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論君道
康熙六年,圣祖躬親大政治諭天下曰:“朕以沖齡,嗣登大寶。輔政臣索尼等,謹遵皇考世祖章皇帝遺詔,輔理政務,殫心效力,七年于此。今屢次奏請,朕承太皇太后之命,躬理萬機。惟天地祖宗,付托之重。海內臣庶,望治方殷。朕以涼德夙夜只懼。天下至大,政務至繁,非朕躬所能獨理。宣力分猷,仍惟輔政臣諸王貝勒內外文武大小各官是賴。務各殫忠盡職,潔已愛民,任怨任勞,不得辭避。天下利弊,必以上聞。朝廷德意,期於下究。庶政舉民安,早臻平治。凡我軍民,宜仰體朕心,務本興行,樂業安生,以迓休寧之慶。政在養民,敢虛天地生成之德?當時親政,恒念祖宗愛月之心。布告天下,咸使聞知”。
是年又諭吏部等衙門曰:“民為邦本,必使家給人足,安生樂業,方可稱太平之治,近聞直隸各省,民多失所,疾苦顛連,深可憫念?;蛳倒倮糌澘?,朘削窮黎;抑或法制未便,致民失業。果何道以遂其生耶?一切民生利病,應行應革,爾內外各衙門大小文武等官,念切民依,其各抒所見毋隱?!?
宏文院侍讀熊賜履奏:“臣備員侍從,遇皇上虛己求言,不敢摭拾浮詞,以混宸聽,謹因圣諭所及而推本言之。伏讀詔書曰:“今聞直隸各省人民,疾苦困窮,深可憫念,或因官吏朘削,或因法制未便。’此真二帝三王之用心也!但國家日言生聚,而凋敝愈甚。日言軫恤,而瘡疾不起。日言招集、言蠲免,而流離瑣尾之狀,不可勝言。溯厥由來,誠如圣諭所云者,蓋小民征終歲勤勞,僅給俯仰之資。而夏稅秋糧朝催暮督,私派信于官征,雜項浮于正額,設一旦水旱頻仍,饑饉見告。蠲賦則吏收其實而民受其名。賑濟則官境其肥而民重其瘠。此不獨守令之過也!上之則監司,又上之有督撫。有司之職業在地方,上官之激勸在舉劾。伏乞皇上將見任督撫大加甄別,賢能者加銜久任,貪污不肖者,立賜罷斥,毋令久居民上。嗣后督撫缺出,不拘內外臣工,果有端方清正,望重才優者,敕部院大臣,從公保舉,授以茲任。
其考課也,以民生之苦樂,為守令之賢否,以守令之貪廉,為督撫之優劣,則廉者以勸,貪者以懲。有利必興,有害必除,而民之不得所者寡矣。此圣諭所已及,而臣詳切言之者也。雖然,內臣者,外臣之表也。京師者,四方之倡也。本原之地,亦在乎朝廷而已。臣請擇其重且大者言之:一曰政事紛更,而法制未定。我國家章程法度,其閑者有積重難返者,不聞略加整頓,而急功喜事之人,又從而意為更變,但知趨目前尺寸之利,以便其私,而不知無窮之弊,已潛倚暗伏于其中,朝舉夕罷,以至盈廷聚訟,甲令游移,此時事之最急者也。伏乞圣之敕下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將國家法度,詳慎會議,凡沿革損益,
參以古制,酌以時宜,勒成會典,頒示天下,則上有道揆,下有法守,垂于無疆之業在此矣。一曰職業日廢,而士氣日靡。
國家之設官也,滿漢相制,堂屬相維,正欲其同寅協恭,俾責無他卸。近見各衙門大小臣工,大率默緘依阿,絕少實心任事之人,甚至老成慎重之名,以濟尸位素餐之計。樹議者謂之疏狂,任事者目為躁競,廉靜者斥為矯惰,端方者笑為迂腐。間有修身體道讀書窮理之士,則群指為道學而非笑之,百計詆誹,必禁錮其終身而后已。伏乞皇上位振頹風,作養士氣,申飭滿漢諸臣,虛衰酌理,實意任事,是則曰是,非則曰非。漢官勿以阿附滿官為工,堂官勿以偏任司官為計,宰執盡心論思,而不必以唯若為休容。臺諫極力糾繩,而不必以鉗結為將順。則職業修養,官箴整肅矣。一曰學校廢弛,而文教日衰。學校為賢才之藪,教化之基,而學術事功之根柢也。今庠序之教,缺焉不講,師道不立,經訓不明。士子惟揣摩舉業以為取科名之具,絕不知讀書講學,以求圣賢理道之歸。其高名者,又或泛濫百家,沈瀹二氏惑世誣民,莫此為甚。伏乞皇上隆重師儒,興起學校,畿輔則現成學院,各省則責成學道,使之統率于士子,講明正學,非六經語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敦崇實行,扶持正教,命府州縣擇士子中志趣端卓、英俊可造者,各舉一二人,貢之國雍,寬其館舍,厚其廩餼。又廷臣中擇道德高劭之人,俾司成均,日進諸生而陶淑之,其道必本于倫,達乎天德。其教自灑掃應對,以致于義精仁熟,漸摩誘掖,循循有序,三載之后,學成材就,司成次其優劣,匯送吏部,量之材之大小之淺深而授之秩,其公卿大夫之子弟亦如之。
至于山林隱逸之士,有經明修德,德業完備者,仍請敕下地方官,悉心咨訪,據實奏聞,朝廷優禮延聘,加以褒崇,以為士習人心之勸,則道術以正,學術以明,教化大行,人材日盛,其有補于國家也,寧淺鮮哉?一曰風俗僭侈,而禮制日廢。禮者圣王所以節性防淫,而維系人心者也。臣觀今日風俗,奢侈陵越,不可殫述,一裘而費中人之產,一宴而糜終歲之需,輿隸披貴介之衣,倡優擬命婦之飾,此饑之本寒之源,而盜賊獄訟所由起也。然禮教之行,處貴近始,伏乞皇上躬行節儉,為天下先,以王公及士庶,凡官室車馬衣服仆從一切器用之屬,俱之定經制,限以成數,頒亦天下,俾恪為遵守,不許少有逾越。久之儉德日彰,貪風日息,民俗醇而人心厚,幾于敦龐之治不難矣。雖然,皇躬者又萬幾所受裁,而萬化所從出也。我皇上神明大縱,睿哲性成,今春秋方富,薰陶德生,端在此時,伏乞慎先耆儒碩德。置之左右,優以保衡之任,使之從容閑,講論道理,啟沃宸衷,涵養圣德。又妙選天下英俊,陪侍法從,以備顧問,毋徒事講幄虛文。若夫《大學衍義》一書,敘千圣之心傳,備百王之治統,伏愿皇上朝夕講貫,證諸公經之文,通諸歷代之史,以為敷政出治之本。至于左右近習,必端厥選,內而深宮閑,外而大廷廣眾,微而起居言動,凡所以維持此身者,無所不備。防閑此心者,無所不周,則君志清明,君身強固,坐收禮乾行健之成功。是皇上直接二帝三五相傳之心法,自有以措斯世斯民于唐虞三代之盛,又何吏治不清民生不遂足慮哉?此又圣諭所未及;而臣推本言之者也?!笔枞?,報聞。
康熙十一年。圣祖召講官等至懋勤殿諭曰:“漢官中有請令言官以風聞言事者,朕思忠愛之言,切中事理,患其不多。若不肖之徒,借端生事,假公濟私,人主不察,必至侵害善良,擾亂國政為害甚巨。”又來曰:“從來與民休息,道在不擾,與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觀前代君臣,每好大喜功,勞民傷財,紊亂舊章,虛耗元氣,上下訌囂,民生日蹙,深可為鑒。”熊賜履奏曰:“皇上此諭,誠千古為治之要道也?!?
康熙十二年。圣祖御弘德殿,講官講講華,諭進進官等曰:“從來民生不遂,由于吏治不清,長吏賢則百姓自安矣。天下善事俱是分所當為,近見有寸長片善,便自矜夸,是好名也?!庇种I曰:“有治人無治法,但真能任事者,亦難得。朕觀人必先心術,次才學,必術不善,縱有才學何用?”然賜履奏曰:“圣諭及此,誠知人之要道也?!睂び种I講官等曰:“從來君臣一心圖治,天下不患不治,此等光景,未易多得。朕與諸臣,何可不交勉之?”
熊賜履奏曰:“為政端在得人,故用舍黜陟,人主出治人大權,最當審量者也?!笔プ嬖唬骸爸穗y,用人不易,至治之道,全關于人。朕即欲不盡心不可得也?!庇种I講官等曰:“致治之道,不宜太驟,但須日積月累,久之自在成效。朕平日讀方窮理,總是要講求治道,是諸實行,不徒言耳!”又諭曰:“人主勢位崇高,何求不得?但須有一段敬畏之意,自然不至差錯。
即有差錯,自能省政。若任意率行,略不加謹,鮮有不失之縱佚者,朕每念及此,未嘗一刻敢暇逸也?!毙苜n履奏曰:“圣諭及此,即堯舜兢業之心也?!?
康熙十六年,講官喇沙里、陳廷敬等進講《孟子。一暴十寒》章。圣祖曰:“君子進則小人退,小人進則君子退。君子小人,勢不并立。孟子所謂一暴十寒,于進君子退小人,親賢遠佞之道,最為明快,人君誠不可不知也?!?
又諭講官曰:“爾等進講經書,皆內圣外五修齊治平之道,朕孜孜詳詢,每講之時必專意以聽,但學問無窮,不在徒言,要惟當躬行實踐,方有益于所學。
爾等仍直言無隱,以助朕好學進修之意。”
康熙十八年。圣祖諭浙江巡撫李本晟曰:“近來兵多不能調和,爾應盡心料理,每見各省督撫料理事務,所見只在一省,不能通行,凡事應悉心區劃,從天下大計起。李本晟奏曰:“目前惟兵最急,民富則國裕,民窮則餉兵無從而辦。”圣祖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古今不易之理也。”
康熙二十三年,圣祖諭大學士等曰:“朕凡裁決政務,必求致當,故于部院奏章,雖小事亦未嘗不盡心詳酌。近見戶刑二部奏事,至為繁冗,是皆錢糧刑名所關,若叢集一時,不加詳閱,恐有遺誤。前此奏章,俱三日一送,自今兩日一送,又便從容詳覽。”
是年,圣祖幸金山,乘沙船渡揚子江,風浪恬靜,舟行甚速。諭待臣曰:“自兵興以來?;謴驮乐?,長沙、多得舟楫之力。今海宇承平,昔時戰艦,僅供巡幸渡江之用。然安當思危,治不忘亂,朕乘此舟,未嘗不念艱難用武之時,非以游觀為樂也?!?
是年,圣祖諭講官等曰:“朕于政事,無論大小,從未有草率完結者。
每在宮中默坐,即以天下事經營籌劃于胸中。簡任督撫之時,又必詳加察訪,蓋一方大吏賢能,自能表率僚屬。今貪墨之風,未必盡除,然激勸澄清,正欲使之潛移默化也?!?
康熙二十八年。大學士、九卿等奏:“近聞山東、河南大雨霑足,直隸大名諸府皆有雨,京城昨晚亦已得雨。皇上于宮中日日虔禱,朝夕儆惕,茹素修省,憂勞過甚,請稍舒睿懷,以頤養圣躬?!笔プ嬖唬骸半蘅膳c他人比耶?先人而憂,后人而樂,理固宜然。近因久旱無雨,憂勞過甚,以致癯弱。
人或可欺,天亦可欺耶?日前祈雨,朕雖未躬往,而每次祈禱,朕皆竭誠齋戒。荷天之眷,得降雨澤,此后雨澤霑足,朕庶解焦勞也?!?
康熙二十九年。圣祖諭大學士、九卿,詹士、科道曰:“爾等諸臣稱雨澤霑足,固當歡悅,但去年大旱,民困未蘇。昔漢文帝為三代以下令主,賈誼猶以處厝火積薪之上而謂無危為喻,以今較之,可無慮乎?且今雖得雨,不知夏秋若何,其當遠慮深思,愈加軫恤,何得稱慶?”
康熙二十九年。圣祖諭大學士、部院大臣等曰:“今朕躬已愈,但因灼艾,未御乾清門耳。朕聽政三十年來,無日不見諸大臣,共相諮議。今處宮中,雖日理奏章,未嘗廢事,而與諸大臣懸隔,思之如有所失,且旗下引見題補諸事,恐致壅滯,向有大臣奏事乾清宮之例,自明日始,仍如常進乾清宮啟奏?!?
康熙三十年。工部等衙門議復古北口總兵官蔡元疏言,古北口一帶邊墻傾塌甚多,請行修筑,應如所請。圣祖諭大學士等曰:“蔡之所奏,未諳事宜。帝王治天下,自有本原,不專恃險阻。奏筑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末我太祖統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敢當??梢娛貒溃┰谛薜掳裁?。民心悅服,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志成城者是也。如古北喜峰口一帶,朕皆巡閱,概多損壞,今欲修之,興工勞役,豈能無害百姓?且長城延袤數千里,養兵幾何,方能分守?蔡元見未及此,其言甚屬無益,諭九卿知之。”
先是,康熙四十六年,圣祖諭大學士溫達等曰:“頃因刑部匯奏事內有一字錯誤,朕以硃筆改正發出。內外各衙門奏章,朕皆一一全覽。外人謂朕未必通覽,故朕一應本章,見有錯字,必行改正。其繙譯不堪者,亦改削之。
當用兵時,一日有三四百本章,朕悉親覽無遺;今一日中僅四五十本章而已,覽之何難?一切事務,不可少有怠慢之心也。至五十諭大學士等曰:“朕理機務年久,閱本甚速,凡一應奏折及綠頭牌,頃刻即能詳閱。前尚書穆和倫數次奏事,意朕未加詳閱,復行奏請,朕將事內緣由指明,穆和本乃默然無言而退。且朕閱事,不止于速,凡一經目,斷不遺忘。一應奏章及匯題案件,無不詳閱,有差誤字句,朕必硃筆更改發出?!?
康熙五十六年。圣祖諭大學士等曰:“自古人主多厭聞盜賊水旱之事,殊不知凡事由微至鉅,豫知而備之,則易于措辦。所以朕于各省大小事務,惟欲速聞知也。即如各省來京之人,從福來者,朕以浙江米價詢之;自江南來者,朕以山東米價詢之。伊系經過之地,必據陳奏,即彼省大吏,知不可隱,亦皆能實奏。米價既已悉知,則年歲豐歉,亦可知矣?!?
是年,又諭大學士等曰:“為君之道,要在安靜,不必矜奇之異。亦不可徒為夸大之言。程之曰:“人不學不為圣人,皆自棄也。此語亦屬太過,堯舜之后豈復有堯舜乎?昔人有言,孟子不足學,須學顏子。此皆務大言不務實踐者。朕自幼喜讀性理書,千言萬語,不外一敬字。人君治天下,但能居敬,終身行之足矣。嘗論敬行簡曰,觀民氣之靜躁,而政之得失可知也;觀政事之繁簡,而治之隆替可知也。上古之世,淳淳悶悶,執契而自平,結繩自治,猗歟盛矣。自禪繼相承,創守代見,張弛因革,道非一端,約而舉之。其正簡者治隆,其政繁者其治替,此古今不易之理,雖百世而可知也。
雖然,此特就其所行者言之耳。若夫宰治之原,則有至要者存焉,使操之無本。而以一簡為主,則任法之弊,必尚于綜核。省事之漸,必流于叢脞。秦之衡石程書,晉之清言招禍,其所失均也,必也主之以至一,本之以無私,正心以窮理,而是非不得淆其中。虛己以知人,而邪正不得淆其外。夫然后見之措施,清靜畫一,無為而治,事有不期簡而自簡者,故曰君子之學大居敬?!?
是年,圣祖御乾清宮東暖閣,召諸王子及滿漢大學士、學士、九卿、詹事、科道等人,諭曰:“朕少時天稟甚壯,從未知有疾病。今春始患頭暈,漸覺消瘦。至秋月塞外行圍,蒙古地方水士甚佳,精神日健,顏貌加豐,每日騎射,亦不覺疲倦?;鼐┲螅蚧侍筮`和,心神憂瘁,頭暈頻發,有朕平日所欲言者,今特召爾等面諭,從來帝王之治天下,未嘗不以敬天法祖為首務。敬天法祖之實,在柔遠能邇,休養蒼生,公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體群臣,子庶民,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寬嚴相濟,經權互用,以圖國家久遠之計而已。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我朝太祖太宗,初無取天下之心。當兵及京城,諸大臣咸奏云當取,太宗皇帝曰:“明與我國素非和好,今取之甚易,但念中國之主,不忍取也?!罅髻\李自成攻破京城,崇禎自縊,臣民相率來迎,乃翦滅闖寇,入承大統。
昔項羽起兵攻秦,后天下卒歸漢,其初漢高祖一泗亭上長耳!元末陳友諒等并起后,天下卒歸于明,其初明太祖一皇覺寺僧耳!我朝承緒先烈,應天順人,撫有區宇,以此見亂臣賊子,無非為真主驅除也。朕年將七旬,在位五十余年者,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涼德之所致也。朕自幼讀書,古今道理,粗能通曉,凡帝王自有天命,應享壽考者,不能使之不享壽考;應享太平者,不能使之不享太平。自黃帝甲子至今四千三百五十余年,稱帝者三百有余。但秦史以前,三代之事,不可全信。始皇元年至今一千九百六十余年,稱帝而有年號者,二百一十有一。朕何人斯,自秦漢以下,在位久者,朕為至首。古人以不矜不伐,知足知止者,為能保始終。覽三代而后,帝王踐祚久者,不能貽令聞于后世。壽命不長者,罔知四海之疾苦。朕已老矣,在位久矣,未卜后人之議論如何,而且以目前之事,不得不痛哭流涕,豫先隨筆自記,而猶恐天下不知吾之苦衷也。自古帝王多以死為忌諱,每觀其遺詔,殊非帝王語氣,并非中心之所欲言,此皆昏瞀之際,覓文臣任意撰擬者。朕則不然,今豫使爾等知朕之血誠耳,當日臨御至二十年,不敢逆料至三十年,三十年不敢逆料至四十年。今已五十七年矣,《尚書。洪范》所載:“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甯R钥冀K命列于第五者,誠以其難得數也。今朕將七十,子孫曾孫百五十余人,天下粗安,四海承平,雖不能移風易俗,家給人足,但孜孜汲汲,小心敬慎,夙夜不遑,未嘗少懈,數十年殫心竭力,有如一日,此豈僅勞苦二字所能賅括耶?前代帝王或享年不永,史論概以為侈,然自耽于酒色所致,此皆書生好為譏評,雖純全盡美之君,亦必抉摘瑕疵,朕為前代帝王剖白,蓋由天下事繁,不勝勞憊之所致也。諸葛亮云:“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為人臣者僅諸葛亮一人耳!若帝王仔肩甚重,無可旁諉,豈臣下所可比擬!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年老致此而歸,抱子弄孫,猶得優游自適。為君者勤劬一生,了無休息,如舜雖稱無為而治,然身歿于蒼梧,禹乘四載,聯于胝足,終于會稽,似此皆勤勞政事。巡行周歷,不遑寧處,豈可謂之崇尚無為清靜自持平?《易》遯卦六爻,未嘗言及人主之事,可見人主原無宴息之地,可以退藏,鞠躬盡瘁,誠謂此也。諸人每云,帝王當舉大綱,不必兼綜細務,朕心竊謂不然,一事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時不謹,即貽千百世之患。不矜細行,終累大德,故朕每事必加詳慎。即如今日留一二事未理,明日即多一二事矣。若明日再務安閑,則后日愈多壅積。萬機至重,誠難稽延。故朕蒞政,無論鉅細,即奏章內有一字之訛,必為改定發出。蓋事不敢忽,天性然也。五十余年,每多先事綢繆,四海兆人,亦皆戴朕德意,豈可執不兼綜細務之言乎?朕自幼強健,筋力頗佳,能挽十五力弓,發十三握箭,用兵臨戎之事,皆所伏為。
然平生未嘗妄殺一人,平定三藩,掃清漠北,皆出一心運籌,戶部帑金,非用師賑饑,未敢妄費,謂此皆小民脂膏故也。所有巡狩行宮,不施采繢,每處年費不過一二萬金,較之河工歲費三百余萬,尚不及百分之一。幼齡讀書,即知酒色之宜戒,小人之宜防,所以至老無恙。自康熙四十七年大病之后,過傷心神,漸不及往時,況日有萬機,皆由裁奪,每覺精神曰逐于外,心血時耗于內,恐前途儻有一時不諱,不能一言,則吾之衷曲未吐,豈不可惜!
故豫于明爽之際,一一言之,可以盡一生之事,豈不快哉!人之有生必有死,如朱子之言天地循環之理,如晝如夜??鬃釉疲骸熬右滓再姑?,皆圣賢之大道,何足懼乎?近日多病,心神恍惚,身體虛憊,動轉非人扶掖,步履難行。當年立心以天下為己任,許死而后已之志,今朕抱病,怔忡健忘,故深懼顛倒是非,萬機錯亂,心為天下盡其血,神為四海散其形,既神不守舍,心失怡養,目不辯遠近,耳不分是非,食少事多,豈能久存?況承平日久,人心懈怠。福盡禍死,泰去否來,元首叢脞,而股肱墮,至于萬事隋壞,而后天災人害,雜然并至,雖心有余而精神不逮,悔過無及,振作不起,呻吟床榻,死不冥目,豈不痛恨未死!昔梁武帝亦創業英雄,后至髦年,為侯景所偪,遂有臺城之禍。隋文帝亦開創之主,不能豫知其子煬帝之惡,卒致不克令終。又如丹毒自殺,服食吞餅,宋祖之遙見燭影之類,種種所載疑案,豈非前轍?皆由辯之不早,而且無益于國計民生。漢高祖傳遺命于呂后,唐太宗定儲位于長孫無忌。朕每覽此,深為恥之?;蛴行∪讼D倉卒之際,廢立可以自專,推戴一人以期后福,朕一息尚存,豈肯容此輩乎?朕之生也并無靈異:及其長也,亦無非常。八齡踐祚,迄今五十七年,從不許人言禎符瑞應,如史冊所載景星慶云麟鳳芝草之賀,及焚珠玉及殿前、天書降承天,此皆虛文,朕所不取。惟日用平常,以實心行實政而已。今臣鄰奏請之儲分理,此乃慮朕用猝然之變耳,死生常理,朕所不諱,惟是天下大權,當統于一。十年以來,朕將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俱書寫封固,仍未告竣。立儲大事,朕豈忘耶?天下神器至重倘得釋此負荷,優游安適,無一事攖心,便可望加增年歲。諸臣受朕深恩,何道俾朕得此息肩之日也。朕今血氣耗減,勉強支持,脫有誤萬機,則從前五十七年之憂勤,豈不可惜?朕之苦衷血誠,一至于此。每覽老臣奏疏乞休,未嘗不為流涕。爾等有退休之時,朕何地可休息耶?但得數旬之頤養,但全考終之至生,朕之欣喜,豈可言罄?此歲月悠久,或得如宋高宗之年未可知也。朕年五十七歲,方有白須數莖,有以烏發藥進者,朕笑卻之曰:古來白須皇帝有幾?朕若須鬢皓然,豈不萬世之美談乎!初年同朕共事者,今并無一人。后進新升者,同寅協恭,奉公守法,皓首滿朝,可謂久矣,亦知足矣。朕享天下之尊,四海之富,物無不有,事無不經。至于垂老之際,不能寬懷瞬息,故視棄天下猶敝履,視富貴如泥沙也。儻得終于無事,朕愿已足。愿爾等大小臣鄰。念朕五十余年太平天子,惓惓丁寧反復之苦衷,則吾之有生考終之事畢矣。此諭已備十年,若有遣詒,無非此言,披肝露膽,罄盡五內,朕言不再。
康熙六十年。圣祖諭近御侍衛等曰:“爾等日侍朕側,于朕心憂勞之處,差知大概,若百官萬民,何從而知?朕日理萬機,其他姑置勿論,即每年春時,為雨水田禾,時刻不忘,留心究問,直至秋成,始稍釋念。至于冬日,內地??盅┥?,口外地方,又恐雪大,此等苦心,惟身歷方能知之。即爾等日侍左右者,也未必悉知也?!?
圣祖躬堯舜之資,行湯文之政,所以立萬年長治之基者,曰行王道。御制王道論曰:治天下必審擇所以為治之道,然后運之有本,而措之也不勞。
蓋得其道,則一時無赫赫之功,而久大之業,可以永建而不可拔。不得其道,則殫盡敝形,而終無以及于治。故治理之方,不可不審也,其要在仁義而已矣。昔三代之盛也,蠲煩去苛,屏飾斥偽,先躬行而后文告,崇禮讓而緩刑罰,優游漸漬,不期效于旦夕,迨積之既久,風俗日茂,人心日淳,大化敦龐,號為上理,此行仁義之所至也。秦漢而下,務為一切茍且之政,以檢束其民,民生其時,亦皆匿情飾貌以應上其上,上下相蒙,競趨媮薄,治功之降,遠不古若,此則不行仁義之故也。故曰:仁以育之;義以正之。仁以育之,所以養也;義以正之,所以教也??鬃釉弧缬型跽?,必世而后仁’。
又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w言王道之成,仁義之效也。是以圣王在上,制田里,廣樹畜,省刑而薄斂,崇本而抑末,使天下之民,家給人足,有俯仰之樂,而無阽危之患。由是立庠序之制,置慈惠之師,修六禮以節其性,播六樂以淑其情,明七教以興其德,齊八政以禁其非。當是之時,六合之遠,一家之積也;四海之廣,一身之推也;天下之久安而長治,猶泰山而四維之也。其去夫唐虞之治,不亦遠平?嗚乎!天也重器也,有天下大業也。彼挈瓶之智,猶必厝之于至安,況夫居重器而履大業者哉!蓋亦知所擇也。
圣祖孜孜求治,日昃不遑,機務之余,猶有日課,其宮中日課記曰:嘗讀商《頌》之成湯也,曰圣敬日躋。周《詩》之文武也,曰:緝熙,曰執兢;其成王也,曰夙夜基命宥密。而史亦稱大禹惜寸陰,色而起,則命講官捧書而入,討論義理,是典學者為一時。出御宮門,則群工循序奏事。
朕親加咨度,是聽政者為一時。已而閣臣升階,朕與詳求治理,咨諏軍國者久之。若夫宮禁之務,各有攸司。廷臣退,乃裁決焉。既事竟,罷朝。宮中圖藉盈幾案,朕性好讀書,丹黃評閱,輒徑寸,辯報別古今治亂得失。暇或賦詩,或作古文,或臨池濡翰,以寫其自得之趣。止此數事,已不覺其日之夕矣。及宮中燃燭,玉漏初下,則省一日所進章疏,必審其理道之安而后已。
要非夜分,不就宴息也。旭是者歲率以為常。夫禹、湯、文、武、成王之德,自揣烏能企及,而不敢懈逸之心?;蛘咂涫鼛籽?,因為記自勖以比于盤銘之義云。
圣祖綜理萬機,在位數十年,恒如一日,嘗作《無逸》,以致壽論曰:三代盛時,民風沕穆,政令淳簡,天下諸候,分治其國。為之君者,可以優游坐治矣。乃圣君處此,必兢兢業業,宵旰不遑。以自勞其神力,然卒獲享遐福,而成令名,秦漢而降,廢封建而為郡縣,凡事之有關于宮府者,無不奏請于天子,其機務之眾,千百倍于三代。宜為之君者,日給且不暇。乃或自圖便安,至信神仙為可學、輒為方士所誤,曾不之返者,何哉?朕嘗觀于商、周、漢、唐諸往事,而得其故矣,人君之所無逸者,莫如商之中宗與高宗。及周之文王,中宗則嚴恭寅畏,天命自度;高宗則作其即位,不敢荒寧;文王則懷保小民,惠鮮鰥寡。而考其享國之年,此三君者,最為悠久。迄今《無逸》一篇,班班可觀也。人君之好逸樂者,莫如秦之始皇,漢之武帝,唐之憲宗。始皇既并天下,方士爭言不死之藥,于是遣使訪三山,神仙之藥卒不可得。武帝敬鬼神之事,祠太乙,建飛廉館,作柏梁臺,以招天神之屬。
游心芒思者數年,究天左驗,乃自嘆愚惑。憲宗招求方士,用柳泌為刺史,求仙藥,以服之日益燥渴。夫中宗、高宗、文王之敬修其德而享福者若此,始皇、武帝、憲宗云博養其生而寡效者若彼,然則帝王致壽道,從可識矣。
宋儒呂祖謙曰:敬之方,壽之理也。蓋無逸則主敬,主敬則無欲,無欲者仁也??鬃釉唬喝收邏郏秩蕜t有德??鬃釉唬捍蟮卤氐闷鋲郏茨臧儆惺畾q是也。則壽之理,亦視其德之盛衰為何如耳!朕愿后世之為君者,無惑于神仙之說,而第求之無逸之旨,則身與天下皆蒙其福矣。
圣祖閱史至司馬光上宋仁宗札子曰:司馬光立朝行己,正大和平,無幾微之可議,不只冠有宋諸臣,求之歷代,亦不可多得。其論君德有三,曰仁、明、武。治道有三:曰任官;信賞必罰;要言至理??蓵ぷ?,萬世不易也。
圣祖閱史至宋高宗作損《齊論》曰:宋高宗以損《齊論》,自是清心寡欲之意。第當其時,正宜奮勵有為,非僅淡泊謙,可以恢復大業,即此一端觀之,知其優游茍且,而無振作之志矣。
圣祖講筵緒論曰:嘗觀明仁宗宣宗時,用法皆術寬平。每思人君承天子民,時育萬物,自當以寬厚為本,始可成敦裕之治,但不可過于縱馳,所貴乎寬而制耳。
論曰:人君以天下之耳目為耳目,以天下之心思為心思,何患見之不廣?
觀舜以好問好察而稱大智,則知自用則小者,正與之相反矣。
論曰:臨民以主敬為本。昔人有言,一念不敬,或貽四海之憂;一日不敬,或以致千百年之患?!抖Y記》首言毋不敬?!段遄又琛?,始終皆言謹慎。大抵誠與敬,千圣相傳之學,不越乎此。
論曰:古人有言,反經合道謂之權:先儒已有論其非者,天下止有一經常不易之理,權衡輕重,隨時斟酌,而不失乎經常之理,此即所謂權也,豈有反經而可以行權者乎?
論曰:古人紀一事,當觀其要旨所在。如郭隗市駿之語,見求士不可以不誠。甘茂投杼之言,見任人不可以不信。此要領處,尤不可不知也。
論曰:今人沿于明季陋習,積漸日深,清操潔已。難言之矣。職守亦多至曠怠,罕能恪勤。朝廷良法美意,往往施行未久,即為叢弊之也。常欲化道轉移,每患積習之難去也。
圣祖庭訓曰:人惟一心起為念慮,念慮之正與不正,只在頃刻之間,若一念之不正,頃刻而知之。即從而正之,自不至離道之遠?!稌吩唬何┦ヘ枘钭骺瘢┛窨四钭魇ァR荒钪?,靜以存之,動則察之,必使俯仰無愧,方是實在工夫。是故古人治心,防于念之初生。情之未起,所以用力甚微,而收功甚巨也。
訓曰:世人皆好逸而惡勞,朕心則謂人恒勞而知逸,若安于逸,則不惟不知逸,而遇勞即不能甚矣。故《易》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由是觀之,圣人以勞為福,以逸為禍也。
訓曰:凡人有訓人治人之職者,必身先之可也。《大學》有云: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諸已而后非諸人。特為身先而言也。
訓曰,孔子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闭\為政之至要。朕居位六十余年,何政未行?看來凡有益于人之事,我知之確,即當行之。在彼小人,惟知目前僥幸,而不念日后久遠之計也。凡圣人一言一語,皆至道存言。
訓曰:天下事固有一定之理。然有一等事,如此似乎可行,又有不可行之處。有一等事,如此似乎不可行,又有可行之處。若此等事,在以義理揆之,決不可豫定一必如此必不如此之心。是故孔子云: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此。
訓曰:天下事物之來不同,而人之識見亦異。有事理當前,是非如睹,出平日學所至,不待擬議而后得之,此素定一識也。有事變攸來,一時未能驟為,必待深思而后得之,此徐出之識也。有雖深思不能得,合眾人之心思,其間必有一當者,擇其是而用之,此取資之識也。此三者,雖圣人亦然。故周公有斷日之思。而堯舜亦曰:疇咨稽眾,惟能竭其心思,能取于眾,所以為圣人耳。
訓曰:凡理大小事務,皆當一體留心。古人所謂防微杜漸者,以事雖小而不防之,則必漸大,漸而不杜,必至于不可杜也。
訓曰:孟子云: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朕即位多年,雖一時一刻,此心不放,為人君者,但能為天下民生憂心,則天自佑之。
訓曰:國家賞罰治理之柄,自上操之,是故轉移人心,維持風仕。善者知勸,惡者知懲。所以代天宣教,時亮天工也。故爵曰天職,刑曰天罰。明乎賞罰之事,皆奉天而行,非操柄者所得私也?!俄n非子》曰:賞有功罰有罪,而不失其當,乃能生功止過也?!稌吩唬禾烀械?,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蓋言爵賞刑罰,乃人君之政事,當公慎而不可忽者也。
訓曰:曩者三逆未叛之先,朕與議政諸王大臣議遷藩之事,內中有言當遷者,有言不可遷者。然在當日之勢,遷之亦叛,即不遷亦叛,遂定遷藩之議。三逆既叛,大學士索額圖奏曰,前議三藩當遷者,皆宜正國法。朕曰,不可。廷議之時,言三藩當遷者,朕實主之。今事至此,豈可歸過于他人?
時在廷諸臣,一聞朕旨,莫不感激涕零,心悅誠服。朕從來諸事不肯委罪于人,矧軍國大事,而肯卸過于諸大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