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 顏氏學記
- 戴望
- 4412字
- 2015-12-26 15:05:20
綿莊征君程先生廷祚
程先生廷祚,字啟生,別字綿莊。初名默,后更今名。其先為新安望族,遠祖元鳳,相宋度宗朝。傳十五世為先生祖某,始遷江寍,寄籍上元,遂為上元縣人。父京萼,字韋華,能詩,工書,遯跡不仕。年近六十始取妻,生二字,先生其長也。生有異質(zhì),讀書過目成誦。髫齔時不妄語言,好正襟危坐,論古今忠孝大節(jié)。韋華公家極貧,恒書屏幅易薪米,日閉戶課子,俾習灑埽應對之節(jié),客來進雞黍,侍立左右,如古弟子職。凡群經(jīng)諸子史漢騷選之書,無不讀。年十五,有父執(zhí)過訪,知其才,令作古松賦,日未移晷,得數(shù)千余言。由是知名。先生弟嗣章,長史學,而先生游好在六經(jīng)。韋華公卒,免喪,偕弟出應試,補諸生,旋識武進惲處士鶴生,始聞顏李之學。上書恕谷先生,致愿學之意。康熙庚子歲,恕谷南游金陵,先生屢過問學。讀顏氏存學編,題其后云:“古之害道出于儒之外,今之害道出于儒之中。習齋先生起于燕趙,當四海倡和翕然同風之日,乃能折衷至當,而有以斥其非,葢五百年間一人而已。故嘗謂為先生者,其勢難于孟子,而其功倍于孟子。讀其書,則其語言行事之實可得而知也?!庇谑谴_守其學,力屏異說,以博文約禮為進德居業(yè)之功,以修己治人為格物致知之要。禮樂兵農(nóng)天文輿地食貨河渠之事,莫不窮委揬原,旁及六通四辟之書,得其所與吾儒異者而詳辯之。葢先生之學以習齋為主,而參以棃洲亭林,故其讀書極博,而皆歸于實用。雍正十三年舉博學鴻詞科,安徽巡撫王鋐以先生應詔。乾隆元年至京師,有要人慕其名,欲招致門下,屬密友達其意,曰:“主我,翰林可得也。”先生正色拒之,卒不往,遂以此報罷。時年四十有五。自此不應鄉(xiāng)舉,杜門卻埽,以書史自娛。而尤注力于易,不喜漢儒互卦卦變卦氣,及宋元河雒圖書太極諸說,唯取王輔嗣、程正叔、項安世及近時李文貞公觀彖數(shù)書,箸《易通》六卷、《大易擇言》三十卷。晚年又為《彖爻求是說》六卷。同時惠征君棟昌明荀虞氏易,頗不然之,謂恕谷注周易,專由象數(shù)以推人事,尚宗漢儒古法,而先生幾欲廢象,未免為王程二家所錮,背其師說。先生聞之,亦無以難也。少歲時見西河毛氏古文尚書冤詞,袒護梅氏書,乃為《古文尚書冤冤詞》以攻之,旣刪定其藁為《晚書訂疑》,又推拓其說,別成《尚書通議》三十卷,又箸《青溪詩說》二十卷、《論語說》四卷、《周禮說》四卷、《禘說》二卷,主萬充宗氏之言,《春秋識小錄》三卷。同時沈征士彤、鍾員外晼皆推重先生,經(jīng)學有疑,恒相與質(zhì)證。乾隆十六年,上特詔舉經(jīng)明行修之士,先生以江蘇巡撫雅公薦入都,復報罷歸。乾隆三十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卒于家。年七十有七。無子,弟嗣章以次孫兆晉為先生主后云。先生狀貌溫粹,志清而行醇,動止必蹈規(guī)矩,與人居不為厓岸,而自不可犯。以家近青溪,生平出處與劉瓛兄弟相類,晚年乃自號青溪居士,所著自群經(jīng)而外,又有文二十卷、詩二十卷。先生沒后,其《易學》及《春秋識小錄》釆進四庫書,登諸著錄,而詩書皆未板行,今則兵燹以后,恐歸亡佚。并其易通等書,亦未見,唯《論語說》及文集猶有傳者。而予求其集不可得,僅見其《論語說》及《晚書訂疑》寫本而已。竊嘗論自嘉道以來,師資道喪,而皖北巨公,始以文人末流,妄附講學,斷斷于程朱及非程朱之辯,實則于程朱遺書亦從未研究,不過鼓時文余習,侈張俗說,附其余光,以邀眾好己耳。不學之徒喜其說為快捷方式,從者如歸市,于是毒焰所煽,幾滿天下,至今未已。當時先生,群從不能審決白黑,至屬巨公為序其文集,純以虛謬之談思駕乎自得之學之上,可為憤疾者也。先生嘗謂,墨守宋學者非,墨守漢學者為尤非。繩以信古傳述之義,其言固不能無失,而其說經(jīng),則亦多自是之獘。較之二莊惠戴諸家,相去甚遠。然終非空疏淺薄不求實事者比。況其德望行業(yè),又卓卓為鄉(xiāng)人師表,彼巨公之非之,固無傷于先生,適足以形其丑陋耳。夫以布衣無名位之人,歷年旣久,而至今其鄉(xiāng)人士猶尸祝稱道弗衰,亦可見先生之流澤長矣。彼文人附俗之流,何足與于斯哉!因次先生傳而縱論之如此,冀以語世之特立君子焉。
論語說
古者學必有業(yè)。邢疏載皇氏引學記文王世子諸書所言。是也。其謂學有三時,亦具有意理。王肅注云:誦習以時,學無廢業(yè)。是以可說。此皆前儒去圣未遠,訓說論語之正義也。古所謂業(yè),詩書禮樂而已。茲四者,君子所由適于道之具也,適道之具不修,則壞。時習而說,說所學之為我有,而庶幾道之可得而入也。論語首記夫子此言,以定儒者之實業(yè),而詔萬世。卽示顏子之博文約禮也。三代而后,不聞所謂禮樂矣。書則真?zhèn)五e出,詩則訓詁日淆,學者既無所據(jù)以為業(yè),而記誦詞章之俗學,與非圣害道之書,又不可以為業(yè)。葢天下之倀倀焉,莫知所之久矣。宋儒雖嘗尋遺緒于微茫,而廢者不可復興,絕者不可復續(xù),故集注惟以明善復初為說,而未遑直指古人之業(yè)。后人不知學有今昔之殊,而論語屢言之博文約禮,卽此章學習之事。與舍是而無所以為明善復初者,其皆不能無誤也夫。
修孝弟以興仁道,疑有子非獨為士庶言也。葢犯上作亂,害之在家國者,春秋之世無國無之。有子之意,乃欲人君躬行孝弟,以化其下,使民興于仁,有以革其悖逆爭斗之心,而國家長享和平之福。此本立道生之說也。若欲士庶敦行孝弟,則事有精密廣大于此者,雖云通于神明,放乎四海,可也。而遽言犯上作亂,何為哉。
中庸分好學力行為二,論語又以文行對言,則入孝出弟以下,力行之事也;學文,好學之事也。人生有倫常則有行,有事物則有文。文之與行相輔以濟,而斯須不可離省也。文莫重于詩書六蓺,身心家國之大用存焉,有余力則學文。葢弱冠以后,則年日盛而道日廣,所以周其用者,不可緩矣。古法淪亡,漢后學者不知文為何物,故馬注但曰古之遺文,而漢書以六經(jīng)為六蓺,又誤之甚者也。恕谷先生曰:宋人為學,專在讀書,內(nèi)則玩索性天,外亦致力倫紀,而禮樂兵農(nóng),圣門所謂博學于文,以及虞書周官禮記所述古人敎學成法,昭然可考者,獨置之若遺。則非學問之小失也。觀此章集注所載諸說,大槩以文為文辭文采之文,惟朱子所訓為確,而猶未能盡除班氏馬氏之見,宜其注首章,不過曰明善復初,而僅以玩物適情為游蓺之解也。
周人祭祀燕享,以二南雅頌為樂章,余不入樂者,學士皆誦習之。春秋以下,士大夫以之言志,而最盛于襄昭之世。所謂賦詩斷章取所求焉者也。若詩之有關(guān)于德行教學,則至孔子始闡明之。其載于論語者七章,言詩之用莫詳于小子章,而無邪一言,則所以定大義者也。六經(jīng)之旨孰非欲天下之有正而無邪,而夫子獨以此言蔽三百者,何也?夫易言吉兇悔吝,禮著恭敬辭讓,書紀帝王之發(fā)政施仁,春秋書時君之僭竊爭奪,諸經(jīng)體固不同,而其坐敎之意,則昭然易見,不待各揭一言而后可明也。詩則不然,有易知,有難知,易知者二南與二雅之正者是也,難知者國風二雅之變者是也。所謂正者,皆入樂之詩,出于君明臣良之時者也;所謂變者,皆不入樂之詩,興于國亂政衰之日,而各言其情,以為風諭者也。夫子知樂之將廢,而專欲以詩為敎,故不論其入樂與否,而槩以一言蔽之曰思無邪,其意無他,欲明為正為變之有同歸而已。詩之有不正者,以鄭衛(wèi)乎?曰:非也。然則何說?曰:詩本性情,情之所感不一,而風雅旣變,時之所值又殊,喜怒哀樂多不得其平,寄懷托諷或暗藏其指,詩序有云:變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發(fā)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發(fā)乎情者其辭,止乎禮義者其意。辭有類于不正,而意則無不正也。孟子曰:不以辭害意。故讀詩而不得其作之之意,則辭難知矣。彼以小弁為小人之詩,以鄭衛(wèi)為淫者之詩,皆不知作詩之意者也。且此章之說,學者亦嘗求其故乎?夫子不曰誦詩而曰詩,此明詩之本無邪也。詩之無邪,以作詩之人本無邪也。詩序又云:傷人倫之變,哀刑政之苛,吟詠性情以風其上。斯其人可以謂之邪乎?太史公曰: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非淫非亂,而可以謂之邪乎?夫風雅雖變,而先王之澤未泯,賢人君子生乎其間,閔時憂俗,作為詩歌,冀君上之一悟。所謂止乎禮義者在是,所謂可以興可以觀者亦在是。故夫子謂之無邪者,非為二南與正雅言之也,盇取漢代深于詩者之論而反復之乎?然則此章引駉詩之成語,而所重不在于思。借令重思,亦不過曰,昔之詩人所遇有常變盛衰,而皆思同出于正也云爾。此立敎之大義也。若惟欲學者求性情之正,則夫子口誦詩可矣。
志學章最為難解,葢以夫子自述進德之序,而其語又為弟子所共聞,非揆之全經(jīng)而無少刺謬,未可云得其立言之體也。竊以論語考之,夫子之自居者,曰忠信,曰好古敏求,曰學而不厭誨人不倦。圣與仁,則曰吾豈敢。躳行君子,猶曰未之有得。若斯之類,聞者以為圣人之謙德,而夫子則皆自道其實,豈至此章而立言遂有異乎?乃注家于不惑以后率多高遠之論,如知天命則曰知天命之終始,耳順則曰耳聞其言而知其微旨,朱注以天命為天道之流行,而賦于物者;以耳順為不思而得,以不踰矩為不勉而中,此其為說,孰謂不足以知圣人?而視夫子所以自居者,則大有徑庭矣。然則何說?曰:圣人之去學者,固未可以倍蓗論。然其所為之事,則一而已,禮樂仁義是也。始以之為志,而終身以之為矩,與學者無以異也。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立與不惑,學者之所可至也。知命而后可以為君子[命謂窮逹之分,見孔注],知言而后可以知人[此耳順正解],知命與耳順,亦學者之所可幾及也,不踰矩則敦乎仁之謂也。此數(shù)端下學,由是上達,由是配以歲月之先后,雖所進各有其序,要以明其自強不息之心,以見道之無窮,而學之不可以已也。登山而愈見天之高,涉海而愈見水之大,以圣人自謂已至于圣者固非,以圣人為有謙詞者,亦非也。故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與此章并為圣人之實錄,而勉人之意見于言表。后儒以為但為學者立法,是圣人已自處于圣之極至矣。
耳順者知言以知人之功,其事不易。故論語以之殿后。孟子自謂知言,而不許他人推而上之,則知人則哲,惟帝其難之矣。初學亦可留心。積久而后至此。故序于六十,朱注以不思而得為訓,誤中之誤也。
或疑夫子之荅孟懿子近于隠語,不知夫子曰無違者,教以無違事親之禮,原主于禮而言也。然僅曰事親之禮,安知懿子不求諸溫凊定省問寢視膳之節(jié)文乎?則為未逹于夫子之旨矣。故復因樊遲以申其說,而明所謂禮,有大于此者也。前之所荅,微覺渾涵。因朱注以理代禮,而遂成隠語耳。實則論語言禮而不言理也。
觀人之法,須合始終久暫而后備,以者,偶然之所為也。其人有所為而偶出于善,則常時所行必違而去之。由者所常行也,其或外有邀慕而勉于為善,非出于本心之誠,則久而必衰,安心之誠然者也?合此三者,則其人之善惡誠偽,不可得而掩矣。由卽莫由斯道,與民可使由之由,朱注謂意所從來。按往古經(jīng)書由字,訓行者多,而訓從來者少。且圣人見人為善,方欲勉之,以至于安。若事必問其所從來之意,是阻天下以向善之端,非圣人與人為善之心也。故解春秋者謂有誅意之法,皆大謬不然。春秋所誅乃亂賊所為之事耳。宋督先有無君之心,而后動于惡,以其先殺孔父而奪其妻也。朱子之論太苛,不能無疑。然則察其所安何謂也?曰為善而終不免于近名,則非誠于為善可知矣。于其終而方以是察之,非圣人待人之厚哉。