出于此邪?

且夫以禍福言,而其說之妄,亦易知矣。自古有天下而祚永者,莫周若也。諸侯世其國,大夫士世其祿,傳家之永者,亦莫周若也。考之于禮,有墓大夫以司國君之墓,有墓人以司卿大夫之墓。正始祖之兆域于上,而后世以昭穆序葬于東西,非有擇于形勢也。天子七月,諸侯五月,大夫三月,士逾月。春秋:“雨,不克葬,日昃而葬。”非有擇于時日也。而血食之長,子孫之庶,后世莫能及焉。豈徒后世之士,能以福澤被其尸而施及子孫乎?祈天永命者,德也;保世滋大者,業(yè)也。內(nèi)政修,外侮御,而宗社必安;君不漁色,后不妒忌,而子孫必眾。推以及乎士庶,厚以傳家,勤以修業(yè),則福澤自遠。舍此不務(wù),而以所生之骨骼,求大塊之榮施,仁者所不容,尤智者所不齒也。

小人之欲售其術(shù)也,必詭于道以惑君子。故為葬師之言者,亦竊理與氣之跡似以藻帨之,而君子坐受其罔。乃亂道者,道之所必窮。故京房之諫邪佞,非不正也,而為幸臣所困;郭璞之折篡逆,非不義也,而為權(quán)奸所殺。妄言天者,天所不覆;妄言地者,地所不載;侮陰陽者,陰陽之災(zāi)必及之。房與璞之窮,自窮之也。充其說以浸淫于后世,于是而有委之野而不葬,以罹水火之災(zāi)者矣;于是有已葬復(fù)遷,割析之,焚烈之,以極乎慘毒者矣。導(dǎo)天下以梟獍之惡,而以獲罪于天、卒隕其世者,接踵相繼。夫君子方欲辟異端以閑先圣之道,柰之何尸瑣陋之術(shù),曾不足以望異端之后塵者,公言于朝廷,姑試之君父也!以季通之好學(xué)深思也,于以望道也近矣。而其志亂,其學(xué)淫,卒以危其身于桎梏。為君子者,不以一眚喪其大德,可弗慎哉!可弗慎哉!

〖五〗言期于相勝而已邪?則言之非難也。是之勝非,直之勝曲,正之勝邪,操常勝之勢,揆之義而義存,建以為名而名正,何患乎其不勝哉?故言之也,無所復(fù)屈。其或時不能用,覆以得禍,而言傳于天下,天下感之,言傳于后世,后世誦之,其殆貞勝者乎?貞勝則無患其不勝矣。雖然,勝者,勝彼者也。彼非而勝之,則勝者是矣;彼曲而勝之,則勝者直矣;彼邪而勝之,則勝者正矣。是勝者僅以勝彼也,非貞勝也。且夫立兩說而衡其得失,有定者也。就一事而計其初終,有恒者也。然而固無定而無恒也。特以庸主佞臣之所陷溺,而其為失也,天下交起而憎惡之;已而又有不然者,天下又起而易其所憎惡。故一事之兩端,皆可執(zhí)之以相勝。然則所以勝者之果為定論乎?

定論者,勝此而不倚于彼者也。定論者,隨時處中而自求之道皆得也。斯則貞勝者也。故言者以此而扶天下之危而定其傾,皆確乎其有不拔之守;推而行之,皆有不匱之業(yè);不僅以勝彼者取天下后世之感誦,而言皆物也,故曰“君子之言有物”也。物也者,實也。言吾之是,非以折彼之非;言吾之直,非以辨彼之曲;言吾之正,非以爭彼之邪。故曰“訏謨定命,遠猶辰告”。唯其有定,故隨時以告,而猶皆以致遠,斯以為謨之訏者也。

宋自南渡以后,所爭者和與戰(zhàn)耳。當(dāng)秦檜之世,言戰(zhàn)者以雪仇復(fù)宇為大義,則以勝檜之邪也有余。當(dāng)韓侂胄之世,言和守者,以固本保邦為本計,則以勝侂胄之邪也有余。于是而為君子者,不遺余力而言之,以是而忤權(quán)奸,獲罪罟;而其理之居勝者,煌煌奕奕,莫有能掩之者矣。乃誠如其言,絀秦檜而授之以兵柄,其遂能雪仇復(fù)宇邪?抑否也?斥侂胄而授之以國政,其果能固本保邦邪?抑否也?奚以知其未之逮也?其言也,至于勝檜與侂胄而止,而既勝之后,茫然未有勝之之實也。執(zhí)檜之說,則可以勝侂胄矣,檜未嘗不以固本保邦求當(dāng)于君也。執(zhí)侂胄之說,則可以勝檜矣,侂胄未嘗不以雪仇復(fù)宇昌言于眾也。反檜而得侂胄,反侂胄而又得史彌遠。持之皆有故,號之皆有名,而按以其實,則皆義之所不許,名之所不稱。故檜死,和議不終,苻離之師,先侂胄而沮敗。侂胄誅,兵已罷,宋日以坐敝而訖于亡。無他,操議者但目擊當(dāng)國者之非,遽欲思反。而退求諸己,所以扶危定傾之實政、足以勝彼而大服其心、使無伺我之無成以反相嗤笑者,一無有也。不世之功,豈空言相勝之可坐致乎?侂胄倡北伐之謀,而岳飛之恤典行,秦檜之惡謚定;彌遠修講好之說,而趙汝愚之孤忠顯,道學(xué)之嚴禁弛;是宜足以大快人心者,而人心益其危懼。徒相勝者,一泄而無余,天下亦何恃此清議哉?

嗚呼!宋自仁宗以后,相勝之習(xí)愈趨而下,因以相傾,皆言者之氣矜為之也。始以君子而求勝乎小人,繼以小人而還傾君子,繼以君子之徒自起相勝,繼以小人之還自相勝而相傾。至于小人之遞起相傾,則竊名義以大相反戾,而宗社生民皆其所不恤。乃其所竊之名義,固即前之君子所執(zhí)以勝小人者也。

言何容易哉?言而不自省于心,為己之所有余,則是之與非,曲之與直,正之與邪,其相去也不遠。何也?義在外,則皆襲取以助氣之長者也。故君子知為之難而言之必讱。豈懸一義以為標(biāo)準,使天下后世爭誦之,遂足以扶三綱、經(jīng)百世、無所疚于天人乎?熟慮之于退思,進斷之于密勿,舍之而固有所藏,用之而實有所行。持至是之術(shù),充至直之用,盡至正之經(jīng)。有弗言也,言之斯可行之。經(jīng)之緯之,斡之旋之,道備于己,功如其志。則奸邪之異己者不能攻,相傾者不能竊,斯以為貞勝也矣。

〖六〗

唐之中葉,禍亂屢作,而武、宣之世,猶自振起,御外侮,修內(nèi)政,有可興之幾焉。宋則南渡以后,孝宗欲有為而不克,嗣是日羸日艸,以抵于亡。非其主之狂惑如唐僖、懿比也,唯其當(dāng)國大臣擅執(zhí)魁柄者,以奸相傾而還以相嗣,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躡跡以相剝,繇辨及膚,而未嘗有一思效于國者閑之也。然而抑有辨焉。春秋之法,原情定罪以為差等,同一惡而罪殊,同一罪而法殊。欒書、荀偃不與公子歸生均服污潴之刑。齊之滅紀,晉之滅虞,不與衛(wèi)毀滅邢等膺滅同姓之誅。知此,然后可以服小人之心,而元惡無所分咎。抑君子以馭小人,處置有方,足以弭其惡而或收其用。衡有定而權(quán)可移,權(quán)不可移,則衡弗能為準也。夫然,則取史彌遠而等之三兇,未可也。且取韓、賈二豎而等之秦檜,抑未可也。

秦檜者,其機深,其力鷙,其情不可測,其愿欲日進而無所訖止。故以俘虜之余,而駕耆舊元臣之上,以一人之力,而折朝野眾論之公,唯所誅艾。藉其有子可授,而天假以年,江左之提封,非宋有也。此大憝元兇,不可以是非概論者也。韓侂胄、賈似道狹邪之小人耳。托宮闈之寵,乘閑以竊權(quán),心計所營,不出于納賄、漁色、驕蹇、嬉游之中。上不知有國之瀕危,下不知有身之不保。其挑釁開邊、重斂虐民者,皆非其本志,獻諛之夫為之從臾,以分徼幸之榮利,彼亦惛焉罔覺,姑且以之為戲。則抑楊國忠、王黼之儔,而固不如檜之陰慘也。然以之而亡人之國有余矣。

夫彌遠則固有不然者。其一,擅置君之柄,以私怨黜濟王竑而立理宗,非寧宗意也。然寧宗亦有以致之,而竑亦自有以取之也。仁宗之立英宗也,與韓魏公密謀之,韓公且不敢誦言其名,以須仁宗之獨斷。高宗之立孝宗也,以秦檜之挾權(quán)罔上,而不能與聞其事。寧宗則一任之彌遠,而己無所可否,虛懸儲位以聽彌遠之游移。彌遠懷變易之心,然且密屬余天錫、鄭清之以徐察其德性;非若王莽、梁冀貪立童昏,以為竊國地,固欲遠己之害,而不忘措國之安。等為支庶,而理宗之靜,固賢于竑之躁也。是可原也。其一,函侂胄之首以媚女直,損國威而弛邊防也。然誅止侂胄,而不及將領(lǐng),密謀預(yù)備,固未忘北顧之憂。非若秦檜之陷殺人宗族,而盡解諸帥之兵,大壞軍政,粉飾治平,延及孝宗而終莫能振也。其一,進李知孝、梁成大于臺省以攻真、魏。而二公之進,彌遠固推轂焉。及濟邸難行,二公執(zhí)清議以置彌遠于無可自全之地,而激以反噬,禍福生死決于轉(zhuǎn)移之頃,自非內(nèi)省不疚者,未有不決裂以逞,而非堅持一意與君子為難,無故而空人之國者也。故彌遠者,自利之私與利國之情,交縈于衷,而利國者不如其自利,是以成乎其為小人。平情以品隲之,其猶在呂夷簡、夏竦之閑。以主昏而得逞,故惡甚于呂、夏;乃以視彼三兇者,不猶愈乎?

君子之道,以人治人者也。如其人以治之,則誅賞之法允;如其人治之而受治,則駕馭之道得。不然,任一往之情,見天下無不可殺之小人,反激而成鼎沸之朝廷,此漢、唐以來亂亡之階也。而奚足尚哉?故使明主秉鑒于上,大臣持正以贊之,而酌罪以明刑,則唯秦檜者,當(dāng)其履霜而早謹堅冰之戒。自虜來歸,巧行反閑,其膺上刑,不宜在宋齊愈之下。蓋其陰鷙之才,抑之而彼自伸,遠之而彼自近。嚴以制之,而不敵其懷蠆之毒;柔以化之,而適入其網(wǎng)阱之中;則非服上刑,莫之能戢。若侂胄、似道,則世固不乏其人矣。不(投)[授]以權(quán),則亦與姜特立、張說均為佞幸,弗能為天下戎首也。若彌遠,則檠之使正,導(dǎo)之使順,損其威福,錄其勤勞,邪心不侈,而尺效可收;固弗待于迸逐,而惡不及于宗社。馭之之術(shù),存乎其人而已矣。

秦檜擅,而趙鼎、張浚不能遏;侂胄專,而趙汝愚、留正不能勝;似道橫,而通國弗能詰;君子之窮也。當(dāng)彌遠之世,君子未窮,而自趨于窮,亦可惜也夫!亦可惜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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